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间花前老——by水虹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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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遥轻轻捧起佑非的双手。那上面的指甲已经全被生生拔出,只留下十个凹凸不平、血肉模糊的深坑。
此刻,天遥只觉得胸中郁闷痛楚难当,大滴大滴的泪水沿着面颊淌落下来,落在佑非的手背上。
"嘿,大男人哭什么哭......傅纪坚逼我供认通敌,我没认。"佑非看着天遥,轻轻扬起唇角,"纵然明天他们将我剐了......我也还是不服的......"
"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不会!"天遥浑身都在颤抖,眼睛内血丝遍布。
"天遥,我明白你的心......不过,你趁早打消劫法场这个念头。"佑非别过眼去,不看天遥,声音黯哑低沉,"......若不成功,你会死,你的父母九族也会陪着你一起死......若成功,也不过是救得我这个废人出去......而你的父母九族呢?天威震怒下,你可救得了他们?"
"你放心......我会毁了这张脸再去救你。"天遥听他这么说,慢慢笑了,颤抖着手抚上佑非的面颊,"无论成功与否,都不会有人认出我来......我不会连累任何人。佑非......你这么为我着想......我、我很高兴。"
"苏天遥,少在那里自以为是,你给我滚!"佑非愣了片刻,忽然翻脸,幽蓝眸中闪出凛凛光华,"谁又要你救?!"
天遥居然要为自己毁容搏命......他那个脑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此事极难成功不说,纵然成功了,两人也只能落得个被通缉追杀、四处躲藏、惶惶不可终日的下场。
他不能毁了天遥一生。
况且......他有纵然失去性命,也不能丢掉的东西。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你也清楚,我平素最重的是什么。"佑非喘了几口气,看了看有些愕然的天遥,明白自己刚才所讲没什么说服力,口气渐渐缓和下来,"我此次若是逃走,就注定是畏罪潜逃,千秋万代背着叛国骂名......我不能逃。"
天遥定定望着佑非,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半晌,他才确定佑非是认真的。
不是不知道,佑非向来是极顾惜名声身份的人。
但你说你明白我的心......你真的明白吗?
"......与其让你被凌迟处死,我真的很想很想,现在就亲手杀了你......"天遥伸出覆盖着薄茧的双手,慢慢扣住了佑非的脖颈,面容痛苦得扭曲,"但那样做......你又会被说成畏罪自杀,对不对?"
所以,只能什么都不做,成全你的愿望......佑非,你好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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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只能什么都不做,成全你的愿望......佑非,你好残忍。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
"我喜欢你,从十四岁见到你时,一直到现在......我努力上进,无非是想站在你身边,成为你不可或缺的人......"
天遥的手沿着佑非的脖颈往上爬,用指头细细揩去他脸颊上和唇边的血污。
"我也知道......你待我,未必就像我待你的心......我也从未奢望过什么,只想把这份情意好好藏在心底......看你成婚,看你生子,看你老去......我永远是你忠心不二的副将,你永远是我的将军......我要的,只是这样的一生而已。"
佑非惊诧地望着天遥,霎时间说不出话来。
牢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天遥的低低抽泣声,在阴暗的空间中弥漫。
"抱歉......天遥。"过了半晌,佑非才艰涩地开口,"我一直不知道......你对我怀着这种违背天理伦常的念头。"
天遥骤然抬头,神情狼狈不堪地望向佑非,满脸泪水。
苏天遥,你早就知道是这种答案了,对不对?
