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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人歌——by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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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将周子思放入马车中,盖好被子。一只手搭上他脉门,另一手冰凉的指尖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在淡色的唇边流连不去。周子思醒不过来,只得任他动作。那人却退了出去。放下帘子时带起一阵风。"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送他去昆仑山。路上仔细着点。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小心你们的脑袋。"周子思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始终想不起来。车里点着安眠的熏香,他很快沉睡过去。最后的记忆是轮轴碾压的刺耳声响。
这一觉睡了很久,不知今夕何夕。梦中恍惚出现了许多人。与这许多人的一切串起了他二十年的记忆。
四岁那年,小小的自己站在纺车边看母亲织布。母亲的双手轻盈灵巧地穿梭着,一边轻轻地哼唱:"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后来......后来,他便没有母亲了。
六岁。他被带到越人门做杂役。因为年纪小,一直被人欺负。劈柴挑水的重活都由他来做。每天二更起床烧炉子,给各厢送水。入冬的时候下雨,他上山砍柴被淋湿,回来后高烧咳嗽不断。第二天被人从床上丢下地,昏昏沉沉地烧了水,先给杨先生送去。杨先生每天都会很早起来练功,他的功夫是门内同阶弟子中最好的。杨先生人很好,每次他送水进门的时候都会对他笑,很和善。他暗暗记住了他的名字,叫"杨晓"......结果那天,他将一壶开水砸进脸盆里......后来,杨先生成了他的大师兄。
九岁那年,与岳素心一起砍翻了师傅心爱的墨菊。他一力承担,被罚跪先贤祠三天。大师兄杨晓偷偷给他送来吃的,轻轻地在破皮青紫的膝盖上敷药......
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接手江南事务,两年后掌管全国的经营......
十七岁......十七岁,他犯下轼师之罪,他被杨晓怀疑,他心灰意冷出走越人门......离开的时候,他可以感到,杨晓离他越来越远。
他把二十年都想完了,却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不想记起,那事情却反复钻进脑中。总有一个声音,低低地对他说:"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温柔而缓慢,像情人耳畔的低语。淡淡的羞涩,像早春未绽放的花苞。柔嫩的花瓣上还挂着剔透的露珠......
他忽然觉得疼,一波一波地袭上来。不知哪里疼,又似乎哪里都疼。他想哭。每次蛊毒发作的时候他都想趁机发泄一场。只是,从来都没有眼泪。眼眶很酸,呼吸也急促杂乱起来。他感到自己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里。他的头倚在那人胸前,可以清晰地感到那人在他耳边低语时,胸膛轻微的震动。很舒服,很熟悉的感觉。
他吃力地慢慢睁开眼。眼前是精致的锦绣袍子。四爪的金龙张牙舞爪地盘着,金丝鳞片在昏暗的房间中熠熠生辉。令人目眩。
江夜怕碰坏似的轻轻搂着他,在他耳边喃喃道:"子思......我的子思......"
【第九章】 脉脉此情
茗香教总坛位于昆仑山坐忘峰。地势高而陡峭,易守难攻。
守鹤觉得周子思的变化很大。他不再是那个时而张扬跋扈,时而老成稳重的少年了。眼前这个人,会静静地望着一个地方很久,甚至一整天。不笑,也不主动说话。她花尽心思做了些南方的菜色,却发现他的饭量变得很小。一碗粥,几口菜。怎么劝也不肯多吃。
江夜听了守鹤的报告,紧皱了眉头。他与周子思几乎朝夕相处,怎会看不出他郁郁寡欢?看似平静的外表,内心却日益焦躁。每夜同榻而眠,江夜知道他身体有恙。脸色也是白的。原本精致的锁骨,如今像要刺破单薄的皮肤。真气行走紊乱,几乎察觉不到内力。周子思变得异常畏寒,每晚睡着后总是不自觉地向他靠过来。江夜总会将他揽进怀里,为他捂热冰凉的手足。
曾请大夫来把过脉,却瞧不出什么异样。周子思的症状与三年前在越人门时十分相似:莫名的虚弱。
守鹤消失了一阵,不久带回一个人,叶青竹。叶青竹一见周子思便扑到他身上去。哭了半晌才发觉身后守鹤不停地咳嗽,他拭了眼泪转头道:"姐姐不舒服么?要不要我给看看?"守鹤大是尴尬,瞪了他一眼。他这才看见一旁目光阴鸷的江夜。他将头埋进周子思怀里,大声道:"师叔,我好想你啊......"周子思再见他心里也十分欢喜,于是对江夜道:"今晚我和青竹聊天。你......"
