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张口欲答,然后才察觉用词不妥,"微臣......没有不信。"
"你当然有。你不信朕承诺于你便会做到,你不信朕这次会这么放过你其科多家,你不信朕的话对你其实并无试探之意而认为是怀有恶意,你根本不信朕的分毫,不过............罢了。"说罢,他便摇头看向别的方向。
这些,我当然不信。
轻易去相信一个为君者,而且还是如此一个表里不一之人,那是怎样的愚昧,然而......当听到他最后的那句宛如叹息般的"罢了"时,心中却不由得一颤,仿佛感到是在被宣布了罪过,愧对了他什么一般,而自己又无从辩起。
正心思百转之时,忽然身体一下悬空,方惊觉自己竟已被他抱了起来,慌张地稳住身子,双手一时间推也不是搭也不是地放在他肩上,只好以眼神询问他。
他却颇似得意地笑了起来,用极不符合皇帝形象的口吻说道:"朕的酒已经喝完了,可惜不过瘾,不小心看见爱卿脸上红晕嫣然,想必酒意不差,朕现在想要品尝一下。"
说完就抱着我往龙床走了过去。
虽然已经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但我仍不由得又羞又有些怒,皇帝如果真要喝酒,随便招唤一声不就是应有尽有,偏说这等轻薄的话来,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内外一致一下啊。
但是也只好真个像美酒一般被他品尝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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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梁子唤醒我,告诉我有公公来宣的时候,我还尚未完全睡醒过来。
问清楚外面的公公并非养心殿的,我便从从容容地净面更衣,不去管他在那里要等候多久。
待收拾得清清爽爽了,我才带着小梁子走出内间,只看见那站在外边的公公正双手插袖,颇不耐烦地在厅上踱步。
"不知这位公公找本君何事?"
他一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眼神极为明显地表达出不满,"御侍好大的架子。"
我微笑着欠身行个礼,"不敢,还不能同公公您相比。"
他脸色一变,随即便换了态度向我赔笑道:"老奴因怕误了主子的吩咐,方才一时急了,还请御侍见谅则个。"
不亏是宫里混老了的,察言观色的功夫实在令人佩服,我也不想与他计较,略点点头,"敢问公公的主子是哪一位?"
"差点忘了正事,老奴是奉皇贵妃之命请御侍到景仁宫去,还请御侍立刻随老奴来吧?"
皇贵妃?我不禁暗叹,轻易不得见,一见便是如此高位的人,几乎要令我受宠若惊了。
据说,这位皇贵妃是当今皇上尚为皇子之时便有了的,皇上登基后,立刻便封了她为皇贵妃,可谓荣宠盛极。本朝后宫典制,设皇后、皇贵妃各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再下有贵人、常在、答应,则不限人数,如今皇后未立,放眼后宫,便要数这位皇贵妃身份最高,也难怪虽有御侍不得与女宫人相见的俗例,她仍是敢召我过去。
自从我被封为太平君后,小梁子便几乎每日在我耳边念叨这些宫内事情,我的"据说",就是从他那里"据说"来的,虽嫌他有时实在扰耳,也还是难免记住了大半。
若按宫规来说,御侍并未如女妃般规定品级,意即是说,御侍与女妃本是毫不相干的身份,她虽贵为皇贵妃,也没有资格传唤于我。不过表面规矩是一套,真正在后宫里的,又有谁不知道御侍的地位不比她们女妃?更何况召见我的乃是当前实际上的后宫之首,哪里有我拒绝的余地。
