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间花前老——by水虹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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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身,看见归晴还披着件厚大麾,伏在琴案上睡着。天遥见他身子单薄,昨夜也确实累坏了,就没叫醒他,只是把他轻轻抱入里间床上,让他睡得安稳舒适一些。
接着,天遥离开营帐,精神百倍、如一条活龙般去了古井边。他用冰凉的井水冲去满身酒气后,整好衣冠,步履轻松地朝佑非的大帐走去。
刚走到帐门前,就看到一匹搭了明黄色鞍子的马停在帐外。
这类搭了明黄鞍子的马,向来是傅元帅帐下传信使者所用。这傅元帅身为镇守边关大帅,却对佑非又嫉又恨,只是碍于自身和亲信都能力有限,无法替换得佑非位置。此番前来,又要生什么事端?
天遥来不及多想,挑开大帐门帘走了进去。
"顾军师,傅元帅让我全军开往朝萝山,但那山势孤耸一峰,全是石地,连水源都没有,一旦被围,便是全军覆灭。"莫佑非坐在主将席上,声音显得有些浮躁,"此事,需仔细斟酌。"
大帐之中,一个品阶颇高,文官模样的人站在莫佑非对面,轻扯唇角,傲气十足地侃侃而谈:"元帅之计谋战术,本不应与尔等泄露。需知身为军人,便理应无条件服从命令。不过元帅早知莫将军会有此虑,本着体恤后辈,让在下把这次可大破敌军、扬我军威的战术报与莫将军......"
莫佑非静静听着那文官的话,未动声色,只是握住手中的一支金翎令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桌沿。
虽然未动声色,但佑非那对幽蓝眸中,已经盈满怒焰。
天遥站在旁边听着,那顾军师虽然肚中没多少货色,口才却是一等一,将战术的布置条理讲得极清晰--
待佑非的军队放弃前方山陵,全部迁至后方朝萝山山头,敌军必会乘机扑上围之。朝萝山虽然无水源和补给线,却易守难攻,而且周围地势都是山陵,不利于天朝的重铠装备,却有利于牵萝独有的山岳步骑兵进行机动作战。
傅元帅的军队就是以山岳步骑兵为主,此时驻扎在距佑非军队的一百二十里外,赶到这里,大约要一天的时间。
敌军此时呈包围之势,兵力比较分散。而战术的基本,就是以优势兵力打击弱势兵力。如果此时佑非和傅元帅同时集中兵力,从相同方位两面夹攻,以军队的机动优势各个击破,断无不胜的道理。
也就是说,佑非只要在朝萝山固守一天,就算大功告成。
很意外,此计虽然显得过于英雄主义,战术部署却听上去没有漏洞。
虽然尚存有一些疑虑,但既然战术部署上没有什么问题,正如顾军师所说,军人对上层的命令应该是无条件服从。
送走了顾军师之后,佑非便立即传令各部准备迁移至朝萝山。
布置完各部所需做的工作后,佑非看到天遥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忍不住出言相问:"苏副将对此事有何见解?"