江夜难得见他展露笑颜,怎舍得说半个"不"字。道:"我在书房睡。"周子思不料他如此直接,脸渐渐红了起来。江夜心情大好。临走前,仍不忘狠狠剜了叶青竹一眼。叶青竹也不甘示弱,得意地眯起眼。
直到屋里只剩他们二人,叶青竹这才打量起周围摆设。哼哼道:"守鹤姐姐说他是王爷,又是什么教主。排场果然够大。"他不了解当年的过结,却知道江夜是逼周子思出走的原因之一,难免忿忿。推开窗子,外面是一大片湖泊。昆仑山上冰雪消融汇聚而成,水色竟是深蓝。叶青竹啧啧赞叹:"比岛上的那片湖还漂亮!"
他目光落在窗前琴案上,顿时惊讶得结巴起来。"这、这是......"他在周子思的书上见过图画,却不曾想过能在有生之年亲眼见到真品。周子思慢慢走过去,伸出食指轻挑琴弦。琴弦颤动着发出透明清澈的乐声,如寂寂深谷中泉水叮咚,余音缭绕,悠扬不绝。"春雷......"他低声道:"这是春雷......"
叶青竹小心翼翼地抚过琴身上的流水断纹,喃喃道:"他对你却是好。"周子思一笑,目光空落落地飘向窗外,道:"青竹。琴是用来弹奏的,不是用来收藏摆设的。"叶青竹望着他的笑,只觉得他虽近在眼前从未如此遥远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周子思坐回榻上,道:"武钺怎么样了?"叶青竹回过神来:"你被人劫走后,他都快急死了。如今我也丢了,只怕他真要疯了。"周子思道:"我该给他送封信的。"转而又向他厉色道:"还是那句话--敢说出去半个字,我杀了你!"叶青竹已三年不见他眉宇间的冰霜。心里一痛,却仍是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日子愈发近了。你在这里迟早要被发现的。怎么办?"周子思沉吟道:"守鹤曾说山下有个寺庙,叫香积寺。我想每月十四过去,就说斋戒。原本怕他们派人跟着。如今你来了,一切都好办了。"
十四这天,正吃早饭,周子思忽然说要往香积寺一趟。江夜没多想便应了:"我陪你一起去吧。"周子思道:"我要斋戒三日,你受得了么?这里这么多事,你也走不开。"江夜一时噎住:"三日?这么久?"他默默不说话。江夜心里没由来地发涩:"那我先派人去布置一下。让守鹤跟你过去吧。"周子思摇头道:"有青竹跟着我就行了。"江夜狠狠瞪了站在后面的叶青竹一眼:"你家先生要是有什么差错......哼哼!"叶青竹只怕露馅了,心里直发颤。也顾不得争什么,噤若寒蝉地点点头。
十月西北虽未降雪却已十分寒凉。马车里外都用毛毡包得密不透风,十分暖和。江夜担心周子思身体,决定亲自送他过去。
他抱着周子思坐在车里。车行极慢,两个时辰过去了还不到一半路程。江夜有心让他好好睡一觉,索性命人点了梦甜香上来。他内力深厚,倒不怕这些熏香。周子思撑不住,握着暖炉靠在他怀中打盹。江夜抚上他难得见一两丝红润的脸颊,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俯身在那唇上轻轻辗转亲吻。周子思无意识地回应他。
江夜脑海浮现出扶摇楼初见,两人刻骨缠绵,周子思轻嗔薄怒......不由情动。这吻于是愈发缠绵深切。他抱紧周子思,手探进他厚厚的衣服里,找到那小巧的突起慢慢揉捏起来。周子思不安地动了动,却被他按住。江夜解开两人衣服,将他抱住压在身下。周子思畏寒,伸臂揽着他的腰更深地钻进他怀里。
多日的悉心调养终归是有些效果的。虽还不是肌骨匀停,但周子思已不像刚来时那么瘦弱。他的手臂上有斑驳的伤痕。颜色已变得极淡,不仔细看不出来。江夜问过几次。他都说是爬山时被荆条划伤的。江夜当然知道那绝不是荆条留下的伤痕,却也不好多问。只是每次看见时,心里总会阵阵刺痛。当初周子思离走越人门,与自己的离间也有不小关系。他几年来吃苦无数,自己却一无所知。想到这里,忍不住再度重重吻上周子思已红肿的唇。