反正就算真有什么责任,也不会由我这被动之人来担。
于是同小梁子一起随了这位公公出门,才看到外面还有另外两位小太监,看来这位皇贵妃还是很懂保身之道的,这么多人在场伴着,也就不会落上行为不检之名。
轿子自然是没得坐的,只能步行着横穿过半个皇宫,自进宫后便难得出启祥宫门,此时倒不禁怀念起侍寝时可坐的小轿,省了多少力气。
待得终于到了景仁宫,已感觉气息微喘,肢体酸软,昨夜本就被折腾得不少,虽然已不像第一次时那样受伤承痛,然而体力消耗总也难免,如今走了这段路后,腿上便明显得无力起来,困意也渐渐上涌。
支持着进了宫门,迎面迎来一座石影壁,不待我细看,便已被领着绕过进了前院正殿,只见室内高悬着题有"赞德宫闱"四字的匾额,内檐为龙凤和玺彩画。
先前的公公引我进到侧室,我环视一圈,屋内竟然有三四位看起来似乎是妃嫔的女子,或站着或坐在桌旁,一见到我进来都回了过头来,然而一下子便能吸引了人注意的,却是那窗下榻上端正坐着的人。
她的年纪似乎要比皇上还大一点,然而只显雍容不显老色,凤眼微挑,秀鼻小口,眉目一扫便自有威仪,穿着一身青色旗袍,蓝色绣金边的坎肩,耳上鎏金点翠花篮耳坠,左手上三只银镯,不繁不复,便已显尊贵。
毫无疑问,这人肯定就是皇贵妃。
我走上前,冲她一躬身,"启祥宫叶岚见过皇贵妃。"
似乎没人规定过御侍见皇妃应当行何种礼仪,因此她也没有在意,挥手对一旁太监道:"给太平君赐座。"
立刻有人端了小凳过来,我哪里会客气,便直接坐了下来,顺便掩手小打了个哈欠。
她本没有认真看我,这时见我如此放肆,才诧异地瞟向我上下打量,我根本不去理会,只心盼着若是此时能再有人捶几下腿该多么舒服。
等她看得够了,才开口再说道:"差点忘了给太平君介绍一下,房内这几位也都是侍候皇上的人。"说着她起身下榻,走到桌边拉着那几个妃子继续介绍,"这位是喜妃,这两位是文嫔和常嫔,还有一位是成贵人。"
听到"常嫔"之名时,我不禁心念一动,抬头看向坐在桌边那个看似腼腆单纯的娇俏女子。
十一
常济有一女在宫中,这是小梁子早已告诉过我的事,不过未曾想过,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她。
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移开视线,继续听皇贵妃的下文。
"听说......太平君近日很得皇上眷顾。"
我欠了欠身,"蒙皇上不嫌弃。"
话虽尽量答得平淡,然而我的心下却已有些起伏,想到从前的自己,纵然并非全然自由,至少也可说意气飞扬,可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竟要和这班女子在这里作争?还要讲出如此卑态的话来。
而那皇贵妃显然并不在乎我的回答为何,只径自讲了下去,"原本能受皇上宠爱,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后宫之内,殷殷企盼皇上眷顾之人何其多,若是雨露不均,便易令宫怨增多,你说是不是?"
"皇贵妃说得十分在理。"
"所以,本宫已经是不怎么在意这些事情的了,也不希望再听到太多人向本宫抱怨这方面的事。宫里边人多,每天大小事情来来去去,何必为这点子小事太认真呢,大家和和气气的才真正是皇上之福。"
我留意到,当她说这番话时,眼睛有看向那位喜妃的方向。
想来,以这位皇贵妃的身份荣耀,自然是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更不至于让她特地召来训教,那么,我此时会被带来这里的原因,大约就是方才她所说的"抱怨"了。
"皇贵妃教育得是,叶岚今后一定小心,其实叶岚这两天能略得皇上恩宠,实际上也是皇上近日政务辛劳,很需要休息,但又不想各位娘娘们太过担心,所以才......"
