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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by桃花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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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这样答,我也就不能再追问下去,于是,这便成了我们之间未明的一件事。
然而我也仍是十分感激他。

由于下肢受了伤,足足有半个多月,席泰不能够正常行坐,甚至夜间睡觉时也只得趴着,且又在其闭门思过期,因此只好日日待在自己房间内调养。这也省却了我不少心思,免得为他整日提心吊胆。
因为上次之事竟然惹动了皇帝,哲陈也就不敢轻易再行造次,启祥宫内着实安稳了些日子。
事后,齐则罕不时便来看望席泰,对他关心备至,送来了不少礼物补品。
既见如此,我也就没有把当日齐则罕的举动告知席泰,毕竟维持一个重利的朋友也要比树立一个敌人要好。

这日早膳后,信差又送来了家书,令我十分喜悦。
手捧信纸,母亲的娟秀字体满布其上,说的仍是以往那些话,称自己身体无恙,家中一切安好,要我不必操心,又一再嘱我在宫中好生照顾自己,字字情切,令我备感欣慰。
可是整封信函读将下来,不知是否心境使然,我总觉得似乎比平日的短了许多。
于是找了之前的信来,两相对比,发觉是母亲漏掉了那些转述父亲及兄长等人对我的问候之词。
其实我从未相信过那些话是真的出自他们之口,所以也并未感到多少遗憾,只是想到母亲年纪日渐大了,又一直为我忧心,想必精力才会如此不济。
将信件一一收好保存起来,我起身走出房去。
母亲最爱牡丹花,虽然世人皆谓牡丹富贵艳丽,母亲却总说它其实娇弱而坚忍。
虽然我并不十分能理解她为何抱有如此想法,不过此时很想摘上几朵牡丹,以之遥寄对母亲的思念。

不想尚未转到牡丹花圃前,我便半途遇上了久未碰面的哲陈·喀绍。
我自然不会如席泰般莽撞,立刻依礼让到一边,请他先行。
他想必已将我同席泰视同一党,因此看到我时便没有什么好脸色,直瞪了我半晌,才缓步走过,一边用不屑的语气说道:"真不明白你这样子窝囊透顶的人,怎么会和那个暴躁的席泰是朋友,而且居然还能让明绪那家伙另眼相看,真是奇也怪哉。"
他以为这样便能激怒我的话就大错特错了,我丝毫不动声色地回道:"连平颐君都不明白的事,叶岚又怎会明白。"
他倏地止步,回首怒目视我。
我屏息以待,却始终未等到他发火,一直僵持了片刻,哲陈突然笑了起来。
不解地抬首看向他,他却笑得更是厉害了,脸上尽是嘲讽和得意。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在本君面前嚣张几日,难道你家里没有告诉你么?你母亲娘家那边已经垮了,你以为自己靠山还很硬么?"
"什么?!"这下子我再也掩饰不住惊诧。
"呵呵,理藩院左侍郎班第前日已因勾结外藩被刑部关押入内务府,家产封查,此次可是证据确凿,定罪只是早晚之事,只怕还会殃及班家上下,可怜你竟还被蒙在鼓里。啊......也对,想必是你母亲不希望你太过伤心吧,真是个好母亲啊......哈哈哈!"
说罢,他便不再停留,径自扬长而去。
而我仍站在原地,默默思考着他刚才所说的话。
我不怀疑哲陈所述,他的父亲乃是大理寺正卿哲陈·肃平,主管刑狱审理,消息自然灵通,因此从他口中所言之事大约不会有假。
不过,想必哲陈并不知道我非是其科多家正妻所出,而是三姨太之子。
理藩院左侍郎班第,乃是大可敦(夫人)班氏之父,在班氏兄弟中排行第二,为官已二十余年。班家也算是官宦世家,因此与我其科多家联姻,可谓门当户对,也是利益结合,不想今日班府却遭此祸事。
好在虽然乃是姻亲关系,不过我家并未与班家有过多利益牵涉,当朝刑部审查又很公正清明,因此应当是毋须太过担心,只是大可敦和大哥五弟,恐怕这下在家中的地位要一落千丈了。

我摘了数枝牡丹花来,盛水插在瓶中,然后放置在我房间内平日写字作画的桌案上。
浅淡的香甜花味,伴随着我安然入眠。
然而,夜半我突然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起身来,气息起伏难稳。
不,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朝花开好,凋零几人知。
脑中忽然闪过白日里哲陈的话。
"理藩院左侍郎班第前日已因勾结外藩被刑部关押入狱......此次可是罪证确凿......"
不知怎的,我想到三个月前,我尚未入宫之时,两江总督白世安大人被革职下狱,多年功名尽付空之事。
那本是毫无相干的一件事。
我虽于官场政治无甚兴趣,也并不关心,然而还是晓得,班第,以及父亲,他们都与中堂常济甚是亲近。
而白世安,据说乃是常济门生。
白世安已被革职,班第如今被押,中堂常济的功高震主,结党营私,当今天子的行事手段,父亲曾提过的只言片语,再加上一些我可能无从知道的细节......
这一切的一切,如果合到一起来看的话,都在预示着一种可能--皇上想要除掉日益坐大的常济一党。
真的吗?又或者,一切只是我的无知妄测?
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我其科多家......又怎能够幸免?

