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颔首后,我走出了王家大门。
当初母亲教我琴艺时,恐怕不会料到我先正以它谋生吧!凭着琴师的身份,我才得以顺利在东朔居住,与小艾一起过上茅屋清茶,花田琴音的清闲生活。
或许这才是适合我的生活吧!
我一边满意的抱着琴,一边开始想象小艾准备的迟来的早饭。
然后,我听到琴摔在地上的沉闷声响。
那股噬咬的痛楚密密麻麻的爬上小腹,我不得不蹲下身子,本能的手压住腹部。
时隔两个月,"蜘蛛泪"再一次向我展现出它的力量。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颤抖的几乎变了音的声音:
"哥......哥?!"
是小艾,她应该是想来接我的吧。
我看到她蹲下来,那双小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肩膀,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甚至超过了我最初所见的那双黑眸之中的恐惧。
"......哥哥?!"她无意识的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这两个珍贵的字眼。
只要尝过幸福的滋味,人就再也无法忍受孤独,这就是人。
然而我已经连向她微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看来是我太轻视"蜘蛛泪"了,原本打算瞒着小艾配出解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蜘蛛泪",号称无药可解的剧毒,以两个月为毒发期,虽然毒发时无比痛苦,却不会立即致命。只要能定期服用中和剂之类的药物暂时压制毒性,就能延长存活的时间。
这的确是完美的毒药,尤其适合控制他人,只可惜用的对象是我。
因为我可能是芳夷全国最熟悉毒的一切的人。
我生活了十九年的王宫,是权力斗争到达顶峰的地方,而下毒正是排除异己最常用的手段。我确实对权力没有兴趣,但这不意味着我会好心到任人宰割的地步。为了"太子"这两个过于醒目的字眼,我被迫从小读医书、配解药,到如今虽不敢妄称能解天下百毒,若是一般的毒药,只要能看一眼,立即报出毒药名、成分和解药却是没什么问题的。因此解"蜘蛛泪"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就算无法配出解药,只要能按时配出中和剂,也就和解了毒也没什么区别。
我让承风和疾锤准备的,正是我这十九年来研制出的九种天下奇毒,因为配制这些所用的材料,大部分无法在民间买到,所以一定得冒风险把它们带出王宫。
所以我事先用伪装成化妆箱的琉璃盒把它们装好,以此顺利逃过了守卫的检查。
对想要控制的人用毒,是最明智的决定。但以为对我下了毒就能控制我,莫无雷未免太大意了。
我在内心嘲笑莫无雷的失策,却无法抵御"蜘蛛泪"的效力,昏了过去。
从上次的毒发事件至今已经一个月了。当时痛昏过去之后,小艾为了能请到‘名医'差点没倾家荡产,最后搞得人尽皆知,使得我现在不得不逢人便解释那只是我从小体弱多病,有咯血的毛病而已。
在那个所谓‘名医'事实上连我中毒都没查出来的家伙的调理下,我被迫在床上多躺了整整七天。
但最让我头痛的还是小艾。在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她相信我的医术绝对能治好自己的‘病'之后,她又开始怀疑是自己经常让我少吃一顿造成了"病情加剧",导致现在餐餐"满汉全席",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一看到她那种内疚的眼光,我就本能的有了负罪感。
从那天以后,小艾就坚持要和我睡,即使睡着了也会紧紧拽着我的衣角,仿佛一放手,我就会消失。
想不到平时这么咋咋呼呼的小丫头也有这么赖人的一面,看来我真是太‘溺'她了。我看着她那张睡得香甜的脸,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她柔软的黑发。
然后,那个我以为早该淡忘的身影又恍若出现在我面前。
母亲......
好不容易逃离了王夫人的‘魔掌',我抱着琴疲惫的推开家门。最近小艾的反应,令我本能的有保护欲,如果王府不是这附近的第一大势力的话,我早就推掉这无聊的差事在家里陪着她了。
"小艾--"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黑色的短发之下,那一双引人注目的紫瞳里闪现着邪魅之气,令人不自觉地产生危险的感觉。看似简朴的衣服却镶了高级的紫色滚边,看来也不是什么小角色。
"请问你是......"
"家兄一向好琴,听说江先生琴艺过人,特派我前来请江先生一聚,共话知音。"
恭维恰到好处却又不露声色,对方显然是久在官场做事,只可惜我对于男人的恭维一向没有好感:"贵兄过奖了,江某只是一介琴师,怕是难登大雅之堂,会扫了贵兄的雅兴。"
"江先生过谦了。"他的紫瞳里闪现着诡异的笑容,令我毛骨悚然,"江先生不但琴艺过人,气质更是超然脱俗,有仙人之气,尤其是这一头银丝......真是人间绝品呢!"
这个家伙......
我突然有种想吐的冲动。
深吸一口气后,我强压下呕吐欲愤愤说道:"既然如此,可否告知令兄的大名呢?"