佑非容貌俊美非常,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男人觊觎。但那些人无论是以情动之,还是以势逼之,最终都闹得没收场。
一开始就知道,佑非......根本就不会喜欢男人。
心口疼痛得抽搐......但错的人是自己。是喜欢上他、向他表白,然后自取其辱的自己。
"天遥,一个国家的覆灭,注定要有人用生命殉葬和见证。"佑非见他一个大男人哭得一塌糊涂,又神情狼狈,也心中不忍,"我不想将来的史书所载,牵萝只有昏庸的君主、无能的元帅和通敌叛逃的将军......在我成为玄武将军的那刻起,就对牵萝负上了不可逃避的责任,这里已经是我的尽头......但你不一样,你还有将来......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定会找到和你两情相悦的人,相信我。"
天遥从胸腔内发出沉闷的呜咽,拼命地摇着头。
不会有那个人了......佑非,你已经耗尽了我一生的感情。
是的......没有了佑非的牵萝军,必定不是静王大军的对手。国家的覆灭,迫在眉睫。
那些事情......其实对自己来说并不重要。
依静王的行事作风,灭了牵萝王族后,对其下官员和百姓只会安抚。自己和佑非,大可以安稳过完一生。
自己上前线杀敌建功,完全是为了跟随佑非的愿望。
但那些事情......对佑非来说很重要。甚至,比生命还重要。
与其活着眼睁睁看牵萝覆灭,接受敌人恩惠,不如在国家沦陷前死去。
如果让佑非这样的人,在敌国的统治下,背负着叛名偷生......只会锐气消磨、生不如死......那样的佑非,可还是自己爱慕的佑非?
有的人生来,只为一个使命,一份责任。
"来世......佑非,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声音哽咽,胸中郁结难消。
今生已证,只能求来世。知你精魂何往,我好去追。
"来世......"佑非的声音透出些许迷茫,幽蓝眸中却欣欣向往,"愿生在清平世界,做一无忧闲人,酒间花前老。"
天遥点点头,止了泪。他轻轻放开佑非,仍然让佑非以原来的姿势靠墙坐好,然后解开自己的外衣,披在佑非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天遥,别做傻事。"佑非看他神情忽然坚决,一股强烈不安袭上心头。
"你有你的愿望......我也有我的愿望......你不放弃,自然也不能阻止我放弃。"天遥擦去脸上泪痕,看着他淡淡一笑,"我不会放过......将你逼到这种地步的人。"
"......苏天遥!!!"佑非大喊出声,目眦欲裂。
天遥退后几步,深深地望着他,像要将他的模样烙在心底。
最终,转身离去。
利用牵萝内部的矛盾和斗争,先将佑非困于死地、逼他投降,接着故意放他回牵萝,最后让他效忠的牵萝王朝判他死刑......好一个杀人不污手的连环计。
这计策的最终祸首,是天朝军营中,那青衫铁面的残腿谋士。
午时三刻,冬初的阳光稀而淡薄,带着冰冷气息笼在刑场。
这时被杀的人,传说中有阳气压伏,不会化为厉鬼寻仇索命。
佑非全身赤裸地被绑在刑台正中,背靠着一根粗大木柱,周围观望者人山人海。旁边,粗壮的行刑师手拿一片薄薄利刃,狠狠往那凶器上喷了口烧酒。
三百五十七刀,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对行刑者,也是个考验。
天遥站人潮中,眼睛红肿,神情冷凝,一身素缟白衣。
周围,骂声不绝。卖国通敌的叛贼,谁不痛恨。
佑非的血肉一片片抛向人群,很快被人踩得稀烂,混入泥土尘埃。
佑非的每一块骨头都被人用铁镐利器砸碎,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形状。
到了傍晚,只剩下一颗眼眸半睁的头颅。
迎着夕阳斜照,行刑师将它高高抛了出去。
天遥伸手,稳稳地将它接入怀中,转身离开。
本来还是以常速行走的,忽然就越跑越快,胸口的血腥气一直往喉咙处涌着。尽管天遥紧紧地咬着牙关,鲜血还是不停地从唇缝中溢出流下。
牵萝王城建于平地之上,但两面都由山地包围。天遥发了疯般地狂奔着,竟奔出了牵萝王城,来到郊野的一座小山峦上。
"啊啊啊啊啊啊!!!!......"
