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间花前老——by水虹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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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世间,任何事物都可以用等价的东西交换......纵然是放弃这万里江山,只要能换得你无恙,又有何妨。
皇帝松开了握住龙案一角的修韧手指。
那金色的锐利案角上,是片片鲜狼籍,如同春末开颓的红蔷薇。
落城,获王府中。
"你说什麽?!再说一遍!"
绛瑛抓住医生的肩膀,大声咆哮。
"小王爷......请冷静。晴公子他,确实已经疯了。"中年医生胆怯地别过眼,"而且,以他目前的状态而言......怕是再活不了多久。"
"谁说他疯了,谁说他活不了?!明明是你医术不精,还居然号称名医?!你欺世盗名!"绛瑛提起医生的前襟,狠狠几脚踹在他的身上,"滚,你给我滚!我再找别人瞧去!"
医生吃痛地倒在了地上,绛瑛则转过身,朝归晴居住的房间走去。
转身之间,一颗泪水,顿时从绛瑛的眼角处滑落。
已经是第七个医生了......他们每一个人,都这麽说。
归晴......你真的疯了吗?告诉我......要怎麽样才能让你清醒,要怎麽样......你才肯活下来。
推开镂著牡丹富贵图案的木门,绛瑛一眼就看到了仰卧床上的归晴。
他的四肢呈大字状,用结实的绳索分别牢牢绑在床头和床尾。他本是身体健康结实的少年,四天功夫,已经瘦得不成人形。
绛瑛走到床沿处,缓缓坐下,凝视著归晴。归晴却目光呆滞,大睁著灰败无神的眼睛,如蝶翼般的睫毛,时不时地轻微颤动。
那日带他从刑场回来,原想好好劝解......再说,怎样伤心难过的事情,时间也可以将之冲淡吧。
但没想到,等他醒来後,就开始自残......收走了他身边所有锐利的,可以伤害他的器具後,他竟然几乎用牙齿咬断了手腕上的动脉。
如果不是发现得及时,他已经死了吧。
而且,从那时开始,他就吃不下、喝不下任何东西。就是强喂他一点流食,他也必定会全部呕吐出来。最骇人的是,他吐的不仅仅是食物和酸液,还不时会呕出鲜血。
"归晴、归晴......"绛瑛轻轻推了推床上那纤瘦人儿,"是我,我来了......"
"拂、拂霭......"归晴的脸颊深深凹陷,显得无神的眼睛越发大。他发出的声音,细若蚊蚋。
绛瑛垂下眼帘,深深吸了口气,忍著心痛道:"是我......我来看你了。"
真是讽刺......原本是想将那人,永远彻底地从归晴的心中拔出。没成想,到了如今......居然要假扮那人,让归晴重新拥有活下去的信念。
不想输给那个死去的人,不想这麽做......但到了归晴命悬一线的时刻,也说不得要妥协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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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绛瑛如此说,归晴死灰黯淡的眸子里忽然掠过丝光亮。几天未进食的身子,不知从哪里又得了力量,手脚竟开始挣扎扭动,口中嗬嗬出声。
"你放心,我就在这里。"绛瑛见有效果,心头陡生暗喜,解开了捆住他手脚的绳索,将他虚弱的身体拥在怀中,学着衍真平日的声调哄着,"你再这样下去,把身子弄坏了......我就真的生气了,以后不要理你。"
绛瑛本就擅长演戏,将衍真的语调顿挫,只学得惟妙惟肖。
"......不要、不要走!" 虽然归晴的头脑仍是混混噩噩,但听得说"不要理你"这四字,顿时伸开双臂,死死搂住了绛瑛的脖颈,嘶哑着嗓子大声叫唤。
"只要归晴乖乖听话,我就不走......哪里也不去。"绛瑛一手轻轻拍着归晴的背脊,一手端过旁边案上的温热参汤,柔声道,"一直不吃东西,怎么成呢?来,先喝了这盏汤。"
这一次,归晴居然没做任何抵抗,乖顺地就着他的手,将那盏参汤一口口咽下,也没有平素的呕吐反应。
喂完那盏汤,绛瑛又抱着哄了好一阵子,眼见着他昏沉沉睡去,方替他掖好被褥,悄没声息地离开屋子。
相比屋内的幽暗,外面阳光耀眼,照得周围白晃晃一片。绛瑛用袖口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迎着阳光仰起头颅,让泪水倒流。
心病,原来终究需心药医......纵然此次,归晴能够活下来,但如果他一生都这副模样,自己又该怎么办?
