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诱使宇文灼提前篡位,使得我成为出使东朔的唯一人选。
宇文衍虽然会因为宇文灼的叛乱一时糊涂,却也应该能在这个关头看穿我的用意,重新启用宇文灼,攻打东朔--如果他还能正常的处理政务的话。
思绪游走之间,手中的琴弦应声而断。
刚才还在喋喋不休的两人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帐中的气氛顿时加了几分凝重。但对于我而言,却是快乐的享受这份难得的清净,然后,以最平静的口吻缓缓吐出那两个字:
"出战。"
风吹过,扬起漫天沙尘。
无数旗帜在风中狂舞,然而旗帜的背后,却是望不到头的军队。
如山峦般起伏,平静,而令人绝望。
然而战马无嘶,三千军士纹丝不动,恍若逼真的刻像。
我平视前方,阳光耀了人的眼,精钢铸成的战甲,在光下愈显得黑的发亮。
那是令人无法直视的光亮。
那种逼人的气魄,除他之外,再无其他。
我轻轻的舒出一口气,却不禁在内心嘲笑自己的紧张。
瞬间,风止。
而沙落无声。
我眯起双眼,只看见那一抹黑色,亮的痛眼。
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透出平静的残酷:
"开战!"
"疾锤!"
前方的军士如潮水般退至两旁,然后,那熟悉的身影便映入我的眼帘。只是曾经如山般屹立不倒的身躯,现在却已无力的瘫倒在地,安静的不带有任何生气。只留下那深深没入胸口的箭羽,还在直指天空,透出触目惊心的傲然。
世界在这一瞬间静止。
兵刃嵌入身体的刹那所迸发出的本能的嗷叫,被鲜血浸染得失去本色却依然在风中狂舞的旗帜,都仿佛随着近在咫尺的沙场一并远去,耳旁竟只是寂寥无声。
"......陛下?"承风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我面前。
脑中,依然只是一片空白。然而面色不改,口中早已吐出那几句冠冕堂皇之辞:"副将承风听旨:即刻起副将承风升任大将军,代一切军务,统领三军!"
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中闪过的惊诧,然而他却不再言语,只是深深的低下头去,单膝跪地,以军礼接下国主在战场上的一句册封:
"末将领旨!"
我看着在自己面前的两位故友,却再也看不到他们的神情,只听得风声带着厮杀,在空中久久萦绕。
--时年五月,东方芳夷之国,伐邑秦于淮水。亡无可计数,大将疾锤殁于此役。
三更。
军帐中灯光如豆,案桌上覆满布阵图略,却不见得动过分毫,而晚膳则完完整整搁在一旁,早已凉透。
耳边隐隐传来军士走动带起的金戈之声,手指却只是怔怔地悬在半空,拂不出半点琴音。然而脑中所浮现的旧事,却分外鲜明,恍若昨日。
但那个中之人的爽朗笑颜,早已如浮尘散尽,留不下半点痕迹。
我终于再一次感到疲倦,在经历了三个月的胶着战之后,那种疲倦已经深深渗入五脏六腑,令人无法呼吸。
一如初战邑秦到达三个月的守城极限之时的疲倦。
然而那时站在我身旁为我分忧之人,现在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终于不能负荷这回忆的沉重,重新将思绪拉回眼前的琴弦。
然后,就像最初一般没有征兆的,‘他'出现在帐门口。
那双熟悉的、深邃的绿瞳还是没变,只是一头黑色的长发齐齐斩断,倒更添了几分英武。
是他,莫无雷。
这三个字一在心中道出,我的表情便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心中,似乎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我无法解释这种奇妙的感觉,难道是因为他是灭了我国,杀了我父王又对我用了蜘蛛泪的人?
"莫国主大驾光临,江某想是怠慢了。"
在一瞬间,似乎看到眼前的人儿露出了如此温柔的神情,然而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尝,那表情稍纵即逝,又换回了往常那副扎满刺的面具。莫无雷不禁有些感慨,嘴上却也不拉下半分:"江国主言重了,如今您已贵为国主,本当与我平起平坐,又何来怠慢二字?"
