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上,他第一次见到母亲,是母亲身怀六甲之时;而下一次,就是我十岁那年,母亲去世的那一天。
我已经记不得当时他对我说了什么,但我忘不了那双眼睛--在大雨之中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的红瞳!
然后,他就成了我的"师父"。
我转身离开,身后有风声呜咽。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第九日了。
宇文衍不觉得有想笑的冲动:我也会有数日子的时候么?看来我也不过是个凡人。
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会生生答应那个银发的少年,放他十日自由。
难道仅仅是第九日了。
宇文衍不觉得有想笑的冲动:我也会有数日子的时候么?看来我也不过是个凡人。
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会生生答应那个银发的少年,放他十日自由。
难道仅仅是为了那一夜芙蓉帐内的惊鸿一瞥?
在这个地位上呆了四十年,什么娈童美妾都见过了,江璃虽然特别,能够让他在见到时赞叹的,却也不是第一个。
但没有理由的,那风轻云淡的笑容,却是如此鲜明,令他无法忘怀。
夜夜招他侍寝,却不过是要他陪在自己身旁。
除此之外,再无他想。
但只要他在身旁,就能睡得沉稳。不知不觉间,已经不能放手。
这是沉迷的开始,宇文衍比任何人都清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年过不惑之时对一个少年心动,为他的容貌,他的气质,他的能力。
"陛下,侍卫长•江璃求见。"
听到门外侍女来报的声音,没来由的,竟有喜悦的感觉。
然后,有一丝自嘲的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
"宣他晋见。"
我跨入门内时两旁的侍女向我轻轻低头,然后,自然的关上宫门。
礼节性的跪礼之后,我抬起头,看到阳光从他身后射过来,映出他脸上皱纹。
我在这一刻第一次意识到他已经不再年轻。
然后,我听到他那异常平和的声音:"离期限还有一天,你为什么回来了?"
我低下头去,流畅的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事情已经办妥,臣自当回到陛下身边。"
我没有看到他的眼神中,闪过刹那的伤感。
三更。
像往常一样,我安静的陪在宇文衍身边。有时连我也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但我现在没有选择的权利,所以我只是按照最初的计划,做下去。
窗外月光皎洁,映照着宇文衍的睡脸,常人很难想象这片天下的霸主在熟睡时会是这样的平凡,那神情宛如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的睡容。
我凝视他的脸,然后,我在这一刹那能感受到月光的温度。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因为我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
在我的唇划出弧度的那一瞬间,寝宫的门传来一声巨响。
随后,当宇文衍略显诧异的被惊醒之时,这个房间里已经围满了侍卫--宇文灼的直属侍卫。
我又一次见到了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紫瞳,看来他还是没变。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宇文衍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即使事出突然,依然能保持冷静和威严,这就是君主的气度。
"臣收到密报,有人想要行刺皇兄,臣火速前来救驾。"宇文灼不慌不忙的欠身答道,虽然口气上极尽恭敬,事实上却是摆明在威胁。
宇文衍略微皱了皱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不是什么新鲜的计策了,但宇文灼如此明显的举动,未免太小看了君王的威信。
但当他想要开口时,却发不出声音。
于是我看到宇文衍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惊讶的神色。
然后,他突然注意到我没有答话,也没有出手阻拦宇文灼。
这是必然的,因为下毒的人就是我。
因为救出小艾的条件,就是令宇文灼登上王位。
无论是宇文衍,还是宇文灼,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
但小艾只有一个。
所以结果早就出来了。
所以这不能算是背叛--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为任何人效忠过。
我平静地看着宇文衍无力的倒下去,然后听到宇文灼充满胜利者姿态的声音:
"国事繁忙,皇兄似乎是操劳过度了,接下来就请皇兄休息吧。"
我看着痛苦的喀血的宇文衍,他的脸上满是疲惫--我能读懂那种疲惫,事态终于走向他最不想看到的那个结局。
我回头看着已然操控大局的宇文灼,有时我也会很讶异,为什么如此精明的人会如此大意,如此确信他所步下的每一环都已经成功。
所以我自然的搀扶起宇文衍,然后,更自然的,不小心跌落了宇文衍身旁的玉杯。
宇文灼在听到玉器碎裂的一瞬间变色。
然后,在同一瞬间,大内宫廷侍卫破门而入,将宇文灼团团围住。
一棋不慎,满盘皆输。成败就只在这一步之间。
宇文灼太相信我的承诺,却不知我也并非君子。
我看着被押下的宇文灼,那双紫瞳里满是不甘--王位曾经离他仅剩方寸之遥,但今后他将不再有机会得到。
大局已定,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自古以来的定理。
而我没有背叛任何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为任何人效忠过,不是么?
