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间花前老——by水虹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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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衍真离开静王后,是被人日日捧在手心照顾着。他与那人相恋,是再顺理成章、水道渠成不过。
明白了这一点,又目睹冯衍真宁愿一死也不接受自己,静王生平从未经历过这样强烈的心痛和挫败感。
但他生性强硬,又深恋着冯衍真,哪肯就此罢休。
之前的种种怨恨纠缠,如一根坚硬锐利的刺,横在两人中间......如今,也只能以两人都能勉强接受的方式,留他在身边。
在不理军务两日两夜后,静王重又精神抖擞地回到了大帐之中,宣布大军即日启程,开往冀城。
二十余万的大军总名义是打着静王旗号,其实分了共有三支,一支由静王亲自率领调配,一支由左将军梁飞云率领,一支由右将军蒙琛率领。
在大军启程后五日,终于兵临冀城。据探子来报,冀城之中,牵萝驻军不到两万。
兵贵神速,冀城周围又是片大平原,无险可守。经过分析,静王命令左右将军率兵绕开冀城,切断敌方补给线、阻止援兵到来,直取陇西。静王自己,则率领八万大军,攻打此刻已成为孤城的冀城。
敌方补给线和援兵已断,再加上冀城本来就隶属天朝,我方熟悉地形,兵力又相差悬殊。所以,简直可以说这场战争毫无悬念。
"拂霭,近来胸口可还会疼痛?"
静王骑马跟着车辇缓缓前行,看到身旁车辇中的冯衍真脸色不佳,忍不住柔声相问。但随即,他注意到冯衍真神色不悦,连忙转换话题:"此次攻打冀城,你认为牵萝军会采用何种战术?"
"牵萝军会将大部分兵力集中布置于冀城城门外围,小部分兵力置于城中,采用出击战术。"冯衍真淡淡回答后,闭上了眼睛。
牵萝得到冀城不到三个月,首要是整顿人心。牵萝破冀城时,几乎将城墙箭楼尽毁,现在纵然勉强修复,也绝对无法采用守城战术,承受大军攻城--
须知城破之后军心民心涣散,则必败无疑。
再加上,如今冀城之中尚无人得知援兵被阻、补给线已断,还做着浴血一搏,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到来的指望。
他们既然要拖延时间,又不能采用守城战,能和城内呼应的出击战术就是最佳选择。
以静王的才干能力,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或者说,这就是被他亲手造出来、能以最快时间取得胜利的有利形势。
听到冯衍真这句轻浅回答,静王竟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一下冯衍真垂在肩头的柔滑乌发,却终于犹豫着缩回了手。
次日申时,静王大军和牵萝军,于冀城之下正式交锋。
16
强弩已开,两万名训练有素的弩手怒喝一声,几乎同时扣下手中弩机。随即飞弩如雨如蝗,挟着强烈劲风呼啸着冲向冀城门前牵萝军队。
静王麾下的弩队,手中所握弩器皆是经过加强改造,用强韧性极佳的木料为主体。平时弩兵所用弩器拆卸了背于腰后,战时便拼装起来。拼装好的弩器,长度有正常男子身高的二分之一,强度、精确度和射程皆是普通弓箭的三倍以上。
如今所用战法,是由普通弓箭队的箭岚战术强化而来,静王却也未曾改名,仍称此战法为箭岚,威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那守冀城的牵萝将军,显然也不是无能之辈。短短的时间之内就做出了应对,在阵前列出三排持铜盾的士兵。
这类盾牌甲胄,精钢铸成的锐利箭头轻易就可穿透。但若列出三排,就等于是在军队主体外护上了三层铜甲,穿透了一层总还有下一层,只牺牲得前两排持盾士兵,于主体战力无伤。
既然要拖延时间,就必须以最有效的方式,保存最大的战斗力。
冯衍真着一袭青衫,坐在车辇之上,脸上罩着张铁面具,眸中清华璀璨,注视着眼前战局。
单以战术而论,如果给那守冀城的牵萝将军同样兵马战力,在同样的条件下,也未必就输了静王。但如今冀城粮草援兵已绝,兵力又相差悬殊,可以说是必败无疑。所欠的,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那牵萝将军输的不是战术兵法,而是输给了其上层统帅的战略部署。
果然,在箭岚过去,静王下令三万骑兵队向敌阵冲锋后,敌阵就再聚不成形,呈现出溃败之相。
须知冀城驻军大多为步兵,而骑兵和步兵相遇,几乎就等同于单方面的屠杀。
冯衍真眸中的清华越发璀璨。看到这里,他已经大致明白静王所用的进攻战术。
先是用弩兵攻击敌阵,尽可能地削弱其力量后,再用骑兵冲杀,将敌方阵形撕裂扯碎,击溃其主力。而最后,必然是用步兵占领敌方阵地。
这种战法,非常的直接、强硬、有效。
战至这里,应该说是大局已定。冯衍真转过头,刚想嘱咐车夫带他回战营,却听得一阵鸣金声从敌阵响起。
"轩辕小儿,敢否出阵,与某一战?!"