"呵,这区区荒蛮之地,怎敢与泱泱邑秦相提并论?"
像是唯恐受伤的羚羊不动声色的亮出他的犄角,莫无雷不禁莞尔。
那平淡的笑容,透出深沉的温柔。
他也会拥有这样的微笑么?
四目相对,他已然洞察我眼里的诧异。
相顾无言之时,承风却不偏不倚的挑帘而入。
然而他所看见的,却只是空空如也的帅帐。
--"陛下?!"
风呼啸而过,耳旁只留下依稀可辨的几点马蹄。
我就这么乖乖地被莫无雷打横抢在马背上,不言不语,任他策马疾驰。
其实如果我想走的话,他也留不住我。
但很奇妙的,我却选择了沉默。
似乎只要一看到他那双幽深的绿瞳,事情的发展就会脱离我的控制。
我抬头望天,整个天空都在马背的颠簸之下摇曳,群星恍若流萤,在夜空中划出炫目的光。
哪怕是天上的明月,也不堪孤寂,恋着那繁星的衬托吧!
我顾自遐想,却不防莫无雷已悄悄放慢马速,突然将我拥在怀中。
四周在这一刹那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
然后我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第一次透出温暖:
"......朕要你,永远留在朕身边。"
真不愧是莫无雷,连这种话也能说的霸气十足啊。
那嘲讽的笑意还来不及浮上唇边,却不防心里,早已有莲花盛开。
我清楚地听到虫鸣,和他的心跳。在这繁星之下的田野上,一切都恍若梦境般,真实而虚幻,令我不禁沉醉,故人的离别,沙场的血腥,在这一刻终能离我远去。雾气蒙了我的眼,我只见的眼前一片嫩色,满是娇怜。
那一句承诺,仿佛已在心中重复万遍:
好。
如此简单,而又如此沉重的字眼。
我无力回答,哪怕话已到嘴边。
所以我只是微笑,然后,沉默直到永远。
他将我拥得更紧,于是我终能知道他身体的温度。
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
国主这两字,对我而言,实在是过于沉重的负担。
我轻轻闭上双眼,却听得有一声叹息,悠长而沉重:
--"为什么......"
我依然,没有答案。尽管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至少令我拥有、这一刹那的幻梦吧。
"......陛下,请恕臣直言。"承风还是改不了唠叨的老毛病,不厌其烦地顾自滔滔不绝,"陛下身为一国之主,怎能单独出游?现今邑秦大军近在咫尺,万一陛下--"
不用这么咒我吧......
我在心中"愤愤地"念着,面色却一沉,语气之中尽显国主的威严:"在其位,谋其政。承风,你身为我芳夷的三军统领,自当勤于军务,为朕分忧,而不是将时间用在这些琐事之上吧!"
话音未落,承风已然跪倒在地:"臣知罪,请陛下息怒。"
唉......话说轻了有反效果,重了看来会有后遗症啊......
我无奈地看着满脸肃然之色的承风,一边感叹为何跟了我这么久他还不能看穿我的演技,一边继续摆出一幅"死鱼脸"令他退下。
军帐一放下,小艾便在第一时间粘到我身边,再不肯离远一步。
看来昨晚我"夜不归宿",最担心的人是她啊。
我抚着小艾的一头缎发,不禁感叹承风若有她一半示弱,我也不至于如此头痛。
但他呢?即便是霸气十足,我却依然会为之左右。
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凡人,尽管有太多的人希望我不是。
忽然有风拂面,大帐之中静得出奇。
我面色不改,手中的力道却不觉得一紧,小艾立即警觉地抬起头来。
"江国主,好久不见了。"字字句句中浸透着无法言喻的恨意,这世上除了宇文灼还能有谁?
