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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鱼——by莫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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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的命又不是操控在自己手上的。」我转过头,望向窗外。「假如从这里跳下去不知道会不会很刺激。」
忽然,视线被掠夺了,看不见阳光、草地,只剩一片黑暗。
「别想有的没的。我不记得你有这麽消极。」原来是医生的手遮住我的视线。
「医生,其实我从来没有积极过。」对於任何事情均是。
也许是种习惯吧,我永远只能默默坐在原地,等著事情接近我,而不是主动亲近。因为我终究是个被线绑住的玩偶,造物者的其中一个玩具。等到讨厌我的那刻,便会被死神引领,带到废弃物回收厂。
......那次去游泳池,和日瑛亲近,也许果真是个梦吧。我怎麽可能那麽主动。
「管你积极不积极,反正你的命现在交到我手上了。别随意谋杀自己啊!」
「--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帮我保险。」
「魏、学!」袁医生又怒吼。
我朝他笑了笑,其实我知道医生很认真,问题是医生并不能拯救所有生命。
「好啦,我开了药给你,以後别勉强自己,冷的时候要马上穿外套,别让你父母担心。」
「医生。」我离开椅子,将脸贴近窗子。「以後,我可不可以改日子来做检查?」
「什麽意思?」
「我不要星期三来,星期二或星期五--随便哪一天,就是不要星期三。」反正我的飞鱼日已经结束。
「为什麽?」
「其实我有星期三恐惧症。」
「--你扯谎也扯漂亮点的吧!」
怪了,怎麽日瑛就不会戳破我的谎言?
「好吧,那我星期三有要看的电视,拜托啦!」我回过头请求医生答应。
「......搞不懂你这小子。」医生夸张地叹了口气。「我看看可以改哪天......星期二好了。」
「谢谢。」
拿过药,我沿著每个星期三必经的那条路回去。
经过熟悉的矮墙,我习惯性地望向游泳池畔。
灿烂的阳光下,那一跃而下的身影,以後是看不到了。我终究无法飞翔,而飞鱼永远不可能代替我飞。一切都是奢望。
不知道日瑛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他那麽开朗,应该很快就会被其他事物吸引,不会多花心思在这上头。我的生活太单纯,一旦失去了目标,便什麽也没有了。
我哼著从电视上听来的广告曲调,悠地望著矮墙旁的树。树已经逐渐失去了原有的绿意,孤零零站在一旁。
「让我多陪陪你吧。」我靠在墙旁边,试图让树看起来不那麽寂寞。
「我们来聊天好吗?我今天最後一次来这里了。」
於是我开始自言自语。
「其实我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嗯,你一棵树在这边独处很久了,肯定跟我一样不善交际。什麽?你骂我不尊重你?拜托,其他树都离这边很远耶,就你一棵我不认为你多会聊天。」
「啊?你说你很寂寞啊......有我陪伴你啊!可是只有一天。喂,你不多挽留我一些喔?」我阖上双眼,感受阳光散布在肌肤上的暖意。
跟那时候的暖意不同呢。
「唉,这年头连树都那麽无情,我要走罗!哈哈--你要留我了吧!就说你会寂寞吧,别不承认。我懂、我懂,你那麽久没跟其他树交流,当然嘴巴会硬了点嘛!」外界看来,我一定像个神经病吧。
「没关系,你以後不会孤单的,会有其他人来游泳,会注意到你。可是--也许不见得会跟你聊天吧!但是看著他们快乐的模样,你应该也会感到开心的。啊?你说会嫉妒?这样不好喔。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也想像他们一样啊,可是你是树没办法。」究竟是树的寂寞,还是我的寂寞呢?让我忽然想讲很多话,对树。
「喂,你居然敢说我身为人却不能像他们一样更可怜,别看扁我啊。你只是一棵树,我是一个人,不一样。什麽?你说我们一样寂寞?怎麽会呢--你比我幸运多了,至少每天受阳光的照耀,雨水的滋润,每天都会有人看到你,多好!好啦......时间也不早了,我是病人,要回家休息罗。你真爽快跟我道别啊,以後我都不会来咧!」我顿了一下,想想自己居然跟一棵树说这麽多话,真好笑。
「那......我要走罗。你好好保重。」明明是自言自语,我却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
大概我天生就是那种爱自言自语的自闭儿吧。
「你挽留我一下会死喔。其实......我很希望你能挽留我......」
「呵呵,量你是不可能松口的,再见啦!」我思考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应该是不见了。那--掰!」我准备回家好好睡一觉,反正我的人生就是休息、睡觉、疲倦、看病,不断循环,简直像是浪费生命,可是我也只能这样做。
7
「别走。」
刹那间,我好像听到树在讲话?天哪,我居然培养出另一个人格跟我对话?
