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张床——by平江秋日

　　『那个……治不好了麽？』

　　少年未干的泪渍在柔滑的脸上闪出光耀。蓦地睁大眼睛对我看著，皱眉思忖，随之又点点头：

　　『化疗已经……没有用了……如果早点发现也许……还能指望家人的骨髓。』

　　并不懂他所说的医学常理。只是从他眼中看出了绝望。那种……星光黯淡的绝望。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每天数著指，算著自己何时会死……这是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比起我遥遥无期的结束……或许……他才是值得夜白照顾，被永远铭记於心的那个人。

　　著实为自己一瞬的嫉妒而感到悲哀。在我内心为了缥缈的情感而挣扎的时候，这个少年却是渐渐熄灭了生命之火。有些看不起自己，活了千年依旧如此浅薄。

　　『夜白……他知道？』嘴唇有些颤动，我紧盯著少年的脸颊。或许是他的暗示生了作用，越看那副孱弱的娇躯，果然觉得……好似摇摇欲坠，十分虚弱。一直以为的肤质白皙，竟然是由於重病缠绕……

　　『不知道。』说得好似很轻松，嘴角还隐隐有些笑。苦涩的，笑。

　　『……』很想问他为什麽不透露自己的重症，嘴却是翕合了几下也未说出支言片字。

　　『时常头晕，发烧……他以为……我是贫血还有体制虚弱。』少年的手伸了过来，手想要触及我的身躯，我，没有闪躲。

　　果然……摸到了。濒死的少年，冰凉的指。在我的脸上轻轻滑过。

　　快要出窍的灵魂，在身体最後的时刻，与我这个已经成为阴灵的东西默默对视。十分静谧，十分怪异。喜欢同一个人，一个生，一个死……站在同一个地方，互相僵持著。

　　他终究抹干了眼泪，不卑不亢地摇头：『我知道……我们是平等的。如果，你拒绝。我也不会放弃。』

　　『放弃……』喃喃自语，『你可知道，夜白总在唤我，是因为什麽？不是喜爱……而是……痛恨。』

　　他疑惑地望著我。眼中透著不解，依稀还有点点希冀。

　　『他受过伤……因为我的保护不周……我是个自私的精魄。犹豫著自己的得失，忘了对他的承诺，被他看不起，也是报应。』鼻息中哼出一声自嘲。

　　他收回了指，只是茫然。始终参不透我说的无头无脑的话。唉……罢了，这其中缘由多说反而更加糊涂。原是花梨的夜白……妄图自私占有的紫，终是会被唾弃。

　　『那你……愿意……退出？』再心智成熟，少年总当青涩。深沈的话题饶了一周，始终脱不开这个简单的目的。我也是无奈地笑，笑得惨淡。自己混迹了千余载，竟然与这样一个人间的小子纠缠不清。或许，我的资质……还与千年之前无异，依旧是不温不火，混沌糊涂。还不及这个少年的清明。

　　在阴间白白度过了许多载春秋，在阳间又白白走了一遭。这样的挫败为何总光顾於我？

　　迂回的窒闷在心中找到了出口，急於奔驰而出。我抚著绞痛莫名的胸口，也不知道自己头脑究竟是不是糊涂著，脱口而出：

　　『本没有进驻，何来退出？我……不会……再来扰乱你们了。』

　　夜白本已成为独当一面的男子，还需要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护佑？或许……没有我的搅局，他会活得更尽兴。梨花，你的嘱托害了我，也伤了他……全是天意弄人。

　　再也看不见少年脸上的表情，我背过身许下承诺，来到人间又一次的承诺。丢落一个纷乱的迷局只身抽出……逃避也好，疲累也罢……这个孩子，著实是抓住了他，也说服了我。总有这一天到来，虽然比我想象得提早了很多。总比到了万劫不复的最後而伤痕累累更幸福。