我以平淡的笑容回应宇文灼愤怒的眼神,然后,看着他离去。
"陛下,请服下解药。"
我恭敬的递上解药,为了证明宇文灼确有反叛之心,不惜以身试药,宇文衍的确不愧为北延的国主。
在初次见面的晚上,我就已经暗示过宇文灼的野心,但这位长兄似乎早有察觉,却不想说破。
后宫佳丽无数,却偏偏没有子嗣。这王位宇文衍恐怕原本就想传给他唯一的兄弟,却不料年轻的弟弟已经等不及那一天,想要取而代之。
任何谋反者,下场只有死。这是帝王之位稳固的首要条件,宇文衍非常清楚。
他不想走上这一步,但宇文灼却浑然不知。zybg
对他而言,宇文灼恐怕是他最珍视的弟弟吧,尽管是以这种含蓄的方式爱着对方。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是比刚才药力发作时更加的疲惫。
"......朕乏了......你退下吧。"
于是我知道,宇文衍真的老了。
那么,北延所缔造的、第一强国的神话,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北延王宫·御牢
透过牢栏,我再次见到了宇文灼。
仔细回想,我们每次见面,似乎都不在什么正常的会面场所。
只是这一次,终于轮到他败在我的手中。
我对地位和权利都没有兴趣,更没有兴趣参与他国的王位之争,但这不代表我没有参与的能力。
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宇文灼用了"小艾"这一棋子的结果,所以这就是他所要付出的,包括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和他的未来。
然而我却无法否认,无论怎么做,都已经不能挽回小艾的未来了。
而我,也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轻松的放下一切,从这世间的争斗中脱身。
"宇文将军,别来无恙。"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仿佛我所面对的并非阶下囚,而我也并非是这场政变中的胜利者。
但对于宇文灼而言,这却是莫大的讽刺。
然而他依然傲然站立--宇文家族的血统,不允许他在对手面前承认失败,只是那双紫瞳里却是闪烁着掩盖不住的痛苦。
那是属于失败者的痛苦,悔恨,不甘,和其他所有的情感,那是属于弱者的哀鸣。
曾经的高傲自信,是为了权利而生,如今的哀鸣,也依然是为了逝去的那些权利。
这就是拥有帝王血统的悲哀啊......
看着沉默的宇文灼,我叹了一口气决定离开,却不防他突然开口:
"你赢了,但你以为皇兄就能救得了那条‘狗'么?"
总比在你手上好一些吧,尽管我也没打算让宇文衍救小艾。
我在心中苦笑,并没有停下脚步。
"值得吗,为了那条狗?你连她的身份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想救她!"
我终于停下了脚步。
回头看到宇文灼的狂态,我不想与之争执,但我还是平静的答复:"这是我的私事,宇文将军就不必操心了。不过宇文将军要是那么有兴趣,告诉将军也无妨。"
"小艾本名宇文涟,是宇文将军同母异父的妹妹--将军若想相认,我也不会阻拦,只希望将军还能等得到那一天。"
我看到宇文灼的表情,是无法相信的震惊--不是因为得知自己下手的与自己拥有一半血缘的妹妹,而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一切。
我转身离去,留下身后的喃喃自语:"不可能......为什么......"
要成为明君,需要深谋远虑,任用贤能,体贴百姓,为国着想。但那只是光明的一面,另一面,就是不惜一切,心狠手辣。
因而宇文衍舍弃了他最珍视的弟弟,而宇文灼舍弃了与自己拥有一半血缘的妹妹。
看来,他们也有如此相似的地方呢......
牢笼外,天空有着无限透明的蓝。
强劲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夹杂着急促的马蹄声。
我一路纵马疾驰,将那一堆唠叨的随从远远的甩在身后。
要是当初那个宁愿拂逆‘太子'也不愿放水的古板骑师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不知道又会说什么呢!
完全是被逼学会的马术,如今却令我庆幸。
思绪流转之间,天空中传来鹰的振翅之声。
我立即一勒手中的缰绳,跨下的千里驹顿时长嘶一声,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我抬头望天,看见这属于北方的鸟儿那矫健的身姿。
轻轻击掌,一声,两声;一声,三声......鹰便垂直落下,停在我的护腕上。脚上,赫然用红线绑着一个小筒。
红线啊......看来‘他'已经完成了么......
我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
"陛下。"我单膝跪地,恭敬的说道,"‘线'已经布下,只等时机一到,陛下即可发兵。"
然而朝堂之上,却是良久的沉默。
我不禁有些疑惑:"陛下?"抬头的一刹那,却看见宇文衍威严的面容中有着说不出的疲倦:
"......朕知道了,此事就全权交由你处理,你退下吧。"
"遵旨。"我迅速低下头去,掩饰了唇边浮现的苦笑。
--宇文衍也已经走到最后了......
