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杀他,将他碎尸万段。可所有的不满、嫉妒、愤恨......此刻都比不上眼前这人的性命重要。"子思!子思!"江夜用力摇晃着。真气顺着任督二穴流入周子思体内,只盼着他能睁睁眼。
可是任他怎么摇晃,周子思都没醒。只是无意识地挣扎着,一口一口地咳血。良久,血色渐渐转红,却依旧停不下来。
江夜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第六章】 歌断谁听?
冷。一股股寒气从骨子里、心脏里钻出来。仿佛是开春初融的河水,翻腾间还夹杂着尖锐细碎的冰块,流遍全身。周子思忍不住瑟瑟发抖。周围是温暖的,仿佛四近有熊熊的火团。可那热度却怎么也进不了心里。
唐武钺拿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周子思肩上的皮肤。细如针尖的竹镊子一夹,拉出一根断裂的琴弦。天蚕丝细滑无比。几次镊子尖夹脱了,刺入皮肤内,细细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连忙抓起煮过的帕子,将伤口上的血小心吸去。周子思靠在叶青竹怀里,四肢都被牢牢束住。他微微挣扎了一下,却没有醒过来。
江夜与杨晓站在床侧看着,脸色铁青。
杨晓阴沉沉地道:"我要带子思走。"
江夜强硬地拒绝:"不行!"
唐武钺头也不抬,喝道:"都给我滚出去!"
两人忿忿相视,悻悻地走出去。不忘放轻了手脚。
叶青竹道:"恨死了!全部!"
唐武钺瞟了他一眼:"你也给我闭嘴!"
一个时辰过去了,唐武钺握着镊子的右手开始不住地战抖。汗流浃背。他不得不停下来擦去额头的汗水。
叶青竹焦急地道:"还有多少?"他皱眉摇头。洗了手,从药匣里取了些参片让周子思含着。斜眼看见床头的铜盘内已取出的三根琴弦。浸透了血水,殷红得吓人。唐武钺叹了口气,道:"这边还有两根。那边的,"他看了看窗外,日薄西山,已近黄昏。"太暗了。只能等明天再取了。"
唐武钺将周子思小心扶起,叶青竹抽身跳下床。脚面着地,这才发觉自己半边身子麻得厉害。只得扶着床沿,等待那要命的僵麻赶快过去。唐武钺小心地为周子思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明天这伤口还得打开,他不敢放复原的药物,只拿了止血的轻轻敷在上面。
还没出门,便听见外面的争吵。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杨晓道:"波斯人向来以医术精湛著称。我要带他去波斯。"
江夜斩钉截铁地道:"有我在,谁也不能把他带走!"
帘子一掀,唐武钺走了出来。道:"你们要吵到什么时候?!"他眉眼间满是掩不住的倦色。慢腾腾地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却是凉的。对面两人目光有如利刃,一片片扫了过来。他无奈地放下杯子,道:"放了些眠香。这几日治疗,子思都睡不实。我们到别处说话。"
喝了杯热茶,唐武钺这才觉得自己缓了过来。自从那日叶青竹寻到杨晓后,立刻返回巴蜀找他。他也曾亲上昆仑,却发现茗香教内乱作一团,说是弄丢了教主极在意的一个人。他只盼着周子思逃出来,于是又星夜赶回巴蜀等待。直到听说茗香教派了许多人往杭州去,这才又带着叶青竹赶过来。
"子思中了‘挽断罗衣'后,一直没有找到解药。每月发作,先是用曼陀罗麻醉,而后用了白罂粟。收效甚微。毒发的时候周身十八处大穴自行封堵,血脉不畅。头晕恶心,疼痛如万蚁嗜心。有时疼不过了,他便在自己身上、手臂上乱抓。青竹无奈,只得每次将他绑起来。"唐武钺顿了顿,道:"至于这毒是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
一旁江夜恨恨地道:"哼!怎么来的?还不是为了他那个宝贝师兄?!皇兄将‘挽断罗衣'下在招安当日的御酒里。子思八成是知道了,故意胡闹夺酒,代他受毒。"杨晓惊怔在原地,讷讷道:"不可能!"