"我觉得,此战术思维缜密,计量周全,不像是傅元帅能想出来的。"天遥对佑非抱了抱拳,正色道,"还有就是,若依目前状态维持下去,待敌方粮草耗尽,不必大动干戈便可令敌方撤兵。傅元帅所议战法,虽看似华丽无隙,却有贪功好胜之嫌。"
佑非微笑着,赞赏地点了点头,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纵然心里有所疑惑,也只能尽快配合傅元帅完成这个夹攻战术。别无选择。
28
狄道谷山关前,静王大帐内。
"哈哈哈......果然,莫佑非已经率众开往朝萝山。"静王坐在铺了雪豹皮的帅椅上,心情大好地对前来禀报的探子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冯衍真坐在静王次席,一袭青衫裹着越发消瘦的身体,目光清华璀璨,脸上罩着铁面具,看不出表情。
"如无它事,在下身体不适,告辞。"冯衍真对静王一拱手,示意左右两个兵士抬自己出去。
此次计谋,纯粹是利用了人性的卑劣丑陋面,陷莫佑非大军于死地。即使如意料中的成功,也没什么值得高兴夸耀的。
莫佑非天纵奇才,十四岁便拜将,迎敌更是未曾有过败绩,擢升极快,向来为边关总帅傅纪坚所忌,生怕他屡次累功,终有一天会接替自己的位置。
所以佑非当初放弃陇西,拖延天朝大军进攻时间,本来是正确的战略,却因为傅纪坚的谗言,说他不能为国护领土、尽忠勇,导致他官阶反降一级。
但后来佑非于狄道谷关斩敌军左大将,悬首于关卡外。之后又以不足三万的兵力,尽灭静王五万精兵,所建功勋有目共睹,是瞒也瞒不住的。
相形之下,傅纪坚自己身为镇守边关总大帅,反而躲在佑非的后方,毫无建树作为。
看清了傅纪坚此时的心理状态,又打听到傅纪坚帐下有一个平素爱财如命、不受重用的低阶谋士,便差人悄悄与那谋士密谈,给了大笔金银,又许以荣华富贵,令此人向傅纪坚献策。而这个计策,实际上是由冯衍真所拟。
傅纪坚得到此策后,欣喜若狂,认为终于有可以表现自己的机会,自然迫不及待地下令实施。
计策本身,并没有漏洞。所以,莫佑非纵然洞察力再过人,也不会料到是敌方设下的圈套,只会依照上层的吩咐行事。
这一战,赌的是牵萝军内部嫌隙,赌的是傅纪坚对佑非的嫉恨心理。
静王看着冯衍真被软轿抬着离开大帐,脸上的喜悦神色一点点凝固。他霍然起身离开帅椅,在众将领谋士惊诧的目光下,追出了大帐。
冯衍真正坐在软轿上闭目养神,却骤然感到抬轿的兵士停下了脚步。他有些惊异地睁开眼,看到静王站在自己面前,表情不知是怒是喜。
"你......哪里不舒服?"静王定定瞧了他半晌,才闷闷地吐出话来,"......是腿疾又犯了,还是感了风寒,或是脾胃不调?告诉本王,本王......"
"此事在下自会告诉军医,不劳殿下费心。"冯衍真打断他的话,对他拱拱手,目光流露出些许的不耐烦。
"......好。"静王咽了口口水,尴尬地生生吞下后面的话,却站在原地瞧着冯衍真,眼中渐渐浮现泪光,不肯离去。
静王站在那里不动,抬轿的兵士自然也不敢动。一时间,两人谁也不出声,就那样默默对峙着。
下一刻,静王忽然大步向前,伸出手臂,将冯衍真从软轿上抱了下来,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哑声道:"本王有话要问你......"
"在下当言无不尽。"冯衍真也不挣扎,只是目光如寒潭般冷冽地瞧着静王不时轻微抽搐的唇角、泪光闪烁的眸子。
他抱住自己的双臂,竟也在轻微地颤抖着。倒是,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摒退帐外所有卫兵后,静王抱着冯衍真进了营帐,如同对待天下最珍贵、最易碎之物般,将他放在软榻上靠着,还在他的背后笨拙地垫上了好几个软枕。
"拂霭......除了商讨军事外,你无时无刻不避着本王......你,到底想让本王怎么样?"静王深深吸了口气,用手背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本王没有逼你,而是一直在等你......本王也没有要求你立时就接受......难道,你就一定要用那种冷淡而陌生的眼神看本王......难道,本王就连作为朋友的身份,问一下你的身体起居都不行么?"
"在下和殿下从来就不是朋友。以前不是,以后更不会是。"冯衍真垂下眼帘,语调平静无波,"至于在下会留在这里,殿下也明白是为了什么。"
听了这几句话,静王气得胸口一阵发闷,额上的青筋也开始突突暴跳。他蓦然冲到冯衍真面前,用力抓住那瘦削的双肩,手指开始深深地往里陷,仿若要将自己的手指与冯衍真的血肉骨头嵌在一处。
直至感觉到手下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直至听到冯衍真忍耐疼痛的闷哼,静王才如梦初醒般松了手,颓丧道:"对、对不起......本王......不是有心......"