过分的为国着想,所换来的,却是在人民,在臣子眼中,宇文衍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神--永不会犯错,永不会倒下的神。任何人都无法替代,对于北延而言,宇文衍已经是唯一永恒的国主。
我开始理解宇文灼不惜赌上一切也想要篡位的心情--即使有一日,宇文衍禅位,他也无法真正拥有这个国家,任何人都无法拥有。
所以北延的强盛注定只是昙花一现,因为宇文衍迟早会死。但整个北延,已经无法脱离这个强大的向心力自主运行。
就像是过分溺爱孩子的父亲,不肯将手中的宝贝假手他人照料,然而这结果却是孩子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庇护,不能独立成长。
但即使如此,宇文衍也无法罢手,比起国家的明天,他首先要让国家度过今天--他只能这样走下去,倾注全部的精力来维持这个王朝,然后,亲手断送它的将来。
就像芳夷将亡之时的我,即使知道在反抗也只能伤害人民,我依然选择顽抗到底。
我们都别无选择,因为我们都无法违抗身上皇族的血,和那早已定下的命运。
那莫无雷呢?他也一样吧!我很自然的联想,然后,不禁想要嘲笑自己的穷极无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已经进入了我的视线了呢?
一个月后,前芳夷之国,突然脱离邑秦的控制,立前太子•江璃为新任国主,同时,对邑秦宣战。
三日后,邑秦国主•莫无雷下令三万大军直指芳夷,两国在边界处囤积军需,战事一触即发。
同时,第一强国•北延派遣"特使"前往东朔,而十万大军正于北延边境严阵以待。
"那么,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跨上战马,最后叮嘱道,"记住,无论发生何事,一律等我回来解决,切勿妄下决断。"
"请特使放心。"副将郑重的回答,虽然心有疑虑,依然坚决地执行,与其说是军人的典范,不如说是没脑子的最高境界。
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方便实用"的人选呢。
我轻轻颔首,策马而去。
推开破旧的木门,轴与轴之间顿时发出刺耳的声响。
阴暗的房间内,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白发男子,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很自然的转过身来。
那竟是一张与我完全相同的脸!
我却毫不惊讶,轻松的向"自己"打招呼:"师父。"
眼前竟是天下第一名医•贝先生!
我继续自顾自说着:"师父的易容术的确高明。"
"不然也就不会摊上这份差事了。"他突然开口,却依然不撕去那张假脸,"‘她'也来了,你要见见么?"
不等我反应过来,那个黑发黑眸的小女孩就似一阵风般出现在我面前。
才一个多月不见,她又成长了许多。那一双曾经被生生挖出的美丽双眸,现在正闪耀着黑耀石般的光泽--若不仔细看,还真的很难发现这是假眼。
"生活起居已经和常人无异了。"即使隔着一层皮,师父依然是一幅从容不迫的口气,"武功就没那么快了,现在只有轻功恢复得不错。"
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么?小艾一定吃尽了苦头了吧!
我看着一"见"到我就笑得一脸灿烂的小艾,不觉得有些心疼。
我抬头看着"自己"的脸,也实在是难为师父了,照料一个陌生人,教导她,照顾她,对师父而言,可能比小艾还要难以适应吧!
"那么,我走了。"他看着有些内疚的眼神显然已经"撑"不住了,但在走过身边时,他还是轻轻说道,"一定要多回来,璃儿。"
真是不死心呢......我有些调侃得一笑,目送他的离开。
我的身边,是开心不已怎么也不肯放手的小艾。
※※※z※※y※※z※※z※※※五天后※※※z※※y※※z※※z※※※
芳夷境内。
"陛下!"承风远远看见我与小艾共骑一骑的身影,连忙翻身下马,跪迎我们的到来。
看来从现在起,想要与这个家伙调侃两句的乐趣也被剥夺了啊......我在心中大大的叹了一口气,面上却是平静的接受了他的大礼:"平身。"
"好久不见了,承风。"
"陛下能平安归来,臣为芳夷衷心感到欣慰!"承风还是老样子,三句话不离条条框框,"只要有陛下,芳夷复国就指日可待了!"
"若有可能,朕也不想挑起战火。"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改口陈自己为‘朕',否则承风又要唠叨了,"疾锤呢,朕怎么没看见他?"
"疾将军在中军恭迎陛下。"
"好。"我简洁的答复,一手护住小艾,另一手中缰绳一松,策马前行。
和这两个家伙在一起,小艾也不会觉得闷吧!
※※※z※※y※※z※※z※※※半个月后※※※z※※y※※z※※z※※※
轻拨琴弦,一缕清音便破空而出,伴着丝丝回音,在空中飘散。
许久不弹,手生了......
我感叹着,完全无视眼前正为了某个调皮的小鬼而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位。
而当事人却是置身事外,正津津有味的"看"着我弹琴。
似乎是当时下药下的重了些,在遗忘了某一段往事后,以为自己是天生失明的小艾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孩子--而且还真不是一般的调皮,连我都开始怀疑师父这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当初我使出浑身解数死皮赖脸(作者:你终于有自觉了......)让师父答应的,除了照顾小艾,还有做我的替身,代替远在北延的我成为芳夷"叛乱"的象徽,反正他的易容术高明,我的身型气质又都与他如出一辙,只不过他的决策都是由我飞"鹰"传书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