唐武钺见他们脸色各异,怕又吵起来。这二人都是江湖数一数二的高手,若打起来谁也拦不住。连忙道:"大约半年前,我回唐门寻到了可以暂时压制‘挽断罗衣'毒性的‘仙人草'。配制了十二丸以备他一年的药份,放在檀木佛珠内。可惜镯子却找不到了。"
江夜脸色阴郁,半晌方道:"仙人草生长何处?我立刻去找。"唐武钺不知其中关节,自顾自摇头:"没有用了。看他情况,至少三四个月未服用任何药石。每次毒发都是强自挨过。蛊毒对身体伤害甚巨,子思一直体弱又连番受伤。仙人草药性激烈剧毒无比,如今再用,他必定撑不过。"
门外传来一声冷笑,却是叶青竹倚在那里,道:"当日你折磨他,弄坏了那镯子。现在又何必假惺惺?"江夜道:"我当初以为那佛珠是......"
叶青竹走上前,杨手两拳,全打在那英俊的脸上。恨恨道:"你究竟是将他放在心上,还是将他放在刀刃上!"江夜不闪不避,任他发泄。道:"我将他放在心上,却将我的心放在刀刃上!"恨恨地摸去嘴角的血迹,指着杨晓吼道:"周子思只将这个人放在心上!"
唐武钺连忙过去将叶青竹拉开。江夜肯如此受气,也是因为自觉亏欠周子思。若一会儿老虎发威,十个叶青竹也不够他整治的。叶青竹气得煞白了脸。冲着江夜道:"在昆仑时,你说你喜欢他,你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你可知他有多高兴?!你知道他有多高兴......"吼着,眼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
江夜惊立当场。杨晓望着他,神色异常复杂。
下人在外通传,说外面有个女子求见杨晓。杨晓匆匆扫了众人一眼,还是去了。
江夜跌坐在椅子里,半晌,方道:"这蛊真的无药可解么?"
唐武钺摇头,叹道:"只是暂时压制而以。"
江夜抬头望着他,目光中竟是恐惧。颤声道:"他还有多少日子?"
唐武钺道:"难说。或许一个月,或许一年。或许......"
江夜手一抖,碰翻桌上的一盏热茶。立刻湿了袖子。
唐武钺望着他,道:"波斯人医术高明,若能往那里寻医那是最好。但海事颠簸,他重伤之下必难承受。或许,早些,对他更好。总好过一直这么疼下去。"
江夜一收手,将桌沿捏得粉碎。咬牙道:"我不会让他死!"
【第七章】 浮生万绪
杨晓到了偏厅,却见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站在那里,身形熟悉无比。他慢慢走过去,道:"请问......"那女子转过身来,却是在他婚宴上负气而去的岳素心。杨晓大吃一惊:"师妹!是你!"多年不见,她容貌姣好如昔。梳着复杂的发髻,斜斜簪了一枚通体晶莹碧绿的翠钿。杨晓心中宽慰,忽然一笑,道:"好大的胆子。谁做主让你嫁出去的?"
岳素心眼眶逼红,上前两步,膝盖一弯跪了下去。道:"门主,当日纵火的人不是子思。是我。请门主责罚。"杨晓身体摇晃,几乎站不住:"什么?!"岳素心深吸一口气,道:"当日子思从长安回来,问起岳丘山的病况,我便料定他心意已决,要杀了岳丘山助你早日登位。"杨晓听她不再称岳丘山为父,暗暗惊异。岳素心又道:"于是,我往西厢纵火,引众人去救火......"
"你竟设计子思杀了师傅!"杨晓倒退两步,道:"为什么?!师傅是你父亲!"岳素心咬牙切齿道:"他不是我父亲!岳丘山是杀我全家的仇人!不共戴天!"杨晓惊愕。岳素心泪下,道:"我父亲与他本是同门师兄弟。他却为得到我父亲而将母亲杀死。父亲悲痛欲绝,为母亲殉情而亡。岳丘山自觉愧疚,将已是孤儿的我收为养女。"杨晓跌坐在椅子上,茫然道:"我一直以为......"