冯衍真垂着眼帘,未置可否。他的脸被铁面具遮着,看不出表情。
"是了......你是在怀疑......经过以前那件事后,你怀疑宫廷斗争复杂难测,本王不能全心待你,不能保护你周全,对不对?"静王顿了片刻,忽然定定瞧着衍真,脸上绽开个满含希冀的笑容,"等这次平了牵萝,本王便为你交出手中兵权政权......在江南造一座大宅子......我们风花雪月、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好不好啊?"
"为我?殿下莫不是在说笑。"冯衍真霍然睁开双眼,目光冷冽锋利,刺得静王心头一阵生疼,"纵然殿下要放弃权势江山,在下又未曾在其中得到半分好处,与在下何干?再说,在下心中,确有要共度一生的人存在,却绝非殿下。"
静王伸手撑住旁边案角,这才将摇摇欲坠的身子勉强站稳。
"殿下当初借权势,肆意凌辱在下,在下无法反抗。"冯衍真见他这等模样,却并未怜惜住口,"如今殿下借权势,将在下囚于此处,百般悉心照料,在下同样无法反抗。殿下所作所为,都非我心中所愿,又谈何为我?"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静王心中又痛又伤,手下用力,竟生生拗碎了红木案角蛟头,碎木刺入掌心,鲜血星星点点地渗了出来。半晌,他忽然仰起头,若受伤的孤狼般笑出声,"非你所愿......拂霭,你说得好......"
话音未绝,静王已经发疯般奔出营帐。
冯衍真冷冷看着静王离开,铁面具下的唇边,浮现出快意的笑容。
29
按照傅元帅定下的时间,莫佑非率领麾下近四万军队撤离狄道谷山关卡,后退至朝萝山山头。
因为给的期限紧迫,士兵们只携带了冬衣棉被、轻型武器和少量的水和粮草上山。
如预计中的般,当他们撤到朝萝山山头时,静王大军果然乘机迅速挺进,占领了狄道谷山关卡,将朝萝山包围。
但静王大军这一围,就是七天七夜。莫佑非望眼欲穿等待着的援军,却连影子都看不到。
"报!敌方向我军东南、西北两处高地,同时发起冲锋!"探子浑身灰尘泥土的冲进佑非大帐,嘴唇干得裂了无数条口子,一说话血珠子就从口子里往外冒。
"知道了......传令各军,死守阵地。"佑非抬起眼,幽蓝的眸子闪着困兽的光芒。只几天的时间,他的面颊便深深地凹陷下去,而一向形状完美、泛着水润色泽的唇,也同他的将士们般完全干裂,绽着条条血红口子。
佑非一向极爱惜自己仪容,如今被逼到绝境,下巴上生出了密密的青色胡茬,竟也顾不得。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朝萝山没有水源,带上山的那点水和粮食在第二天就被吃光喝完。他们面临断水断粮和敌人的猛烈攻势,已经足足有五天的时间。
"莫将军......此地不宜再守。"苏天遥站在佑非身边,模样比莫佑非好不到哪里去,"无论傅元帅是因故耽搁在路上......或是一开始就想陷将军于死地,在下认为,他不会来了。"
"你认为,我们还有机会冲出去?"莫佑非苦笑一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案沿,"我也知道......他很有可能不会来,而且当初的策略是在一天内以机动能力完成对静王的夹攻,现在我们的夹攻未曾出现,静王包围圈却早已经形成,完全有能力在通往朝萝山的道路上进行堵截,他就是来了也未必就能胜这场仗......但目前除了死守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别无选择。"
"不,我们还有一个选择。"苏天遥瞧着佑非憔悴的模样,心头一阵隐隐作痛,"我们可以......投降。"
佑非霍然转过身,死死瞪住天遥,幽蓝眸中怒火迸现。
天遥在他的目光逼视中,垂下了眼帘。
佑非佑非......我何尝不知道对一个将军来说,投降敌方是莫大的耻辱?但眼前要活下去的话,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可行......不过,若你宁死不降的话,我也一定会陪你到最后......我们死在一处,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这里,天遥抬起眼睛,毫无顾忌地望入佑非眼中。