迎着昏黄暮色,天遥抱着佑非的头颅,仰天大喊,声音又是凄厉,又是苍凉。
胸前白色衣襟,被鲜血染得斑斑驳驳。不知是佑非的血,还是他咳出的血。眼中流下的不再是透明的泪水,而是鲜红血泪。
大喊过后,天遥忽然又垂下头,发了狂般吻着手中的那颗头颅。
从眉稍眼角,到每一根发丝,都不曾放过。
最后,用温热的唇舌撬开不会反抗的牙关,与那冰冷唇舌疯狂抵死纠缠。
"苏......大哥......"
哽咽的、带着些稚气的声音在天遥耳边响起。天遥慢慢回头,看到的是已经哭成泪人,正一下下抽泣的归晴。
"你来这里做什么?"天遥脸上挂着鲜红血泪,目光呆滞,"我......不是给了你银子,让你好好讨生活去吗?"
"归晴知道苏大哥要离开牵萝......我想留在你身边......"归晴望着他,抽泣得越发厉害。
当日琴音剑舞的三人,如今一个身死,一个心碎。
他不是受恩惠不图报的人。虽然前尘往事皆不记得了,他却记得是天遥带他走出囚林,是佑非事事处处哄着他,擦去他的泪水。
天遥见他目光坚决,坐下拥着佑非头颅,一言不发。
归晴站在他身旁,直至夕阳西下、星斗满天。
"你说,这个地方......佑非可会喜欢?"过了良久,天遥才如梦呓般开口。
"是。从这里望过去,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牵萝王城。"归晴流着泪回答。
天遥点点头,将佑非头颅用衣襟兜了,俯下身子,开始在地上用双手慢慢挖土。
这片地土质坚硬。很快,天遥的双手便指甲绽裂,鲜血淋漓,但他仿若无知无觉。
归晴不声不响地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伸出双手,和他一起在地上挖着。
两个时辰后,一个石砌陵墓在满天星斗之下的山峦上出现。
从这里望过去,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王城......
佑非,你会喜欢。
34
是夜,苏侍郎府中忽起大火,幸而一家老小、佣仆杂役大都无恙。
只有新封了羽林中郎将的苏天遥,和他从军中带来的贴身小厮未曾逃出。天遥年方弱冠,又前途无量,如今早逝,众人无不为之扼腕。白发人送黑发人,苏侍郎更是悲痛欲绝。
国家正值用人之际,牵萝王为了招揽人材,正好拿苏天遥的死做出个礼贤下士的样子来,允以风光大葬。
红青杠木的棺材外面镶了层薄薄黄金,四角各坠一明珠,盛放在漆成深黑的描金车辇之上。上方悬挂著以孔雀羽翎混了金线、织成的美仑美焕华盖。
送葬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如同蜿蜒而行的素色蛟龙。
初冬冷冽的空气中,漫天飞舞著白花花的纸钱。
郊野的山峦之上,有身形一高大一瘦小的两人,身披黑色斗篷,牵著匹健马,面朝王城,将这幕尽收眼底。
"父亲......孩儿不忠不孝,上不能为国尽忠勇,下不能侍父母终老......从今往後,父亲只当没有生养过孩儿吧。"
那高大的身影面朝王城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苏大哥......"瘦小的身影上前,声音哽咽地将他扶起。
"归晴,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世上,再没有苏天遥这个人。"黑色斗篷滑下,露出张刚毅英武,却笼著淡淡哀愁的面容。
"......是。"归晴擦了擦腮边落下的泪水,"仇......仇心。"
"这世上......从今後只有仇心。"仇心转过身,用残破、满是擦伤划痕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座石砌的无碑陵墓,如抚摸情人的发丝,声音忽然温柔悱恻,"佑非......我此番前去,如果有命回来,便在此间结庐,永生与你相守,再也不分开......"