岳素心冷笑:"门主可是一直以为是子思?哼哼......不错,动手的的确是他。可就算他不动手杀了岳丘山,你又能忍到几时?说到底,你从不曾信任过他。子思不过是你的刀、你的剑。在你眼里,他只是杀人工具。你为得到南宫家支持,弃他如蔽履,又何曾惋惜过?"
杨晓被她点破,想起辛苦建立的越人门几乎毁于一旦,几年前称霸武林的壮志也轰然坍塌。记忆中的周子思意气风发,如今却躺在内室,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心里竟是没由来的绝望。
望着岳素心,道:"子思知道么......你不是师傅的女儿?"岳素心点点头:"当日他杀岳丘山时,我便在外面。他亲口说已知道了。他答应......要照顾我。"
杨晓苦涩一笑:"你想见见子思么?"岳素心摇头,道:"我来只求门主降罚。子思......他今日受苦,一半归咎于我。小时候不懂事,与他嘻闹,他总会事事让着我。后来,他明知是我设计他,却闭口不提。如今回想起来,才明白他的苦心......我又如何有颜面再去见他?"杨晓沉默半晌,挥手道:"子思的个性,既然答应了照顾你,自然不会有怨言。他自幼与你亲厚,也不愿见你受苦。你走吧。"
岳素心簌簌落泪,整敛衣裙,很快离开。
杨晓怔怔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出神,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小小的子思,追在他后面叫:"师兄快救我!师傅又要罚我呢!"忽而一地弹跳的佛珠,他淡淡地道:"断了。"又是他绝望的眼神,道:"师兄,我抱抱你好么?"事隔多年,再见时,他却满身是血地跪在自己面前,坦然道:"任凭门主责罚。"
外面忽然嘈杂起来,不停有下人来回跑动。杨晓慢慢踱出去,拽住一人询问。那人脸色慌张,道:"杨先生快去瞧瞧吧!周先生怕是不好了!"杨晓拔腿便往后苑去。
内室淡淡的药香被血腥气盖住,有些呛人。重帘幔帐内,周子思盘膝坐在床上,面如白纸,肩上的伤口迸裂开来,衣裳殷红一片。江夜双手抵着他背心,真气徐徐汇入他体内。唐武钺飞快落针,护住他的心脉。
杨晓心焦,抓过一边的叶青竹道:"究竟怎么了?"叶青竹几乎哭出来,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师叔摔在地上,不停地发抖。唐先生说是毒气攻心。"杨晓心神涣散:"怎么可能?!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么?"叶青竹哽咽道:"师叔身体太弱。蛊毒被之前的伤催了出来。"
帐子一掀,唐武钺走出来,脚步有些虚浮。叶青竹连忙上前扶着他坐下:"师叔现在如何?"唐武钺满头冷汗,摇摇头道:"命悬一线......若这几日醒不过来......"叶青竹的脸唰地白了。杨晓五内翻腾。唐武钺对他道:"我得留下来照顾子思,因此对杨门主有个不情之请。"杨晓从他语气里听出一线希望,道:"快说!"他道:"帮我去请一个人--我的师傅,南少林戒律院首座戒谶大师。他遍览世间医书药典,或许会有办法。"
南少林距杭州甚远,日夜兼程也许十数天来回。杨晓飞快望了那帐子内一眼,转身离去。
当晚唐武钺在焚香中加了一些白罂粟。周子思在后半夜终于睡熟,安稳下来。江夜一直在他身边,事必躬亲,喂食擦身等更是决不假手他人。
江夜拿柔软的丝巾轻轻拭去周子思额上的汗水。周子思的眉峰紧皱着,仿佛在睡梦中也不安地担心着什么。
五年前初见,周子思神采飞扬,浅笑着,淡若远山。淡若远山。便是这样的神态,让他万劫不复。月下抚琴的周子思,伤情醉酒的周子思,轻嗔薄怒的周子思,情欲氤氲的周子思......每一样的他都还生动鲜明。自己俯在他耳边道:"湖风湖水凉不管,看汝梳头。"时,他身体微不可查的细细的颤抖。此刻,他却躺在这里,几无生气。
江夜吻吻他的额头,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很凉,许久都捂不暖。得知真相时的震撼已经过去了,心中只余一抽一抽的刺痛。悔不当初。轻声道:"子思,快醒过来吧......"