周子思向来浅眠。如今被吻得气闷,挣扎着醒了过来。一抬眼却望进江夜明亮如湖水般的眼中。由于梦甜香的关系,他脑子里仍是一团糨糊。江夜与周子思虽每晚共枕,却顾及他的身体,始终规规矩矩。如今他欲火正炽,看着周子思这弱不承欢的模样,更是忍不住。抬起他的腿,两指已探了进去。未经润滑的甬道干涩紧窒。周子思此刻只觉下身一阵锐痛,不由啊地叫出声来。十指紧紧抠入江夜背部。他此刻脑中已是一片清明,微微挣动后,便放松下来。
江夜被他手指抠得十分疼痛,却也清醒了些。望着周子思紧闭的眼,蝴蝶羽翼般微微颤抖着的睫毛。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与他欢好时,他拿手臂挡着眼睛,却还是流下泪来。仿佛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了下来,江夜的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帮周子思整好衣服,又将他抱住。周子思睁开眼来望着他。江夜别开视线。挑起帘子向外探了探,一边道:"就快到了。你多睡一会儿罢。"周子思眼帘低垂,很快又坠入梦中。江夜握着他的手,不知第几次触到那串檀木佛珠。他将周子思的袖子向下拽拽,掩住整个手掌。
【第十章】 半缘修道
自杭州一别后,江夜再次见到林寒却是在这西北昆仑。林寒在他书房里坐着品茶,长长的刘海挡着眼睛。两人各据一角,尴尬地沉默着。此番是他找林寒来的,为的一些公务。江夜虽是放浪不羁,对他却始终多一分牵念。毕竟在一起多年,林寒在诸多事务上也帮了他许多忙。若不是周子思出现,两人或许会一辈子维持下去。
林寒放下茶盏,道:"听说你找到他了?"江夜有些不自在:"你消息果然灵通。"他哼了一声:"这样的灵通么?我宁可不要。"江夜噎住,不知该如何接话。说到底,他始终是欠了林寒的。林寒抬头,亮晶晶的眼望着他。江夜讪讪道:"其实是皇上先找到他,派人送过来的。"
林寒一步步朝江夜走过去,笑道:"我管这些做什么。"江夜望着他。林寒俯身吻上他的唇。双手环住他颈项,将他按向自己。舌尖顶了进去,狠狠地纠缠。江夜推开他:"林寒!"林寒解开自己的衣裳,笑得风情万种:"吃惊什么?做了几千次的事,你现在倒怕了?难不成,你还要为那姓周的孩子守身?"手搭上江夜的肩,整个人窝进他怀里磨蹭着:"再抱我一次,我便不再来烦你。"
江夜僵硬的手臂环着他,一动不动。林寒赌气撕扯着他的衣裳,他还是没有反应,站在那里任他动作。胸前全是抓痕,泛着血的猩红。林寒忽然住了手。江夜伸手去拉他,他却倒退一步躲开。眼中水光潋滟。颤声道:"江夜,你对我说实话。"
望着林寒的眼,江夜却忽然想起周子思,只觉得心里一阵抽痛。叹了一口气,道:"对子思......原以为不过是一时之兴,就像以前那样。哪知一头栽了进去,怎么也走不出来。我骗过他,利用过他。但我现在只想对他好。林寒。这样的感受,我以前也不明白。"
林寒珠贝般的牙死死咬着下唇。半晌,苍凉一笑。喃喃道:"江夜,你可知我为你做了多少?!"江夜一怔:"什么?"林寒不语,慢慢整理自己的衣裳。手指颤抖,衣带怎么系不上。江夜伸手要帮他,却被他狠狠挥开。他低着头,眼泪一颗颗砸在手背上。
他背对着江夜,道:"我累了。生意上的事明天再谈吧。"
深冬的风在山顶呼啸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转眼周子思到达昆仑已有两月之久。他每月十四准准地往香积寺斋戒,不管江夜怎么说,迟一天都不肯。香积寺的持戒方丈原是京城大相国寺的高僧。自愿到这西北荒芜之地弘法。周子思几年来与唐武钺一起研修佛经,倒有不少心得。此番有高人指点,许多不解之处都渐渐豁朗。