"家兄复姓宇文,单名一个衍字。"说道这里,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北延国主•宇文衍!
北方的第一大国,也是这乱世之中的第一强国,北延!
那么在我面前的,就是有‘修罗将军'之称的皇弟•宇文灼!
我不觉得色变,这样重量级的人竟然会找上门来,恐怕从刚才起就不见身影的小艾已经......
"江先生似乎听过家兄的名号?"宇文灼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宇文将军,想必我的来历你们已经一清二楚,戏就不必演了吧。"我突然一改口吻,冷冷的说道,"小艾在哪里?"
"......不愧是‘太子殿下'。"宇文灼对于我的反应毫不意外,"请殿下放心,令妹正在安全的保护之中--"
"只要我乖乖跟你去北延吧!"我毫不犹豫的打断他的废话,"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莫说芳夷已经灭国,难道我这个原本就是‘架空太子'的半个废人还会对人才济济的北延有用?"
"‘架空太子'?"宇文灼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诡异的笑容变成了大笑,"只有看不清事情本质的人才会这么说!如果你真是你所说的‘半个废人'的话,莫无雷就不需要花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攻下都城了!"
我顿时一愣。说实话我对战争什么的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莫无雷和宇文衍都会看重我这个与权力绝缘的人,只是想不到宇文灼和莫无雷竟然也会有想法一致的时候......
"那么太子殿下考虑得怎样了?"
"......我有考虑的余地吗?"
"有。"出乎我的意料,宇文灼竟然平静地说道,"只要你愿意和我交易,令妹我一样可以奉还。"
我立即感受到这句话的分量,难道宇文灼与宇文衍之间有什么不合,想要借此......为防止万一,我还是冷冷的不领情:
"我不明白宇文将军的意思。"
"......江璃。"
宇文灼突然报出我的本名,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变了。
我开始感到不妙,很自然的向后退去,但宇文灼的速度比我快得多,我很快被他压在墙边。
"原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莫无雷这么欣赏你,直到见到你本人,我终于明白了。"宇文灼的手滑过我的脸,又绕上我的银发。
我本能的开始起鸡皮疙瘩,身体开始向墙上靠。
"你很敏感,对莫无雷时也是这样吗?"
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男人会知道!
"你放开我!"
我的情绪开始失控,只要一提到这件事,什么理智,什么冷静,统统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不是伶官,想要男妓,请去娼馆找!"
"哦......"宇文灼的笑容变得更加诡异了,"看来莫无雷舍不得调教你呢,就让我来代劳吧。"
"什--"话音未落,宇文灼已经卡住我的咽喉,几乎令我无法呼吸。
--不行!
我紧紧咬住嘴唇,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张口呼吸,他八成就会下药。
"看来你还是很清楚的嘛。"宇文灼不慌不忙地腾出另一手,向我的下身探去,"但是你又能撑多久呢?"
我听到衣帛撕裂的声音,然后,有异物突然嵌入了我的后庭。
"啊......"我本能的张口,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颗红色的药丸落入了我的口中。
--是春药!
我立即想用手把它抠出来,然而宇文灼却狠狠的压制住我的双手。
我的身体迅速开始发烫,眼中也流露出迷离之色。
"真是的......想不到你的反应这么好。"宇文灼忍不住说道,同时凑近了我的脸。
"......宇文将军不也是一样么?"
我突然间露出笑容。
"什--"宇文灼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的咽喉已经架着一把精致的匕首。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了吗?"宇文灼仍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然而语气显然已不如先前自信。
"我对自己的武艺倒是没那么自信。"我不慌不忙地说着,然后轻而易举的摆脱了宇文灼的钳制,"倒是宇文将军从遥遥北延赶来,车马劳顿,怕是身子乏了吧。"
宇文灼显然很想站起来,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为什么,你明明......"
"不好意思,像这样的劣等品,我实在是难以下咽。"我吐出口中的药丸,向宇文灼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宇文将军,你现在中的是‘龙焱'之毒,虽然不是致命的毒药,但是时间久了总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比方说,会令习武者武功尽失......"
我看到宇文灼的脸在这一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对于这种武将,比起杀了他,废了他的武功更加令他感到恐惧,这一点我实在是太清楚了。
"那么宇文将军,您现在愿意和我交易吗?"
"哥哥!"小艾一看见我就立马扑进我怀里,蹭得我的衣襟一脸鼻涕眼泪。
我看着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小艾,只能说一些没营养的安慰话:"没事了,真的......"