　　每一次的恣情……都是这种失败的结局。只是，这次是我一厢情愿的惨败罢了。夜白，让你伤神了，为了让我体味痛苦你做了那麽多。只是不知道能否弥补那时的破碎。

　　『你去哪里？！』少年昂扬的声线是那麽清脆悦耳。由衷地觉得终於舒心了很多。放下了重担，如此惬意轻松。

　　哪里？除了黄泉路……还有哪里会收留我？

　　回到紫檀木的身边，细细回味身为一张床的喜怒哀乐。背负他的一小段人生，已经足矣。不会再涉足深沼了，我的手捂住涌著痛楚的心口。再

　　一次，再一次回到那个冰冷的世界──惟一适合紫的地方。

　　右手的食指浅浅透出一些灵力，加上这间卧室与生惧来的阴霾之气，要返回那个地方，不是难事。游离了二十几年……一无所获，还伤人伤己，下面那些无聊的长舌又要有唠嗑的资本了。

　　倏地想到他们的脸，冰冷却不少亲切，思念之意顿生。起码，在那里，没有相互伤害。嘴边竟然这时候浮出笑意，我猜想自己总是超脱了吧。这一次竟是没有过多的思量拖拉，很干脆呢……时间会冲刷一切，我等著他的印记渐渐消失。

　　在地面毫不犹豫地划著那个阴阁的使者教过我的图形。一气呵成的芒星闪著微光，在它的对面，是另一个世界。一脚跨进了微光包覆的范围，直至双脚合拢。

　　『嗖……』气流攒动在耳际，这一瞬间脑中却浮想著那张俊颜。说不定，已经将他刻入脑髓……洗不掉了，可悲。

　　◎◎◎

　　绵绵软软地倒在一边，一如到达那里的狼狈。一下子失重一般俯趴在在地上，丑陋的姿态。

　　不敢睁开眼睛。心中只是想著如何圆满地与他们回顾自己的堕落史，才能遭到最小的嘲讽。艄公，应该不会雪上加霜；虔婆难说……最毒的话便是不带脏字地连番从她那里蹦出；还有锁魂使……一定会说出真相……他们天天往返阴阳两地。

　　『算了！如何都是出丑！』万念俱灰的我一捶地，爬将起身。睁开了眼，扫视一周。

　　这，一定不是真的……



　　第十九章──突变

　　依旧是昏暗的那间卧室，依旧是我离开的原地。心中蓦地涌上不安，不是失败，而是事有突变。已经……回不去了。

　　终有一日自己受到了报应。搞得真正居无定所。人间的失败履历才要宣告暂停，却发现在自己的身体的确吸取了过多的原阳，回不到阴间了。

　　这又该如何是好？！信誓旦旦地承诺了那个孩子，难道就此作罢。

　　颓败地坐在地上细想，希望能有个最终的良策。却发现浑浑噩噩的日子已经将原就不多的智慧给磨得见光。真真是个可怜的秀才。读破那万卷书中哪里有教我解决目前的进退为难？何况那些古早先人的万卷用在千年以後……也著实是不和时宜的腐朽……

　　硬著头皮再次尝试先前的步骤，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心里的忐忑也开始沈淀。渐渐夹杂著异样的情愫……不是遗憾，反而有些……可悲的欣喜。难道自己要像那传说中的女鬼，执守缥缈中的深情……最後，轮得个魂飞魄散？