虽然周子思没流露半分要走的意思,江夜始终怕他像三年前那样一声不吭离开。每次出行都派许多手下跟着,将香积寺团团围住。周子思也不在意。他平日不怎么说话,对江夜的态度却渐渐温和了起来。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江夜处处小心谨慎,待他极尽温柔细致,任是冰山也融化了。一次守鹤笑自己的主子是"在外作威作福,回来做牛做马"。江夜不吭气,周子思却难得莞尔。
望着那笑容,江夜的目光贪婪得近乎痴迷。他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周子思笑是三年前。当时两人都在越人门。周子思一觉醒来发现他在身边,大惊之下毫不留情面地一脚将他踹下床去。那时的周子思心里只有杨晓,为了他故意生病,偷偷呕药......江夜在他身边,将一切一切都看在眼里。那时,他对周子思说:"湖风湖水凉不管,看汝梳头。"在周子思的沉默中,他分明看到了动摇。一瞬间,他竟有了天荒地老的幻觉。他以为是一瞬间,流光飞逝却已三年。不堪回首。
十七这天下了入冬第二场大雪。遮天蔽日。江夜听说周子思回来了,连忙赶去他房中。周子思已宽去大氅,背对着门站在瑞兽铜鼎边暖手。江夜从身后抱住他。三天不见,他似乎又消瘦了些。厚厚的衣裳挂在身上,竟还能看出肩骨。江夜脸贴着他的脸,凉得很。道:"很冷么?"他笑着点点头:"这几天山里风大,雪后愈发冷得厉害。马车都用棉被掩得严严实实的,却总觉得有冷风从不知哪里的缝隙里飕飕地灌进来。"江夜将他身子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周子思的脸色果然不好,隐隐发青。江夜抓过他的手捂在自己掌心:"没事和那老和尚谈什么禅?还得吃素。本来就身无二两肉......"周子思任他说,只是笑。
晚饭摆的都是周子思喜欢的菜色。因为他畏寒,江夜还特特地交代厨房做一盅明炉一品火锅粥。周子思只吃了两口菜,又喝了一碗粥。陪着坐了一会儿。江夜看他忍不住倦意直犯困,索性让他回去睡觉。
回到屋里,周子思立刻泡了杯茶捂手。叶青竹一边收拾卧具一边抱怨道:"每月这天都真够我吓死了。真怕露馅。你这两天根本没吃东西,回来怎么也不多吃点?"周子思道:"你知道我吃不下。"叶青竹叹了口气,整理好东西便出去了。
周子思宽了衣服准备休息。毒发消耗甚多体力,回程一路颠簸。又强打着精神与江夜周旋半天,极力掩饰。到如今他实在撑不住了。唐武钺的药只能抑制蛊毒的毒性扩散蔓延,却无法止痛。在茗香教的地头,叶青竹也弄不到曼陀罗、白罂粟之类的麻药。
躺在寺庙简陋的床榻上,四肢都被丝绳牢牢固定。静静等待疼痛到来,离去。平日白驹过隙般的时光在此刻总是流逝得格外缓慢......从清醒到忍痛,从挣扎到昏沉。望着檐角的月亮一点一点落下去,天色又一点一点亮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每月十五,他都仿佛在阴曹地府里走了一遭,到头还是活着。噩梦般的经历。忍不住折磨的时候也会想,就这么昏睡过去不要醒。
师傅临终前说的那句"我生已无可恋,死亦无所惧",到如今他才明白几分。以为自己对杨晓仍有留恋。多年后才发觉,肝肠寸断的思念终究是敌不过寂寞的疼痛。每次毒发,神智最后一刻的清明,脑中唯一的愿望便是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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