"陪我出去走走。"佑非瞪了一阵子天遥,忽然别过眼去,转身走出大帐。
天遥怔了片刻,连忙加快脚步,跟上那红衣玄甲的挺拔修长身影。
走出帐外后,两人满眼看到的都是从前线撤下的伤兵败卒、满耳听到的都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呻吟。
没有水和粮食,连佑非惯骑的乌云踏雪--这匹千里挑一的名马,都早被杀了放血取肉,分发给将士充饥。
军医虽在,药品和绷带却是奇稀。大部分受了伤的士兵,在得不到正常治疗和营养的情况下,只有等死一途。
佑非和天遥行走在营帐之间,看着这一幕幕人间惨景,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心情。
行走间,佑非忽然感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住。他侧过身去,看到的是一个被截去左臂的士兵,正满眼含泪望向自己,蠕动着干裂的唇角,神情激动已极。
"你......有何事?"佑非愣了片刻后,轻轻皱起了眉头。
"将军......请不要让他们吃掉我!"那士兵忽然朝佑非跪下,声嘶力竭地大喊,"在下不怕战死沙场!但在下怕肢体不全,回不得故土,见不得泉下祖宗!"
佑非听得此言,脚步晃了晃,几乎站不稳。幸好,一旁的天遥及时伸出手,扶住了他。
人吃人......我的军队,竟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各级军官在做什么?!难道就默许这种事情发生不成?!
佑非紧紧握住拳头,红着眼睛望向那士兵,一字一顿的道:"谁敢吃你,带我去见!"
那士兵连忙点头,脚步踉跄地在佑非前面带路。
跟着那士兵来到一个外观普通的营帐前,佑非伸手霍然掀开帐帘。
里面围坐着七八个士兵。他们中间,生着一堆篝火。篝火之上,正吱吱作响地烤着一条人的左臂,旁边还放着一具赤裸惨白的青年尸体。
那七八个士兵看见佑非铁青着脸出现,霎时全都愣住了。那左臂被截去的士兵却早哭喊着冲了过去,拼命地踩熄了那堆篝火,将已经烤得半熟的左臂捞了出来,也顾不得烫,紧紧拥在怀里。
"谁允许你们这样做?"佑非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内却满含煞气。
"没有人......但这已经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而且,在下认为这样做,并没有不妥之处。"那七八个士兵中,一个品阶较高的校尉上前,朝佑非拱手。
"说来听听。"佑非的手已经按在了腰畔宝剑之上,却还是决定给这个校尉以解释的机会。
"目前军中无粮无水,已经陷入绝境,我们却还想活下去。"校尉目光灼灼,竟丝毫无惧,"再说,我们所食,是截肢士兵的无用断肢和战死士兵的尸体,虽说于道德观念不容,并非真正将活人烹杀......比之将军用活生生的士兵祭祀战争,恐怕还要来得慈悲......"
"放肆!"天遥听他影射佑非,忍不住冲上前,抬手就想朝那校尉的脸上攉去,却被佑非拉住了手腕。
"你说得没错......我没有理由......让全军为了自己的愿望殉葬。"佑非定定望向那校尉,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澄澈,"不过,烦你传令,此事休要继续下去......战死的人连个全尸也得不到,太可怜了......给我两个时辰,让这场战役结束。"
说完,佑非放开天遥的手腕,蓦然转身,离开了营帐。
天遥干涩的眼中,慢慢流下泪来。
他看得分明,佑非的心,被伤得鲜血淋漓。而且这条创伤,很可能今生都不会愈合。
佑非......你很想流泪,却没办法流泪吧。没关系,我替你流泪。
朝萝山被围的第八天,佑非率众投降天朝。
30
傅元帅之所以没有依照当初的计划赶到朝萝山,完全是因为衍真利用了他对佑非又忌又怯的心理。
那个被买通的谋士在献策之后,又向傅元帅出了一个主意,让他缓两天再出兵,在莫佑非粮尽水绝,快要守不住阵地的情况下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