安慰人实在不是我的强项,对于从小习惯了宫廷险恶的我来说,这样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身旁的宫女也不需要我一个‘太子'去安慰,所以一看到泪眼盈盈的小艾,我就开始没辙。
但是比起这些,宇文灼的目的更令我担忧。
刚才若不是我习惯在头发中藏有九种奇毒中的‘龙焱',就算没被服下春药,现在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所以我在给他的解药里动了一点小手脚,以防万一。
我有点后悔小时候因为怕苦不愿习武,否则现在也就不用整天下毒了。
我勉强拉开已经是泪人的小艾,用我认为最平静的声音说道:"小艾,现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要尽快离开。"
小艾立刻抬起头:"是刚才的那个人?他要对我们做什么?"
只要一恢复冷静,小艾就要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因而解释起来也就方便多了。
"我们要立即离开东朔。"我平静的说道,然而眼前的小艾显然被吓了一跳,"回到遇到你的地方,芳夷。"
※※※z※※y※※z※※z※※※六个月前※※※z※※y※※z※※z※※※
"太子殿下,现在正是我芳夷国存亡的危机时刻,您怎么能只顾自己在东宫喝茶,而不来参加朝议呢?您想把我国置于何处?"
我看着一脸怒气地国舅,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虽然我逃了几次朝议,但和那群顽固不化的糟老头子又能讨论出什么呢?再说了,又不是我想监国的,你既然嫌我抢了风头,那就让给你好了......
"太子殿下!!"
我好不容易提起精神,懒洋洋的说道:"国舅大人辛苦了......不过我还有要事,请国舅先回避吧!"
话音未落,两旁的侍卫已经把他‘轰'了出去。
真是的,难得有喝茶的雅致,被这个家伙一搅和,又来不及了。
"承风,疾锤。"
两人应声出现。
"目前邑秦的军队情况如何?"
"步行军三千,骑兵两千,分四个点驻扎在城外,另外城门附近都有精锐部队把守,驻防没有漏洞,兵力也占绝对优势。"右将军疾锤一口气说完,尽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都令人心惊胆战,他本人依然能面不改色。
不愧是莫无雷,完全没有纰漏可循,最糟糕的是,现在我们已被围城,要是一味防守,撑不了多久就会弹尽粮绝,到时就只有乖乖投降的份了。
要是父王能认真一点就好了!当初邑秦大军侵犯我芳夷,父王对呈上来的军情急报竟视而不见,依然夜夜笙歌,直到莫无雷兵临城下,才如梦初醒,匆匆以一道圣旨将监国之权交给"太子"以后,就带着几个宠爱的妃子躲进了王宫深处。国主之位对于父王来说,似乎只代表享乐而已。
但我和那个男人不同,虽然平时也和淡泊名利的母亲一样疏于官场,一旦把国家交到我手上,我就无法逃避身体里所流的王家的血,也无法逃避这份责任,所以我只能尽我所能的将这个"监国太子"做到最好,哪怕最终,我们注定被邑秦所灭。
看来我从那个男人那里继承的,也就只有这一头银发吧!
我叹了一口气,转而问侍卫长承风:"宫中能动用的军队有多少?"
"应该还有一千人左右......加上右将军手上的两千御军,总共就只剩下三千军队。"承风的话里满是无奈,"而且大部分都未统一编制,恐怕......"
三千啊......虽然勉强了一点,不过应该能行。
"没关系,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完全无视承风的表情,"右将军•疾锤,侍卫长•承风接旨。"
两人显然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跪了下来。
"我以监国太子的身分,命右将军•疾锤为三千御军大将,侍卫长•承风为其副将,随我出征,讨伐邑秦!"
两人顿时吃惊的抬起头来。
※※※z※※y※※z※※z※※※三个月前※※※z※※y※※z※※z※※※
"殿下,您这样太危险了!"承风不厌其烦地在我耳旁唠叨这段几乎已经是每日的必修课的废话,"一共只派了五个人来守护您的安危,这实在太危险,一旦您有什么不测......"
"--就依照信封中的作战方案进行--我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了,承风!"我保持左耳进,右耳出的原则,几乎是靠条件反射在回答他的问题。
"殿下!!"
"真是的......"我看着一脸严肃的承风,只能稍稍认真一点,"现在我军兵力严重不足,如果为了我自身的安危再多调派人手,那么我和躲在内宫的父王又有什么差别?我作为三军的总帅又有何意义?"
"这......"承风一时语塞,但还是满脸的不甘心。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先回去吧。"我就是受不了这种一本正经的对话,巴不得他早点离开,我好"恢复本性"。
承风只得退下,走至帐门,他突然回首,神色异常严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能失去殿下--因为您是我芳夷国的最后希望了。"
我顿时一愣,然后,看着帐幔放下,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幕之后。
--最后的希望吗?
我暗自苦笑。
父王已经亲手粉碎了芳夷的最后希望,那就是民心。我现在所做的,表面上看来冠冕堂皇,事实上对于百姓根本毫无意义,只是平添战火罢了。我只是在为了一个人的希望,那就是内心深处的、我自己的希望,所谓的‘太子'的自觉和对权利本能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