　　打个寒颤，缩回那惟一的庇护，团起身躯凑作一丑陋姿态微微眯著眼，又当回到夜白出生前的岁月，慢慢煎熬，只是这一次不再能自由出入，就当自己是消失的吧。

　　◎◎◎

　　『哗啦哗啦……』历经多少天，除了仆佣，还有什麽人光顾这个地方。正在思忖著，一个身影急急闯入。

　　『砰！』地打开书桌的抽屉，在焦头烂额地找寻什麽。

　　『白……不要！白！』有些虚弱的声音，是那个少年赶来。

　　『他们要多少？快说！』夜白焦躁的口气让卧室的气流也躁动急窜。我的心一抽，混沌瞌睡那几日又发生了多少不知道的事？

　　『不要钱！他们，他们只是……让我把爸爸的遗产让出来……』少年拉住夜白的手臂，阻止他继续翻动著桌中的东西。

　　『就是城南的几处房产？』男子的口气似乎有些舒缓，仍是愤愤然。

　　『也好……我……我本来，就不要那些。』少年仰头凝视著男子，将白皙的手轻轻抚慰著他的脸颊，温柔的摩梭著。

　　『如果……你是那麽想我也没有异议，只是……那样的杂碎……不配做你的亲人。』大手按压在夜白有些颤抖的双肩，两人对视著。

　　多麽和谐又温馨的画面，只是缺少了阳光的挥洒和鲜花的烘托。我愈加觉得自己是那麽的鄙陋，在这里格格不入，头脑不由一阵胀痛。

　　『如果……金钱能将所要的人拴住……也是一件好事。』夜白搂住少年的身躯，低声诉说。

　　『你是说……我……还是说那个……紫？』突然的询问，让夜白与我同时惊愕不已。

　　身体不受控制般地移动了一些，为了让耳朵更加贴近他们的方向。仿佛是个猥琐的梁上君子……在偷窥人家的私隐，心里打起了鼓。沦落到此的可怜虫，就是我。

　　出乎意料地，夜白没有回答。沈默了许久。他在想什麽？他在想什麽？！真想冲出去揪住他问个明白，可好似……我已经答应过紫兰，不能再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一丝希冀转瞬即逝。什麽苦果都是自己酿出的，谁来怜悯。

　　『夜白……你要明确地告诉我……你要结婚了是麽？』

　　房里没有任何的动响，除了时锺和两人不均匀的呼吸。我也在发怔，林紫兰想要干什麽？亦或是，想要证明什麽……

　　『有这个打算。』好似心不在焉的回答却是如利剑刺透了耳膜。早料到的结果，一件一件开始变成现实，下面……还有什麽更让人震惊的。

　　『那你爱萱梓茵吗？』大眼中有些雾气迷朦，少年的表情是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笨蛋！』搂紧少年的男子心疼的低喃，『你难道看不出来麽？我是为了公司的利益还有……那个不合时宜的孩子才……』

　　『回答我！你爱她？还是爱我！』少年有些怒不可遏，简直像极发狂的小兽。在有力的臂腕中努力挣扎捶打。情人之间的……拌嘴？

　　『当然是爱你！』几乎是低声嘶吼出来的，他狠狠用身体包覆住那反抗不停的弱小身躯。几乎将他揉进身体一般的拥抱。这样狂乱的夜白……和那个雨夜的……好像。

　　几乎是一个寒战，将我打醒。你喜爱的夜白，正在搂抱著一个他喜爱的少年，用尽一身的柔情，融化著那个少年。心悸，心痒，心有不甘……一切都不能用来形容现在这奇怪复杂的心情。一个精魄，一个回不去阴间的鬼魂……正在阳间度日如年。

　　『你骗我……你骗我！』少年哽咽著，『你爱的只有紫！只有那个永远不能触及的魂魄！』

　　『没有……』夜白的回答并不响亮，我怔怔仰头。

　　『我长得像紫吧？！我的名字带著‘紫’吧？连萱姐姐也是因为名字音同那个字，所以……所以你才和她……』紫兰有些歇斯底里地发问。

　　『紫兰……不要激动……』男子妄图安抚他越来越激动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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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你……一直把我当成小孩子！你……你完全忘不掉他……』紫兰任性地喧闹，让夜白的脸夜转瞬阴郁起来。