那一双紫瞳依然泛着冷色,只是锐气尽失,已透出强努之末的意味。
因为从前的"修罗将军",已经在那一次政变之后永远从这世界之上消失了。
然而我依然平静的微笑,那微笑一如从前般有着虚幻的美丽:"宇文将军别来无恙?"
他的表情在这一瞬透出杀意。
小艾似乎也感到危险,本能的向我背后靠去。
我不动声色的将她揽到身后,一边轻松的架起古琴,仿佛眼前是慕名前来的知音,而并非是欲取我性命的宿敌。
琴弦微颤之时,剑已出鞘。
而我却平静的闭上双眼,指尖轻拂,那熟悉的音色便于帐中流淌。
一丝凉意拂过我的面前,剑在离我一寸之遥处骤然停顿。
--"江璃。"
他的声音里透出不解的愤怒,"你究竟......"
琴音不止,眼前之人仿佛已陶醉在音色之中。
空中,突然透出醉人的花香。
那是甜蜜,而隐着危险的甜香。
--龙涎香!
宇文灼却面色不改:"我以为你会更聪明的呢,江璃。"
我终于睁开双眼,平静的口吻里第一次透出无奈的味道:"宇文将军可曾听过‘医毒相生'么?"
他如我所料的露出困惑的神情,于是我继续平静的说道:"医即为毒,毒亦为医。毒药也可是解药,无毒之物只要调配得当,也能成为惊世之毒。"
宇文灼终于变色。
"宇文将军想必是已服下龙涎香的解药•苍龙血了吧。"手指拂过之处,琴弦正泛着青色,恍若刀锋的冷,"苍龙血本身无毒,但若与龙炎的解药•降炎和用,就是无药可解的剧毒!"
琴音突然变得高亢,掩过了因愤怒而失去理智的狂吼。
我看着他再想挥剑,然而却只能看剑从松开的手中跌下去。
这狂吼最后终也没能继续,断了的声音在寂静的空中回荡,迎接它的只有一声沉闷的回响。
时间到了。
我看着他倒下去,那紫色的瞳褪去了生命的光彩,显得那么空洞而无力。
宇文灼就这样死去,以他全部的生命,来祭奠小艾那永远无法挽回的未来。
我所有的努力,都已实现,所有的怨恨,都应已走到结局。
然而我却依然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悦,手指机械的琴弦上拂着,琴音更显急促,只是那熟悉的音色竟也透出冷漠,仿佛在嘲笑眼前的一切。
琴弦忽地划过指尖,带出一抹亮色,在一瞬间撒落琴面,鲜红而妖冶。
断弦顾自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琴声随即戛然而止。
我怔怔的坐着,任鲜血渗出指尖,染得白衣星星点点,如雪上绽开的红莲。
指尖蓦地触到一丝温暖,机械的回头,看到的竟是小艾那熟悉的笑容:甜蜜,却透出历经苦涩之后的平静,一如曾经的那个夜晚,少女隐在黑发之下的模糊面容。
--小艾?!
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发现呢?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一刹那变得遥远:"小艾,你真得......记不起过去了么?"
没有回答,沉默在空中孤独的蔓延。
我看着她的双眼,那精致的假眼闪着黑耀石的光泽,我却再不能从中看到任何的情感。
她依然保持着甜蜜的笑容,黑发柔软的垂下来,浸渍这空气中的甜香,令人产生沉醉的错觉。
我终于放弃,却在这一瞬听到那个尚显稚嫩的声音,已透出历经沧桑后凝重:
--"......你说呢,哥哥?"