走到这一步,却也再难回头。
从初夏的新绿满荫,到晚秋的浓霜重染。获王府之中,几乎所有下人都认得了那个疯疯痴痴,却偏偏被小王爷万般宠爱着的晴公子。
这晴公子虽然疯痴,却令人省心得很,从不惹半点事端。平素里小王爷有事不在,也只是见他在王府里四处走动走动,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
"拂霭......归晴很乖,一直都听你的话......我们坐船船,回江南......嘻嘻......"归晴一身月白缎衣,坐在王府后花园的假湖畔,双手捧着个铜胎鎏金的精致帆船模型,在绿玉般的湖面上比来划去,唇边泛着抹痴笑。
数月过去,归晴白胖了不少,越发显得容颜俊美如玉,身材也愈形高大挺拔,已脱稚气之型。若不是神情呆滞,当真称得上翩翩佳公子。
在归晴身旁,百无聊赖地站着两名壮年家丁。他们是被绛瑛指派,负责每天照看归晴,防止他出意外。
这活儿虽说轻松,但足足过了数月,每天面对不停絮絮叨叨的疯子,总难免倦怠厌烦。所以,往往是归晴自顾自地玩耍,他们就在旁边聊天解闷。
原本,绛瑛是不许任何人提起,关于衍真被斩首的事。也不知怎的,这天他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归晴发疯的原因上。
"......是啊,当时我老丈人去看过的,那个叫惨。"一个家丁聊到兴头上,口沫横飞,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官兵一刀砍在那人脖颈上,嘿,你猜怎么着,愣是没砍断!后来又补了好几刀,才把那人的头砍了下来!当时那人叫得,嘿,到现在说起,我老丈人还会打寒颤......"
归晴怔怔地望着碧绿湖面,絮叨的声音渐渐低徊。他捧着帆船的手,也开始发抖。
"据说,那人是晴公子的哥哥......所以晴公子见他那般惨死,当场就发了疯......"家丁没注意到归晴的变化,仍然兴兴头头地往下说。
一路听下去,归晴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再捧不住帆船。只听得扑通一声响,那华美的鎏金船便自他手中跌落,沉入幽幽碧波。
"晴公子,晴公子!"
两名家丁听得那声响,又见帆船沉入湖内,生怕归晴失足落水,连忙跑上前,一边一个将他架离湖边。
归晴怔怔地由着那两名家丁架开自己,脸色一片惨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刻意营造,用来逃避的假像,已经自脑海中渐渐散去......那日所发生的,残酷的真相,正在慢慢浮现。
正巧,此时绛瑛办完事回到王府,来寻归晴,正好看到这幕。他连忙一路小跑到归晴身边,伸手揽过他,焦急唤着:"归晴、归晴,你怎么样了?"
归晴忽然张开嘴,将一口郁积于胸的鲜血,全部喷在了绛瑛的紫袍上。
"归晴、归晴,好好的怎就这样......你别吓我!"绛瑛唬得声音都颤了,又狠狠望着旁边发呆的两名家丁跺脚,"你们究竟是怎么照看他的?!回头通通给我领三十板子去!眼见他都这样了,还不快去找大夫过来?!"