溃败至不成型的敌阵勉强后退,城门忽然打开,冲出一员玄衣玄甲、乘骑火红骏马、容貌俊朗的年轻战将来。在他身后,黑色流苏的墨绿将旗高高升起,上绣一个斗大的"莫"字。
轩辕是当朝皇族的姓氏,这莫姓战将挑战的,正是静王。
霎时,冯衍真打消了离开战场的念头,轻轻眯起了眼睛。
哦......被逼到用主将单挑这招拖延时间了么?眼前敌方战败已成定局,若是我的话,就绝对不会出阵应战。
静王纵马立在阵中,身体挺得如标枪般直。他扭过头,望向冯衍真所在的方位。当看到远处那一袭青衫磊落的影子时,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个笑。
"骑兵队继续突进,步兵队前进!能取敌将首级者,赏黄金千两,官升两级!"静王一挥手,高声下达了命令。
他所行之术,是帝王术,注重的是整体战略部署,而不是逞匹夫之勇。一味满足个人的英雄行为,绝非居上位者应有的作为气度。
大军如潮水般拥上,敌军全灭,城破。
那莫姓将领虽浴血奋战,却终因寡不敌众,于混战中被乱枪刺死,首级被枭,悬于冀城门楼之上。
直到灭亡的那一刻,牵萝军也不知道,他们所等待的援兵永远不会到来。
"连劈个柴都做不好,你到底能做什么啊?!"
粗粗壮壮的火夫头将手中的大勺朝正煮着肉食的锅中一扔,朝归晴瞪眼睛:"这里是战场,不是公子爷呆的地方,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去劈柴......我保证,今天一定会劈够足够的数量......"归晴穿著身灰色短衫,脸上一块灰一块黑,戴顶防灰挡尘的布帽,没有半点军人装束。不过,在后方打杂煮饭的人,穿得再正规也是浪费,也只配得这身打扮了。
那大胡子校尉带归晴到战场上来以后,就把他往这群火头军中一丢,再不管不顾,任他自生自灭。
想必,是对那几声大叔还怀恨在心。
"军队是不会养闲人的!"火夫头见归晴一副期期艾艾的小模样就不由得火冒三丈,"这回再完不成任务,别怪我撵你出去!还不快去!"
归晴被火夫头那大嗓门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巴不得他这一句,连忙跑出了灶房,跑到不远处的柴垛前。
抓起那粗重的斧头,钻心的疼痛就一点点从手掌处蔓延开来,他白皙匀修的手,如今全是水泡新茧,磨掉了好几层皮。归晴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朝面前那根纹理扭结的木柴劈去。
木柴应声而开,归晴手上的水泡也随之破裂。浅浅的血迹,沿着斧柄晕染开来。粗糙的斧柄磨着失去皮肤保护的嫩肉,很疼很疼,但不能停下。
归晴劈了一阵子柴,放下斧子,直起身子休息的时候,看到扛着巨大黑色军旗的一队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与满天云霞相卷。
周围忽然响起了巨大激昂的喧哗声──捷报传来,冀城已破,静王命令全部驻军进入冀城。
拂霭......可还好么?如今,他在做些什么......