一定是错觉。「哈哈--树还真的会挽留。怎麽可能。」
「别走。」不、不会吧!好可怕!灵异事件!
我想奔跑,可是不能,只能僵在原地。
「我叫你别走!」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可是我不太敢确认。
於是我迈开步伐,想早点回家窝进被窝,顺便把药吃了。
「魏学!」
魏......学......?
我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但那个人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啊?所以,应该是错觉吧!他只知道我叫「梅友仁」,除此之外,什麽也不知道。大概是我太寂寞,想让树挽留自己。
虽然不冷,但我下意识地扯扯衣领,将手放入口袋。
就在我想忽略那个声音时,一股力量将我一把扯过,一回头,正好对上那双锐利的眼。
--是日瑛?
一瞬间,脑中像是被外来的讯号干扰,不是和日瑛碰面而尴尬,也非讶异他为何出现在这,而是他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我在什麽时候透露过了吗?印象中我保留的很好,而且日瑛从来都没有叫出这个名字。
昨天他再怎麽生气也没有出口,为何刚刚我却听到他叫我呢?
不安、惶恐不停从我胸口渗出,试图包围住我整个心。倘若他知道我叫魏学,是否代表著他知道了我的病?不,他不会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那麽是为什麽呢?
我凝视著日瑛,张著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尽管很想问他,可是喉咙却无法发声,彷佛有个东西埂在那,阻挡著空气的流通。
眼前的日瑛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注视著我,也许,是发现了我脸上的惊恐?他没有穿著制服,左手还缠著绷带,拉住我的手十分用力,像是孩子死掐住心爱的糖果不肯放。
沉默又泼洒到我们身上,纠缠不清。
树叶沙沙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似乎想破除这股尴尬。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你为什麽会知道?」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日瑛低下头,略矮他一些的我发现他咬著唇,犹豫了几秒,才又发声。「我手上的伤......」他举起缠著绷带的手,又将视线移回我脸上。「昨天太大力敲墙壁,刚开始只觉得很痛,後来才发现刺到墙上的铁钉。」
「有没有引起感染?」混乱的思绪在脑中乱窜,而我也只能开口问这一句。
他摇头。「但很痛。」他皱眉苦笑。
我第一次看到那张充满阳光的脸上出现如此笑容。日瑛一向感情激烈,总是可以轻易表达出自己的情绪。而这种压抑的表情是头一次见到。
我想起日瑛要我安慰他的时候,是希望我摸他的头。於是我不由得伸手,却在要碰触的那刻僵住。
我该不该这麽做呢?假使现在立刻掉头就走,我是否就不会被这只飞鱼牵动,就不会感到胸口郁闷。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令我犹豫不决。
日瑛稍微低下头,我们靠得很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鼻息。其实我不习惯跟人如此接近,从前也没机会。我往後退了一步,日瑛又往前。我们就在这一退一进中搏斗,彷佛最终妥协的那个人会被对方牵制。
最终我实在躲不过,只好开口道:「可不可以不要这麽靠近?」
他凝视我的脸好一阵子,嘴角渐渐浮出笑容,眼睛充满笑意。日瑛突然笑开了,而且是大笑。
方才紧绷的空气似乎一瞬间松散,耳边只听到日瑛爽朗的笑声。这令我疑惑。
为什麽他要笑呢?