两名家丁也知道闯下大祸,两腿直发软。此刻,他们只盼瞒住适才在归晴面前所说的话,就是万幸,哪还敢怠慢,连忙就要跑去叫大夫。
"不用了。"归晴擦去唇边血渍,推开揽住自己的绛瑛,慢慢地直起身,叫住了那两名家丁,"我只是一时心火上升,并无大碍......绛瑛,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板子就免了吧。"
绛瑛听他说出这番条理清楚的话,又唤出自己名字,不由得又惊又喜。他转过头去,只见归晴目光澄澈地望向自己,唇角微翘,似笑非笑。
"绛瑛......我做了个很长的梦。"归晴轻轻垂下眼帘,"现在,忽然间梦就醒了。"
其实,很想沉溺在那个自己编造的梦里,懵懵懂懂地活着,再也不醒过来......但是,在帆船沉入湖中的刹那,看到了拂霭。
光线黯淡的牢狱中,拂霭说--归晴,不要放过害我的人。
所以,必须醒来,完成他的愿望。那时,自己亲口答应。
"归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绛瑛欢喜得流下了眼泪,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归晴--虽然过程艰苦,但他没有白白等待、白白付出。
归晴此时,已经比绛瑛高出了半个头。他一垂眼,就能看到绛瑛头顶上,光洁如软缎的黑发。
犹豫片刻,归晴终于伸出手,拍了拍绛瑛的肩。
绛瑛,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但数月以来,他是如何耐心仔细的哄着自己、想尽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历历在目。
这份情,要还。
等到诺言实现、情债还完......拂霭,我再来寻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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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落城,风已寒冷彻骨,街道上却热热闹闹。炒栗子的、烤地瓜的、卖糖葫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北地朗朗的口音,煞是好听。
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几名客商打扮的男子,站在一名老者的烤地瓜摊前,等着买新出炉的地瓜。
"客官们,怕是从中原来的吧?"老者在薄薄的旧袄子里袖着手,笑得满脸皱纹都堆了起来。
"咦,你怎么知道?"其中一名青年有些惊诧。来的一路上,他可是学了好几月的北地话,竟被这老者识破。
"中原人怕冷,看穿着就知道了......喏,瞧瞧你们,年纪轻轻的,裘衣护耳棉靴这时候就全部上阵,可不知冬天再穿什么呢,哈哈哈。"老者低声说着,有几分狡黠得意,"虽说咱们如今正和中原打仗,但总有像客官们这样的人,冒着风险从中原来咱们这儿倒卖东西......不过客官放心,这年头在哪儿讨点生活都不容易,咱们对客官这样的人,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远着官兵,便断断没事。"
"多谢老丈提点。"为首的青年容止不凡、身形高大魁梧,笑着对那老者抱了抱拳。
这时,热腾腾的地瓜已经出炉。一层层的甜香和着暖气,在空气中荡漾不散。几名青年拿了地瓜,又再三和老者道了谢,这才离开。
"任枫,去买几件现时应穿的衣裳,我们回客栈换上。"为首的青年刚刚转过身,就对着身旁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低声吩咐。
"是,奚爷。"中年人恭恭敬敬一躬。
这群客商打扮的男子,正是天朝皇帝轩辕奚和他的几名贴身侍卫。他们化名后从许昌北下,历时月余,方混进北毗摩边境--落城。
五个月前,在北毗摩忽然出现一名手握牵萝传国玉玺,号称牵萝第十八皇子信城的少年。
而北毗摩皇帝定川承认了那少年的身份、收留了他,并允许他于落城居住,招兵买马。牵萝的不少旧臣,也纷纷长途跋涉,投靠效命于他。
轩辕奚此番,正是为了那少年前来。
历朝历代,天子微服私访已是罕见之举,更何况是亲身到敌营涉险。况且,轩辕奚刚登大宝数月,可以说根基未稳,此举实在称不上明智。
但圣意既然已定,为臣的只有听命,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也只有轩辕奚自己,才明白此行真正的理由。
那偷盗玉玺、劫走衍真的少年,显然与眼前这伪皇子有莫大干系。而没有亲自确认衍真的安危,这颗心,终究是忑忑忐忐地悬着。
抵达落城的第二日清晨,轩辕奚一行人来到了城中最大的茶楼--迎来楼内用早点。
茶楼是城填之中,人口来往最杂的地方。茶楼的小二,又往往口快舌便,消息最是灵通。所以,要探听各种消息,这里也是最好的去处。
小二站在茶楼门前,见轩辕奚一行衣饰齐整,显见是有钱的客人,马上点头哈腰、满面欢喜地迎了上去,将他们带进临窗雅座。
这几位客人也当真不负他所望,拣单子上最精致价贵的点了满满一桌,还出手大方地给了一两银子的赏。喜得小二眉花眼笑,越发着意殷勤。
待到菜上满后,只听那管家模样的人唤道:"小二,慢点走,我们奚爷有些话要问你。"
"看各位客官第一次来咱们茶楼,怕不是本地人。"小二将白毛巾往肩上一搭,站在席前,笑得找不到眼睛,"落城虽不比中原繁华,在北毗摩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城,找乐子的地方可多了去......"