话音甫落,仇心已经拔出佩剑,重重朝面前的一块厚重青石板插下。
剑是普通的精钢剑,但仇心功力非同小可。顷刻间,只见剑身半没入石面,以极高的频率颤动著,透出龙吟般的声响。
"所以......佑非,如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
将一块白色棉帕系在剑柄之上後,仇心转过身,和归晴一起跨马绝尘而去。
牵萝王和傅纪坚,在城破之後,必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国事天下事,此刻已经与他无干,所以他不会阻止,甚至有些期待。
但那将佑非逼入绝境的人......他不会放过。
荒凉的山野之中一片寂廖,只有那柄剑仍然耀著寒光,在石砌陵墓前微微地颤著,隐隐铮鸣。
佑非被处死後半月,静王大军势如破竹,攻陷了牵萝王城。
牵萝年迈的君主跪在丹樨,颤微微地向静王交出君王印玺和手中权力,向百姓宣布退位,只求保得皇族平安。
为了平定人心,静王不会杀他,至少现在不会。但他会带牵萝王和其皇族成员回许昌,到那时,或病逝或老死,都随静王意思而定。
牵萝本就富庶,皇族间又享乐成风,其宫殿住所之奢华富丽,实在是穷究人类的想像,尤如仙境。
静王虽早闻得牵萝王宫奢华,然此刻步入,只见雕梁画栋、镶珠砌玉,事事物物无不精巧至极,也不由得感叹不已。他著人将其中最华美、平素作为牵萝王寝宫的碎金殿收拾了,让衍真住了进去,他自己反而住在次一等的云锦殿。
这天,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雪势不大,也没有起风,细细纷纷如洒盐,从天降落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间,只添景致。
碎金殿的後院是一个大园子,修筑得曲折蜿蜒,布置奇巧,所有楼台亭阁、花坛水榭,都由白色玉石砌成。其间有假山飞瀑,有各类四季不败的奇花异草,更有各类放养的珍禽异兽。
衍真坐在由白玉砌成、浮凸著玄武圣兽的雕栏旁,手中捧著暖炉,身下垫著软垫。他铁面具下的唇边泛著抹浅笑,看翠绿和雪白的掩映间,放养的孔雀仙鹤、白猿紫鹿来来往往,自顾自的悠闲。
虽说自己的心中充满了黯淡和阴暗......但能够看看这些生气勃勃而单纯的生命,真好。
"先生,多穿些,小心著了凉。"
一件灰驼毛大麾随著一个熟悉声音,披在了他的背上。他惊诧回头,看到张妍丽素颜正朝自己微微笑著。
机、机心......她怎麽穿了男装,还出现在自己面前?
四顾了一下,旁边站著几个守卫。无论如何,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有些倦了,你扶我回去休息。"衍真尽量镇静著开口。
"是。"机心扶起衍真的身子,将他放在旁边带轮子的木椅上,心头不禁又酸又疼。
一个大男人,身子怎就轻忽成这般?那该死的静王,究竟对他做了什麽......
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远处侍卫一声长喊:"静王驾到!"
听到这声喊,衍真的肩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沈声对机心道:"你先回房等我。"
机心剔透心肝的人,当下再不迟疑,快步朝衍真卧房走去。当机心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时,静王也正好来到衍真身边。
"拂霭,今日要为莫佑非筑衣冠冢,斩傅纪坚,你可愿陪本王同去?"
静王撩起衣襟下摆,坐在衍真对面,眼神温和中透出隐隐伤痛。
虽然由一袭宽大的青衫遮住,但他非常清楚,那青衫下的身子,瘦弱到了什麽程度。
问尽良医,想尽办法......却还是不能令他停止衰弱。
虽然目前他除了身子虚,还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不过情况持续下去,终有一天,这种衰弱会要了他的命。
但不能放手......真的不能放手。哪怕是暂时在这种平和假像中相处,也好。
"在下不去了。"衍真别过眼,不想与他温柔探视的目光相对。
在佑非死去後,这一串连环计其实并没有结束。为他平反昭雪,才是最後。
牵萝王听信谗言误杀良将,由敌方翻案昭雪,多麽讽刺的事情。由此,一方面可以大大打击民众对牵萝王室的印象,一方面可以让静王军留下惜贤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