看着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军营,归晴想着,一时竟痴了。
"马青,又被头儿骂了?"一旁绕过个獐头鼠目的男人,乘归晴不备,抓起他的一双手摇头咂嘴叹息,"那么软嫩的一双小手,如今竟变成这样......我瞧着都心疼......"
归晴全身抖了一下,蓦然甩开那男人的手,抓起身旁的斧子高高举起,倒竖起眉毛,厉声喝道:"应大,仔细我一斧劈了你!"
应大有些自讨没趣地离开,嘴里却不干不净的:"看你这模样,就不信没和男人睡过......"
归晴见他走得远了,这才松了口气。
自归晴入营,这应大就对他百般上心,有什么活路都替他做、有什么好处都替他想着。本来,归晴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却没想到有一夜,他竟偷偷爬上了归晴的床。
幸亏那夜有人尿急经过归晴营帐,听到里面撕打惨叫,这才没遂了应大的意。不过,军营之中全是男人,发生这种事情,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又是未遂。最终应大只扣了二两俸银赔给归晴,就此作罢。
此事过后,归晴处处小心,倒也没再给应大可乘之机。
归晴咬了咬下唇,举起斧子朝面前的木柴劈下。
在搬迁到冀城之前,一定要劈足了今天用的柴。他还不想被撵走,他要留在这里。
17
收复冀城之后,首先是要安抚民心,然后任命新知府,在城中建立起一个健全的管理体制。
对于这些,静王在出兵之前就有考虑,定下了知府人选,随军携带至冀城。那新任知府是今科进士,早就想一展所长,如今静王又在面前,做得越发卖力。
只几天的时间,冀城之内便热闹了起来,大致恢复了往日耕作买卖。
正逢八月十五,此处民间有食月饼、逛庙会的风俗。为了安抚民心和带动城中商业活力,冀城知府下令举办两日两夜的庙会集,彰显太平。
就是静王麾下兵士,在庙会集的日子里也分两批得了轮休,每个兵士都有一日一夜的假,去逛庙会找乐子。当然,静王有令,若兵士有扰民行为,一经发现后就会立即军法从事。
第一夜,神庙张灯结彩,就这附近的树上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将整个夜照得灯火通明。
街道两旁,站满了吆喝叫卖的小贩。有卖点心吃食的、有卖胭脂水粉首饰的、有卖花灯面具的、有卖艺的、有占卜算命的......沿途只见人群往来熙熙攘攘,一路欢声笑语,好一番太平景象。
静王着了微服,孤身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此番本来想邀冯衍真一起来逛庙会,但细思忖后,心头明白冯衍真绝对不会随自己出来。
还是买些特产点心、新鲜玩意带给他好了。若他问起来是谁送的,就如往常般推到照顾他起居的军医身上,反正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料他也不会不收。
静王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卖糯米甜糕的小摊旁,买了包糕捧在手里。
拂霭平素嗜甜,特别是这类软糯甜食......一会儿,再去买包月饼、买壶土酿桂花酒给他。
"咦,你是说......我此番寻人,必将一无所获?这这这......可有解法?"
静王正这么打算着,忽然听到旁边的算命摊处传来个熟悉声音,却一时记不起是谁。他转过身,看到归晴穿著身灰布短衣,正坐在邻摊算命先生的对面,神情焦急。
"缘法所至,心诚则灵。"算命先生摸了摸下巴上灰白的山羊胡子,语调高深莫测,"小哥,这样吧。你在我这儿请几柱香,去吕祖庙中燃了再诚心祷告,说不定能扭转时运......"
"好好好。"归晴再不犹豫,马上从衣襟里掏出十几个铜钱递给那算命先生,换了细细的三柱香。
静王见到这一幕,轻轻眯起了深黑的眼晴。
他记忆力一向出众,尽管归晴打扮装束与见他时大不相同、肤色黑了许多,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归晴。
想到冯衍真和眼前这美貌少年深情拥吻的情形,静王不知不觉地手下用力,隔着纸袋捏碎了刚买的那包甜糕。
当初没有加以追究,是以为归晴理应识得进退,早早隐去。再加上,归晴确实是冯衍真的救命恩人,心中多少觉得欠他的情。
如今竟然......追到这里来了么?