小二兴致勃勃地,刚要开始向他的客人们介绍,却被后面一只手掌拍了拍肩。他连忙转过身,看到的是正在拿一块帕子擦汗的老掌柜。
"各位大爷,真对不住、对不住......刚巧有贵客就要到,又没了雅间,只有请你们挪个地儿。"老掌柜白白胖胖,穿着身鼠灰色的缎子袄,一边擦汗,一边团团作着揖,"这饭钱也不敢收各位大爷的了,只当小店请的。"
轩辕奚一生尊贵无比,哪受过旁人如此闲气。主辱臣死,席间有一个青年侍卫的眉毛挑了挑,就要站起来发难,却被老成的任枫用手按住。
过了片刻,只见轩辕奚对着掌柜笑了笑,声音仍是和和气气的:"掌柜的若是真有难处,我们换个地方也就是了。却不知这位贵客......是何等人物呢?"
"承蒙他看得起小店,这位贵客......是牵萝的第十八皇子,信城殿下。"听这一问,老掌柜白胖的脸上,不自觉地泛起得色,刻意压低了嗓门。
"哦......原来如此。那我们这位子,必定是要让的。"轩辕奚从席间站了起来,对着掌拒的拱了拱手,"只是,能遇到如此人物,实属难得。烦掌柜的替我们寻个相邻近的位置,偷望几眼殿下风采,他日归乡,我们也有谈资不是。"
见轩辕奚说出这番话,身边侍卫纵有不服的,也不得不隐忍。
"那是、那是。"老掌柜听他肯让,心头早卸下一块大石,连忙亲自将他们让到斜对面的一张案前坐了,又急急唤来几个跑堂的,将雅座收拾干净。
众人用过一壶岩茶后,才见五六个衣着光鲜的男人,簇拥着一名白衣少年走到靠窗雅座前就坐。
待到看清了那白衣少年的面目时,轩辕奚再按捺不住,眸中几乎喷出火来。他一把将茶盏重重砸在桌子上,就要站起身,朝那几个人走过去。
大半年没有见面......他长高了,也渐渐褪了稚形,显出俊美英挺来......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归晴!
拂霭的性子,自己是知道的。纵然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决计不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而归晴,此刻却成为了,甘心被北毗摩利用的伪皇子。
这种事情,不可能是拂霭教他做出......那么,就只可能是他自己情愿。
可是,拂霭、拂霭人却在哪里?!
能登上这个位置,归晴想必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令定川信任。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归晴归晴......朕虽一直嫌恶于你,却从未疑过,你对拂霭的情深意重。没料到终究是,欢情浓爱,抵不过一场富贵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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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任侍卫见情形不妙,连忙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襟。轩辕奚被这一拉,发热的头脑渐渐清醒下来,又缓缓坐回位子。
他们目前是在敌国的土地。如此轻举妄动,无异于飞蛾扑火。
但拂霭下落不明,却看着归晴在那里和那帮人谈笑风生,又怎能甘心?
轩辕奚一边往归晴那边望,一边暗自锉牙。他们坐在归晴视野的死角中,归晴却没看到他们。
归晴他们喝了一阵子茶后,却见有个人在席间讲了个笑话,引得众人大笑不止。归晴笑得直不起腰,斜斜朝身旁的一名魁梧汉子身上靠去。那汉子乘势揽住他的腰肢,扶住了他,神情受宠若惊。
而归晴,则半推半就的偎在那汉子怀里,眯着眼睛朝他妩媚一笑。
他本就生得俊美,又擅长调情。一笑间,当真旖旎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