说到这里,我收住话,环视了她们一圈,把意思表达得清楚了,就不需再将话说得太明了。
这话其实破绽极多,不过又难抓病脚,至于她们信与不信,却就在于她们自己了,总没有谁会有胆子直接去问皇上,召我去侍寝是否只为门面而不曾燕好。
"哦?"皇贵妃听了,沉思了一下,"这么说来......皇上南巡的日子似乎也不远了,想必要赶着处理很多事情,那我们可就更不该太扰了他,应当多多体谅才是。"
几位妃嫔立刻齐声应"是"。
南巡?这事我却并不知晓......不,似乎曾听父亲略提起过,不过并没有说具体情况。皇帝南巡,最着紧的自然是那些南方各省的官员们,而不用随行的京官们大概反而会庆幸偷得点空闲吧?不过这些与我也没有什么干系,他这一走,我在体元殿里才可以落得些轻松。
顺着她的话,我转而对着一边的常嫔,将方才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那等皇上去了南方,到时候朝中的事,只怕就要辛苦常中堂了,不过幸好听说常中堂身体一直康健,皇上也倍感欣慰。"
那单纯女子立刻感兴趣地问我:"真的?皇上有和你提起我爹吗?"
我冲她微微一笑,"皇上前日还说起来过,说常中堂忠义可嘉,为国操劳,好在他的身体没有什么事情,皇上才可以减轻了许多负担。"
听了我的话,她似乎很高兴,拿手中绢扇掩了脸笑起来。
我的这番话,是否能传到常济的耳中,我实在并不晓得,但既然有此机会,何必错过,若真能起点作用,自然最好不过。
然后,我在景仁宫中又陪着她们闲聊了几句,皇贵妃便放我回去了。
那天之后,接连几日,果然我都没有再被点去侍寝,也不知道是皇上真的如皇贵妃所说要为南巡作准备,所以格外忙碌,还是她在皇上那一边的进言也成功了。反正,我因此终于得以睡上几晚的好觉,想起来倒有些感激她和那抱怨的喜妃。
锍金皇朝历两百余年,经七位天子之治,其中有三位在位期间曾举行过南巡,可以说这也算得上是皇朝的一项传统了。不过当今天子继位只有六年,此番尚属首次南巡,而我年纪又轻,因此生平还从未赶上过这等盛事。
据说正式出发的日子是半个月后,各房各局想必这阵子又是一番繁忙,皇帝的吃喝穿住,各项用度,无一不要提前打点完全,不过启祥宫本就是封闭的后宫当中又更封闭一层的地方,外面如何繁忙,我们也是知之甚少,这南巡也就没了多大的影响。
待得距被传去景仁宫那时已过了七八日的一天,我刚刚画好一幅画,于是等一晾干后,便兴致勃勃地拿去给明绪看。
等到了他那里,拉了他到书案前,将画小心摊开,等着他的评价。
我画的是一幅曼陀罗花,月蓝色的曼陀罗,微卷着花瓣,在锯齿状叶片的衬托下静静开放。
曼陀罗花的种植极为广泛,寻常便可轻易见到,不过它的全身都带有毒性,因此在这皇宫大内是无法在花圃里看到的,除非是那些偏僻角落处野生的。我所画的月蓝色曼陀罗,仅是凭着想象而绘,这颜色原本也就难寻,所以我自己也不敢肯定画得是否传神。
看了许久,都未听到明绪有何言语,我疑惑地看向他,却在那一瞬捕捉到他看着画时,脸上的复杂神色。
似乎,有着什么痛苦,与不安。
然而他立刻便察觉到了我的注视,脸色迅速变为平时的淡然无波,仿佛刚才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幻象。
"明绪,你......"我的心中突觉惶然,却又说不出是怎样,一犹豫间,仍是什么也没有讲出来,"你......觉得我画得不好么?怎么一点评价也不给?"
"不是......画得很好,不过你怎么会想到画曼陀罗?"
我看着他唇边的浅笑,以前从未觉得,但此时怎么看却是怎么牵强,令我不禁垂下了眼,只望着画纸一角。
"你不记得了吗?当初第一次见你时,也是在这房间,你那时就坐在榻上画着画,画的就是曼陀罗花。我今日突然想了起来,就一时举起也画了这张出来。"
"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既然如此,这张画不如就送了我吧,我请人去裱起来。"
抬头看他眼中难得露出的温意,心中的忐忑却愈发难以消退。
勉力装作无事地点点头答应他,等他将画压好后,便拉了我向东暖阁走去。
在临迈出门时,我以眼角余光扫向身侧,看到明绪以几不可察的动作偏回头瞟了一眼桌上的画纸,然后微微攒起了眉头。
十二
"你都不担心失宠于皇上么?"