次日清晨。
冀城中的兵营外,归晴挥起斧头,用力朝那一大块扭纹柴劈下。
扭纹柴应声而开,漂亮地从中间断成两截。
近来,手掌在磨得稀烂后,渐渐结了厚茧,也不太觉得疼了。而且,两臂的力气越来越大,完成每日的任务已经不在话下。
那大嗓门的火夫头,也夸了自己好几次呢。
只是,不知道变得这样粗糙坚硬的手,还弹不弹得琴。拂霭他......可会嫌弃。
"马青、马青!"
火夫头的大嗓门忽然响起,归晴直起身子擦了把汗,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头儿,什么事?"
"有位上头来的军爷找你。据说,是要把你调出这里。"火夫头有些拘谨地绞着大肚腩上的围腰,黑红的脸上冒着油光,"日后你要是得了好处的话......嘿嘿,别忘了咱。"
"哪能呢。"归晴口里敷衍着,扔下斧头,迈开步子跟着带路的火夫头。心里,隐隐开始忐忑不安。
要带归晴走的人,不过是军队中的低阶校尉。但对于打杂烧饭的人们来说,那种身份已经值得敬若神明。
何况,他们居然还专门为归晴备了马车。一时间,火夫团内猜测什么的都有,但结论是统一的:这小子,要开始飞黄腾达了。
那马车大约行了半个时辰,走出兵营、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一座外观简朴院子前停住。
"里面有位大人要见你,进去瞧瞧吧。"带路的校尉跳下马车,替归晴打开车门。
归晴点点头,依着校尉的吩咐迈进了院门坎,朝正对着院门的那间房屋走去。内心,忽然生出期待。
他所说的那位大人,是不是拂霭......是拂霭发现了我在这里,所以偷偷派人接我出来相见......对,一定是这样。
这样想着,心脏在胸腔内就开始砰砰直跳,怎么也停不下来。
怎么办......我如今的样子必定是丑了......拂霭看见我,会怎么想?
将那双粗糙皱裂的手藏在衣袖下,归晴整了整衣冠,推开了眼前那扇木门。
木门之内的家具物什,和这院子的外观一样简朴。
当归晴看清了在屋内等着他的那个人时,满腔欣喜期待顿时化做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你来了。"静王坐在屋内的一张木椅上,目光如电地望着他,声音清晰有力,"本王该称你为马青,还是归晴?"
18
看到归晴因惊惶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静王的唇边勾起了个笑:"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到这边坐。"
归晴踌躇片刻,想到左右逃不出去,索性横下心来,朝静王旁边的椅子走去,一屁股坐下。
"本王准备了些糕点果酒,尝尝。"静王将桌子上的几碟点心、一个金边蓝纹瓷壶推到归晴手旁。
见归晴不动,静王从其中一个碟子里拈出块龙须酥放入嘴中,笑道:"怎么,怕本王下毒?本王若要你的命,自会派人做得干干净净,怎会如此大费周章。"
本来归晴确实存着防备心思,如今听他这么讲,又觉得大有道理。若是静王肯动手,十个百个归晴怕也丢了性命,如今自己做这番姿态,只能让他耻笑。
想到这里,归晴索性双手并用,抓起那几个碟子里的精致小点直往嘴里塞。然后,又凑着瓷壶嘴咚咚咚灌下几大口果酒,抹了抹嘴,不甘示弱地望向静王。
"这就对了。"静王一只手撑着下巴,瞧着归晴笑,"本王今天,不过想和你说说话,聊聊拂霭的事情。"
归晴藏在衣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了起来。
"本王第一次看到拂霭,是他金殿面试的时候......他只有十九岁,才华气度却将身旁所有人都比了下去。"静王眼眸温柔深邃,仿若穿越时空,凝视着两年前金殿上的冯衍真,"瞧见他的第一眼,本王就知道,这辈子再放不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