「我觉得自己好像恶霸在欺压懦弱的老百姓。」
总觉得这句话有点怪怪的,可是一时之间我无法解析究竟日瑛有没有损我。
他放开手,往後退了几步,跟我保持距离。在我还来不及问日瑛究竟要做什麽时,那双如老鹰般锐利的眼便深深定住我。然後,他向我伸出手。
「我是夏日瑛,十七岁,最擅长的是游泳,个性不拘小节。你呢?」他又对我绽开灿烂的笑容,映照在阳光下,十分出众。
他知道我的名字了,那我究竟该不该坦承?日瑛这个举动,又代表什麽意味
「我只想认识你这个人。你愿不愿意认识我?」他坦率的言论再度打乱我的犹豫。日瑛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气势,总在与人相处时,不经意吸引对方。
「--我叫魏学,二十岁,最擅长的是......」我瞥了眼日瑛的脸,「说谎......还有记医生跟护士的名字。」我同样伸出手。
日瑛大力握住我的手,「说谎这个去掉。老实说,你说谎的技术很糟。个性呢?」那双手仍然是温暖的,如他的笑容,毫不造作的自然散发热量。
日瑛其实早知道我一直在说谎了吗?那又为什麽从不戳破呢?
「悲观吧......」应该是这样。
「还有迟钝。」他又替我补上一个。「现在开始,我只认识魏学。」
心里似乎有种情绪在暴涨,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麽。我只知道,我很想跟他成为朋友。不是梅友仁,而是以魏学的身分。
「你......知道我生病了吗?」
「你发烧了不是吗?」
「我不是指这个。」其实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生病了。
日瑛用手摩擦著下巴,像是在思考。「我知道。」
我的心跳加快,不知是因为惊讶,抑或心虚。
我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很平静,默默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从什麽时候?」假如是一开始,那麽他从我告诉他名字的那刻便得知我在骗人。
「在你知道我的名字之前。」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人捏紧,又彷佛被人扔进冰水里。
就像拼命隐瞒自己偷东西的人,在窃喜自己瞒过老板时,却在下一刻得知早在老板微笑而自然与你攀谈的同时,已经知晓你的行径。只是他仍然不戳破谎言,微笑听著你为了圆一个谎而编出的千百个谎言。
那种感觉,是心虚也是内疚,是害怕也是抱歉。
我的身体感到僵硬,我的四肢感到冰冷。
「--还记得我跟你约好要出去吗?」他对我微笑。我不能自己的任由他拉著走,也许走了很久,但我已经没心情观察四周景物。日瑛步伐不会很快,拉著我的手虽然用力但不至於让我疼痛。一路上他似乎说了什麽,我只是无言以对。
日瑛带我来到河滨公园,印象中只有我很小的时候才来过。当年父亲将我背在身上,让我拿著风筝,而他代替我的双脚,替我追逐风筝。
他将我领到草地上坐好,自己则躺在草地上呈「大」字型。
「天空很蓝,就像海一样吧?」
我点头。
一直以来,我都将水反射出来的颜色,当成天空。我渴望在这片水中,找寻我梦寐以求的天空。人无法飞翔,却可以透过那片湛蓝让人产生在天空的错觉。
所以我喜欢看日瑛游泳,他就像飞鱼,我永远无法如他一样。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飞。」
我很讶异。
「为什麽你会知道......?」
「有飞机!」他指向天空,而我也顺著他的方向望去。
一架渺小的飞机画过天际,留下白色的线条在名为天空的画布上。飞机,看起来距离好远。
「我带你来,只是想让你脱离游泳池以外的蓝色。」他将我拉躺在草地上。「闻到草的味道了吧?」
「嗯。」我的目光被广大的蓝天吸引,随著飞机远去,所以没注意日瑛脸上的表情。
「有时候你不见得要太执著什麽,闻得到草的味道,代表你比那些闻不到的人幸运。看得到天空的颜色,代表你比失明的人幸运。听得到声音,代表你比失聪的人幸运。」