虽然身体裹在了温暖的锦被之中,可我的心,却不由得在这寒夜中,越想越冷了起来。

"叶岚,你不够专心。"
明绪的话冷然而平淡,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唤了回来。
"对不起。"我回首棋盘之上,略一思量,匆匆下了一子。
等了许久,却反不见明绪落子,我迟疑地看向他,他倒是未见什么不悦之色,只是索性收了手坐在一旁。
"心思不在的话,就不必下了。"
"那......改天,我再陪你好好对弈一番。"看他似乎没有因我的分神而生气,我才安了心。
"有什么事情么?竟会令你也心神不定的。"
"不,没有什么......"
反射性地否认后,心中却犹豫了起来,我不能将自己所猜测的事情告诉明绪,但是否真的要完全瞒他?在宫中,能够称得上是我的知己的人,大约也只有明绪了吧?
看着他平淡后蕴含着温柔关切的眼神,我真想将全部苦恼尽诉出来,然而我只能谨慎选择着措词问他道:"明绪,如果你有一件事,非常想要做到,然而你明知自己力量有限,这时你会怎样?"
"自然唯有尽己所能。"他答得毫不迟疑。
"那......明绪,若有一日......你发觉,我有隐瞒了你可能很重要的事情,你会如何?"
"很重要?"明绪沉吟半晌,"那么......所为何由?"
"情非得已。"
"君仍视我为知交否?"
"是。"
"既然如此,我视君亦如是。"
"明绪......"不觉间,我已握住了他的手,像他的人一样冰凉的手,却让我感到如此温暖。
"叶岚,记住我今日说过的话。"
他回握着我的手嘱我,我轻轻点头,人生得一知己,怎敢或忘。
这样,想到我可能不得不去做的事和其后果,我终于能稍稍释怀,至少,我相信明绪定然会体谅我。

我想要保住其科多家上下。
如若我所料之事为真,中堂常济即将被除,那么我家也一定会被牵连,父亲纵然不至于锒铛入狱,也至少会被革职罢黜。
虽然父亲并非什么关键人物,然而这种削权除臣之事,自古以来都是务尽其净,又怎会独独放过我家。
就算我现在提醒父亲,事情也已是无可挽回,皇帝的行动只怕早从半年前便已展开,更何况,他未必会信我这个不偕官务的儿子的话。
想要保住全家,然而,我能怎么做?
我只是一个被囚禁在宫中的人质,手中什么力量也没有。
我所有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所以无论我如何想,能够想到的办法也只有一个。
※※f※※r※※e※※e※※
自那日之后,我一直在寻觅着机会。可是大内之中,管辖何其严密,不要说拿到什么消息,就算想迈出启祥宫门一步也是困难。
直到有一日,在我要从外庭回房间的时候,正巧碰到了那位有两面之缘的齐公公。
那时候,他正是走在我前面,同身旁另一个启祥宫的公公正在说话。
"......你可不知道,今儿个早上那中堂常大人不知怎的逆了万岁爷的意思,弄得万岁爷下朝回来后脸色很是不好,咱家这不就赶紧找了事避出来,免得惹他老人家哪里不痛快......"
他的话,我听得真真切切,心中不由一紧。
于是一路跟在他们后边,直到那齐公公快到启祥宫门口了,我才出声唤他。
"齐公公,请留步。"
他回过头,看到是我,很是诧异。"不知御侍主子唤老奴有何吩咐?"
"我想请齐公公借一步说话。"
将他请到一边角落处,看清四下并没有人,我才问道:"刚才我不小心听到齐公公所言,敢问公公,方才所说常中堂惹得皇上不高兴一事,究竟是怎样?"
"这......"他立刻狐疑地看向我,"御侍主子问这些做什么?"
知他定不肯随便松口,我微笑道:"叶岚晓得后宫规矩,因此并不想知道什么朝政之事,只是想问,那常中堂是如何冲撞了皇上的?这应该于宫规并无违反吧?"说完,再从衣袖内袋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他的手中。
他又看了看我,然后微掂了掂手中银两,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这话原不该我们做奴才的说,不过,看御侍主子问得诚意......听说当时常大人与万岁爷对一件议案意见不同,然后常大人坚决反对万岁爷的意思,不肯退让,那万岁爷自然就不会高兴喽。"
我悄悄抓紧了衣侧,常济,常济,你如何敢有此胆量,当真是以为自己位高权重了么?如此行事,让皇上怎会不想将你扳倒。
皇帝此时越是隐忍,就越证明了其所谋之深。
终究......还是要这样么?
我脑中思绪纷杂,眼前的无可奈何与心中的不甘矛盾相交,令我的决定做起来是那么困难。
如果可以逃开这一切该有多好,可是,我不能。
"公公,叶岚有一事想与公公相商,不知可否到我房间一谈?"
决意已下,我的心底一片空茫,无从去想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否苍凉得如壮士断腕,是否会吓到眼前之人。
许是被我话语间的郑重震住,齐公公真个考虑了一下后,点头随了我走。