时年八月,北延大将•宇文灼战死芳夷。其后,芳夷国主江璃下落不明。芳夷遂亡国,纳入邑秦,史称‘芳夷郡'。
九月,邑秦国主莫无雷率大军北上,一路势如破竹,东朔不战而降。大军长驱直入,直至北延王都•池国。
十月,北延第一公主•宇文涟下嫁邑秦。与她一并带入的,是"第一强国"的显赫称号,邑秦遂于北延议和。
十二月,北延国主•宇文衍猝死于寝宫之中。后世对这位名君之死众说纷纭,但他的突然辞世所带来的却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宇文涟以其唯一继承人的身份顺理成章地登上帝位,是为‘宇文王妃'。北延从此对邑秦俯首称臣。
※※※z※※y※※z※※z※※※五年后※※※z※※y※※z※※z※※※
邑秦王都·郾城
"王妃陛下。"
现年三十五岁的后宫侍女长恭敬的行礼,然而却没有听到回音。、
气质高贵典雅的女子正半倚在窗边。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她如瀑的长发,勾勒出她光洁的额头和优雅的长颈。空气中浸渍着花香,女子仿佛已经睡着了。
--其实王妃也只有十七岁哪。侍女长在心中感叹道。
五年前,年仅十二岁的宇文涟带着一纸和约嫁入邑秦。然而时光流转,如今的少女已是第一大国•北延的正统继承人和第一强国•邑秦的唯一正妃,身份如此显赫,即使是身在皇家也是鲜有。而邑秦国主•莫无雷兹五年前便再未纳妾,对这位王妃更是宠溺有加。身为两国间和约的一颗小小的棋子,宇文涟的今天的一切都无不是她自身能力的结果,而‘宇文王妃'的尊称也早已名贯四邻。
然而在年过而立,贴身服侍王妃五年之久的侍女长看来,莫无雷虽对王妃宠溺有加,两人间却始终欠缺了某些东西。
--仿佛是比起夫妻更像长兄弱妹的关系啊。
侍女长正在顾自遐想,不防忽然间有清风拂面。
王妃像是预感到什么一般睁开双眼。
"......哥哥?"
--呃?
王妃并无兄长的啊?
疑惑间,王妃已猛然推开窗户,那双被誉为黑耀石般美丽的双眸在这一瞬间折射出阳光:"哥哥!"
侍女长惊诧得向窗外望去:春意盎然的枝梢间,一身白衣的男子静静的立着。飞扬的银发折射出太阳的光芒,衬的那一身白衣都黯然失色。一张脸虽是素颜,却偏胜却千般姹紫嫣红,美得摄人心魂。
纵使是看惯王妃这般美貌,侍女长也不得不赞叹来人的美早已超越性别,美得无法言喻。
而一向沉静的王妃竟在这一瞬间跃出窗外,直扑入那人怀中。一身华服在空中散开了,被枝梢生生划破。
"哥哥!"她无意识的重复着这个词,仿佛这便是她全部的世界。
那人却仿佛早已习惯,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脸上便透出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大地:"小艾怎么还是像个孩子似的......"
侍女长正在目瞪口呆间,却有一声通报传来:"--恭迎陛下。"
--怎么会是......陛下!
莫无雷踏入宫门之时,侍女长早已吓得晕厥过去。
他只看到了那一身白衣的男子,在空中飘扬的银发。
而宇文涟正在他怀中,笑得如此幸福。
--你还是......
"--江璃。"
那一双绿瞳,在这一刻终又闪现出曾经熟悉的神采。
那一张惊世容颜,在这一刻终又透出无法言喻的温柔。
你也,还是没变。
千言万语,最终道出的却只是一个名字。
刹那间,有许多流逝的岁月,在两人的凝望中重新回现。
笑容还不及浮上唇边,痛楚早已盈满胸间,令人无法呼吸。
然而那又何妨,然而那又何妨,终其一生,国家,王朝,人民--人有所欲,而我所求的,却不过是这一刹那的相逢。
--史称芳夷末代国主江璃虽有雄霸天下之才,却始终沉湎于琴棋书画,儿女情长,终使芳夷复国无望,因只是一代庸君。
芳夷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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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后话:
芳夷曲完结了。
其中耽搁许久非常感谢等到最后的各位大人,某尧在此鞠躬了。
其实芳夷曲的漏洞还是很多的,事实上全文的构架是在进行到一办时才算完成,因而接下来应该会有大面积的修改,不过绝对不会锁文。
无论怎样,还是非常感谢各位大人,因而某尧才能坚持到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