「我拥有这些,可是我却什麽也办不到。我看得到天空,却无法到高处,让自己更接近。我看得到广大的草地,却无法奔跑。我甚至无法去追逐想要的东西......」我阖上双眼。「我只是......想让自己有个目标,不想就这样活著,就这样死去......」
「告诉我,你为什麽一直问我是不是你朋友?」我觉得日瑛的声音离我好近,声音好柔。
「因为我没有朋友......我好想拥有一个朋友,真的真的好想......」那种渴望的感觉,在遇到日瑛以前,从没有如此强烈。「我很想和你当朋友。」
「--要是我不想当你朋友呢?」
「那我就认了,反正我也不想因为你是同情而做我朋友。」只是我会失望,偶尔会望著天空,想起曾经有那麽一个人如此适合在水中遨游。
日瑛这回没有立刻回话。我感觉身旁的他挪动了身体,可是我懒得睁开眼睛。其实我很怕,我怕,在他拒绝我的那瞬,泪水会溃堤。所以我才想在自己尚未沉浸太深之前,赶快确认。
「袁常然,你知道吧?」他突然开口。「他是我舅舅。」
袁医生--?
「他常常向我提起你,一个想飞的人。我只知道你的名字,你很想飞,你生病了,除此之外我什麽也不知道。」他爽朗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所以才会在知道你比我大的时候吓到。」
我感觉风吹过我的脸,轻轻的,似吻。
「我对你很有兴趣,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想更深入你。」日瑛似乎正在抚摸我的头发,从来没有人对我这麽做过。原来这种轻轻抚摸的感觉,会令人如此舒服。怪不得日瑛会叫我摸他头。
「结果我居然是个骗子,骗了你我的名字。很失望吧?还是个脆弱而悲观的家伙。」期望愈深,失落也愈深。
「我觉得跟你相处很快乐。」
「你不了解真正的我,那是种伪装。」真实的我铁定不讨人喜欢。
「所以我想等到你愿意跟我坦承的时候,好好认识你。」
「你是同情我吗?所以才会这麽有耐性,陪我玩友谊游戏?」我莫名激动,猛然睁开眼睛,却见到日瑛距离很近的脸。
他的脸又恢复昨日的认真,「我不喜欢你说『同情』。我们是对等的,不是吗?」他随即露出不适合他的愧疚。「昨天的话一定伤到你了,其实回家我想了很多,觉得很抱歉。因为我很著急,你不肯接受我的关心。」
「不用放在心上。」对等......这两个字倒是吸引我的注意。
原来在他心中,我们是对等的。
「虽然我们家族都是医生,可是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能力发明什麽治愈你病的药。当我知道你无法做那麽多事情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我想代替你完成。」日瑛的话语像是一股暖流,源源不绝输入我的体内。「你喜欢看我游泳吧?所以我每次都拼命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
「你愿意把梦想寄托在我身上吗?」日瑛注视著我的眼神是如此执著。
「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却急於确认答案。
日瑛脸沉了一下,又笑开了,「我会尽力当你的朋友。」有没有尽力都无所谓,我只想知道这个答案,就像是造物主施舍我的救命绳索,而我正用尽全身力气,为的是能爬上去,然後对日瑛投以微笑。
--我第一次主动握住那条绳索。
我对著日瑛微笑。
「那麽,我是魏学,我们是朋友了。」
日瑛什麽话也没说,只是对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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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还担心那张画有飞鱼的日历扔掉还得重画,没想到日瑛对我说其实他早就知道我星期三才会经过,是刻意在每个星期三翘课提早到游泳池等我。所以他并不是只有星期三才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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