叶青竹红着眼圈,低头退出来,却撞在唐武钺身上。唐武钺轻声道:"江夜是真心后悔。从今往后,会好好珍惜子思了吧。"叶青竹望着他,道:"江夜曾经这么伤害过师叔,师叔还会原谅他么?"唐武钺长叹一声,道:"你师叔......他可曾怪过杨晓?"叶青竹一怔,不再言语。
三天后,周子思终于醒来。江夜大喜,连忙把唐武钺唤来。唐武钺细细诊了脉,长吁一口气,眼角透出放心的神情,叶青竹也顿时喜上眉梢。江夜始终不曾放开周子思的手,喜不自胜地盯着他,生怕他又就此睡过去。周子思静静地望着他。唐武钺一笑,拽着叶青竹出去,识趣地阖上门。
周子思轻声道:"我想喝水。"他昏睡多日,嗓子低哑。江夜连忙去倒了温的,一小勺一小勺喂他。又问道:"子思,还睡么?"他摇摇头。江夜温柔地摸摸他消瘦而苍白的脸颊,道:"子思,我那样对你,你恨过我么?"周子思道:"恨过。终究是我先背叛你。想到我对你也有隐瞒,也就不恨了。"江夜想起当初从叶青竹身上劫得的那封信。周子思对杨晓只字未提圣旨的事,只劝他伴君如伴虎,见好便收。
仿佛有一双手,将心脏生生撕开。江夜俯身小心将他搂在怀里。什么隐瞒?你只是不肯让我知道身中剧毒的事。那些欢笑的时候,你的心都在怎样地疼痛着?
【第八章】 荷叶枯时
周子思歇了几日,看着精神渐渐好起来。杨晓不在,他也不问。偶尔下床走动,便是随意临帖,抑或看看书。只是屋角里搁着的那张琴,从不曾碰过。江夜日日与他同行同坐,同止同息。唐武钺除了一日三次探脉,便将自己关在后院里钻研解方。叶青竹从旁协助,除了三餐,几乎不见人影。
一日,秋一水遣人来报告长安分舵的事。江夜脱身时已过了午饭时候。回到屋里却未见到人。书案上摆着一副新临的字帖,他拿起来看,不自觉一字字吟出:"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他心突跳不已,丢下字帖匆匆跑出去。
盛夏荷花正盛。粉嫩、藕白、鹅黄......亭亭立于荷叶间。花园柳荫下摆着一张软榻,周子思一人倚在那里看书。刚洗的头发还是湿的,披在肩上。人美如画,又仿佛人在画中。
江夜看得痴了。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席地坐下。周子思放下书,道:"没事吧。"他摇头,道:"我握着西北边关四十万大军的兵权,皇上不敢这么早动手。"他瞥了眼周子思手里的书:"看到什么好诗了?"
周子思微笑,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江夜拉过他的手枕在脸颊边,道:"子思,等你身上毒解了,我们离开这儿吧。"周子思望着他。他笑道:"去云南去福建。甚至是西域,东瀛,暹罗......只有我们的地方随便你想去哪都好!"周子思微微扬起唇角,阳光下那笑容竟是明媚无比。他轻轻回握江夜的手:"好。"
傍晚时,叶青竹过来叫他们俩去用饭。周子思已经睡着了,身上还披着江夜的衣裳。江夜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他点点头,放轻脚步离开。
唐武钺见叶青竹一个人回来,不禁有些奇怪。问道:"你师叔和江夜呢?"叶青竹翻翻白眼,径自拿起筷子:"江夜那个混蛋,有我师叔陪着,飘飘欲仙得很。都得道了还吃什么饭啊!"唐武钺知他小孩子心性,一笑而过,不再多说什么。
没人料到周子思这一睡,又是数日后方才醒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弱,每日昏睡得多,清醒得少。渐渐地,也无法再临帖了。唐武钺心下觉得不好,却也无计可施。每天掐着指头算日子,盼望杨晓能早些把戒谶请来。江夜一日三次运功,用真气为周子思护住心脉。几天下来,也渐渐有些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