　　『不要胡闹！他是个鬼魂！你在胡说什麽！何况……他应该感受到我的排斥……早就远离这个地方了！』

　　排斥啊……果然是我一厢情愿，在等待奇迹。可惜，奇迹不会偏爱我这个千年不奋进，只是默默腐朽颓败的东西身上。

　　『你……为什麽不抱我？』少年的脸因为激动而酡红，带著醉人的迷离眼色，盯著夜白。

　　『你身体太弱……我不舍得……』见他渐渐平心静气，夜白舒了一口气，娓娓与他道来缘故。搂紧他的手在少年背後上下游移，宠溺地挑逗。

　　『可是，我需要你用行动来证明……你是爱我的……』咬著下唇，红晕布满了双颊，延伸到了耳根。

　　男子轻笑著，用唇开始在他脸上亲啄。两个人的吵闹宣告终结。

　　『行动？什麽行动？』有些调笑地意味，男子的手指在少年胸口游移轻触。

　　『白，白……我不能再等了……』少年眼神迷乱，只是望著夜白温柔的轻吻。主动地将他的外衣尽数解开除去。

　　『你可……不能後悔……』夜白低诉著，一下子将少年抱起，两人倾覆在柔软的床上。不能再等……我听出了他暗示的另外涵义。只是，夜白以为……这仅是少年情动难耐的讯号。

　　床榻缓缓振动……我紧紧捂住耳朵。埋下头。

　　林紫兰，只希望，你执意的，没有错。



　　第二十章──陨星

　　细弱蚊吟的呻吟还是缠绵绕骨的私语……亦或是酣畅淋漓地恣情纵欲……盘旋在头顶却成了笼罩我的梦魇。

　　『他只是个鬼魂……』夜白一句话清晰破出我们的界线，我只是个漂泊不定的东西。不仅没有帮到他，反而让他在少年时受挫。没有一把火烧掉我的老骨头已经是万幸。

　　『白……白……』少年痛苦却又热切的呼唤仿佛一张细密的情网，缓缓罩在卧室每个角落，又仿佛一把利匕，狠狠刺在我的心口。

　　『痛吗？』男子略有沙哑的声线格外煽情魅惑，随著床榻慢慢平和，我吁出一口气，终於结束了酷刑。

　　『第一次……在你的卧室里……睡呢。』少年有些娇羞，整个脸埋在被中，只露出两个眼睛在眨。

　　『……』夜白不作声，双目聚焦在床榻另一头，想著心事。

　　『白？』林紫兰的脸色有些难看。

　　『哔哔……』似乎有什麽东西在闪著微光，我抬眼望去。

　　赤裸的男子有著优美的线条。不再是印象中那个孩子气十足的少年。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有的，他都俱备。汗湿的发丝乖顺地贴在面颊两侧，五官精心雕琢……还有那双……像极他父亲的眼睛，好似在黑暗中会发出光亮。胸廓，腰际……流畅的身形，在透进的一丝微光下都弥散著精悍与英挺。我的双目竟然就这样看得出了神，直到耳边传来紫兰的娇嗔，才发现……夜白早已回到原处。

　　可笑呵……又可悲……貌似决意放弃他的我……再一次被他撩拨起感情。心头涌动的暗嘲不是小波涟漪……却是狂似惊涛骇浪的喜爱之情。

　　什麽君子，什麽小人……都在这浪中颠覆，我只知道，紫喜爱这个男子，由衷地喜爱这个折磨自己的男子，比以前还要喜爱这个憎恶自己的男子。

　　『一定要去麽？』颤抖的声音.林紫兰的脸越来越白。也不知是不是我的感觉过於敏感，总觉得今天的他，原阳更为虚弱。

　　『啧……紫兰，你也知道，婚期近了……暂时很忙。』

　　『……』少年的心一定和我一样苦涩，只是没有我如此消沈。他还有回报。

　　『等蜜月後……我一定经常陪你！』夜白匆匆穿著外衣，准备离开。

　　『那时候……如果我还在的话……』紫兰呢喃著自己才听得到的话，狠狠瞪著夜白，『你去吧！去吧！』

　　『等我……』门再一次紧闭。

　　金屋藏娇麽？只是藏的这个是不可示人的男孩子。

　　『已经不行了……麽……』少年又在低声咕哝著，随著他身体渐渐歪到枕边，我总觉得有些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