我将小梁子也遣了出去,房间内只剩我和齐公公两个人。
"叶岚今天大胆说一句,公公你在这紫禁城内卖命了也有十几年吧,吃苦受罪不比哪个公公少,然而现在仍只是名御前太监,公公是否真的甘心?"
"你......"他听了脸色一变,眼神不住地打量我,却没有接话。
我笑了笑,"我想请公公帮一个忙,如果事成,对你我都有好处,如若不成,于公公也不会有损。"
"......不知御侍所言为何事?只怕老奴未必有那个能力帮得上御侍。"
"请稍等。"
我没有立刻答他,而是径自走到了水盆前,对上盆中隐隐映出的脸,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暗吸一口气,捧起水开始净面。
我知道,手中一层层洗掉的,是我保护自己的屏障,如今,就像它们融入水中不能复返一样,我,已经无法再回头。
眼眶酸楚,却不知道混于水中的,是否有我的眼泪。
擦干脸,将覆在额前的碎发撩到后方,我转过身,重新对上齐公公。
他看着我,眼中全是诧然,张着口无法再有言语。

我能够使用的,只有自己的美貌,我能够做的,只有冒险一搏。
我请求他,用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肃然语气。
"我想见皇上。"

齐公公答应了帮我。
我不知道是我的态度说服了他,还是我的容貌,又或者是别的,反正对他来说,这样并无什么风险的事,诱惑自然大得很。
从他那里得知,皇上明日会至御花园观赏牡丹,我与他约定好,届时他再寻机到启祥宫来。
晚上,无论我怎么翻来覆去也难以入睡,然而我不能不睡,因为我必须让明天的自己看起来是最美好的样子。
于是命小梁子在房中点上有助于催眠的薰香,强迫自己陷入深梦,不再去想可能的一切一切。
第二天,我令小梁子烧好热水,将全身沐浴洁净,然后换好衣服,罩上太监袍。这后宫之中,弄到一身太监服可谓轻而易举,不过若是无它,我也难以在启祥宫外行走。
铜镜中此时对映着的,是我真正的面容,秀雅清丽,如玉无瑕。
不过这样还不够。
抬起手,浅修墨眉,薄施细粉,再在颊上和唇上轻点红胭。立刻,镜中人便平添了一丝妩艳风情。
我心中不禁暗笑,何其像待献的牺牲。

一直在房中默默坐等,一个多时辰后,门外响起三下轻敲,那是齐公公来到的暗号。
他闪进房中,然后我任由他检查了一遍身上是否有带着什么危险物品,然后他放了心,出去按着计划行事。
我从侧门出房,绕过殿后,躲到宫门旁的暗处,等待着时机。
未出片刻,院中相反的方向便传来了齐公公的呼喊声。
听到他的叫声越来越响,守在宫门处的两名侍卫终于跑了过去查看,而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我离开暗处时,似乎感到有一道目光,然而回过头,四下并无人影。
顾不得奇怪的感觉,迅速跑出启祥宫,我压低帽沿,提着红漆盒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一路安然无事,我顺利地经过翊坤宫,体和殿,绕过储秀宫,穿琼苑东门,一直来到御花园内。
行至延晖阁前,深吸一口气,迎上阁外守卫。
他们当然拦住了我,我扬起手中物什,尽力平稳地说:"你们知道皇上今天要来,咱家先一步过来准备的。"
打开盒盖,里面是数样宫廷点心和茶叶,他们没有怀疑,抬手放了我进去。
地方并不大的延晖阁内,空无一人,我放下东西,感觉心上跳得厉害。
今天如果不成功的话,只怕我难逃一死吧。
脱下太监服藏到一旁角落处,露出原本穿在里面的月白水纹缎子长袍,我没有扎佩带,也没有带上一件饰物。摘下帽子,任乌丝滑落肩上,与衣色形成强烈的对比。
背对门扉垂然站立,我等着那个据说每次来御花园都喜欢在这里独处片刻登阁远眺的人。
我在赌的是运,是命,是父亲的前程,是母亲的安危,是我其科多家上上下下,是我自己曾有过的对将来的寄望和幻想。
只能赢,不能输。

北户景山秀堪揖,南墀古柏俨成行。
这便是身为皇帝才可拥有的兴致,于此阁内,确是随意望出皆是美景,可惜我此时无心欣赏。
我不知道自己在清冷的殿中站了多久,直到"吱呀"一声门响,才将几乎停止流动的气息打破。
听到那合上门板的声音,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何人在那里?"
是那个清雅温润的声音,尽管此时饱含警备,我甚至惊异,他居然没有立刻招唤侍卫,而仍能问得如此镇定。
其实,自从那次听到他对明绪所讲的话后,只要一想到他的声音,一想到他看我的眼,我都会不由得感到恐惧,多么想可以永远不与这位帝王相对。
可是如今,我却不得不自己主动来到他的面前。
或许我也在赌,当时的那一眼,是否含有什么深意。
转身,回眸,迎着透过灯笼框窗射进来的光线,我直直看向他眼瞳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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