正是晚膳的时候,我留席泰在体元殿内同我一起用膳,席间他突然便如此问我。
"怎么这么讲?"我看着他似乎极认真的表情,不觉失笑,为何人人都将那短短几日的侍寝看作了我受宠的表现?果真算得上的话,莫怪乎人说宫内失宠者无数了。
"本来皇上不是一直召你去?可自打你去过一趟景仁宫,就再没过了吧?眼看着南巡在即,到时候皇上离宫,至少月余,恐怕要三四个月,等到回宫之时,哪还会记得你了?你倒好,也不为自己多操操心。"
原来我去景仁宫的事,竟已是众人皆知了,倒不知本是对我回避这类话题的席泰,为何会突然如此关心起来。
"皇上若要不记得,哪是我们能够阻止得了的?要怎样都随它去罢了。"
"话不是这样说,你难道就不会不甘心么?要是哲陈他们看你不受宠了,再来欺负你该怎么办?"
"你就不要再提醒我了,我啊,是不只会很甘心,而且巴不得皇上待得越久越好,那才能多过几天舒坦日子。"
看着他比我还要焦急的样子,我不禁拍拍他的肩安抚,旋即掩面大笑。
许是我当时笑得太过得意了,才会遭此报应。
就在南巡之行的前一日,那位曾助过我一臂之力的齐公公来到体元殿,命我速作准备,明日好随同行队一同出发。
恐怕,那算得是我入宫以来,最为震惊最难以入眠的一个夜晚。
直到第二天,人已坐在了马车之上时,我也还未能彻底相信眼前的事实。
凭窗望出,但见车队浩浩荡荡,蜿蜒不见其尾。
负气坐回车内,我不禁抬头看向车顶,恨不得将它瞪穿才好。
这皇帝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为何无缘无故突然决定要将我带着?不说这似乎不合旧例,便是从他的角度考量,此次南行必有各级官员奉上各色美人供他享用,哪有带上我徒添不便的道理?
带着种种疑问不满,我在车上一直闷坐了整天,直到傍晚停行休息时,才有机会见到那个将我强带来了的人。
车队驻停直隶省香河县,征的是此处县官的府邸作为临时住处,想必这县官是从未见得此等阵仗的,下车时看他领着亲眷家丁在门口跪了一排,身上抖得让人几乎以为冬天将至。
因为有我的缘故,小梁子自然也来了,一早已在车外候着,然后扶着我下了车,随一位年长些的公公向府内走去。
左右端详一下,地方虽然不大,但明显是仔细收拾过一番的,倒也干净整洁。进了正堂,就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跪在皇上面前,战战兢兢地说着什么。
我一看情况,便远远地站到了一边,那官员听到我进来,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更显惶恐。
我不由得有些好奇,再听他说的话,方知道竟是与我有关的。
原来这香河县并不富足,所以县官的官邸本就房间不多,之前倒还早已安排得妥当,可是惟有我是临时跟来了的人,哪来得及另准备房间,既不能让我住进女眷闺房,又不好让我与大队同住外边帐营,因此就成了个问题。
听了他的禀告,皇上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径自把玩着手中玉佩,再看那官员,早已额冒冷汗,跪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本犹豫着是否该站出来表明愿意住到外面去,以显识情得体,谁想皇上却已先开了口。
"不用那么麻烦了,让太平君和朕睡一间房就好了。"
此言一出,不止那官员瞠目以对,连我也险些一口气呛到。
就算是人在宫外,一切从俭,他有必要委屈自己到这个地步么?
张口欲婉言推拒,然而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