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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by发条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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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缓缓地开出了。白健行双手托腮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先是鳞次栉比的大楼,那是都市扩张的步伐,然后是如坟般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方形小洋楼,那是卖地的农民用赖以生息的土地未来换来的生存方式,再然后,就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水稻田了,那是他曾经朝夕相对,急欲摆脱却割舍不下的景色。
白健行自认不是个孝顺的儿子。打从他考入城里的大学以后,就再没踏进过家门,就连酒鬼父亲死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去,只在学校的小店里买了两瓶劣质的绍兴老黄酒,一醉到了天亮。如果说他从死去的父亲身上继承过什么的话,那就是这种买醉的习惯了。他痛恨自己身上每一点像父亲的地方,千方百计抹煞那个人在自己身上和血管里的存在,却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有那个人的影子,然而当那个人终于失去的时候,那一点的恨意也不复存在,只留下一个可怜的孩子的不幸而可笑的人生。那个人是醉死的,那么轻易,那么痛快,留给人的,却是一贫如洗的家眷,还有一排又一排的空酒瓶。他生前不顾家人死活,死的时候却是如此地潇洒。而自己呢?那么拼命地考出去,打工养活自己,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列车悠然穿过田野。车厢里,一如既往地闷热。列车员时不时的叫卖声吵得人心烦。喇叭里播着的歌曲倒是很应景:在希望的田野上。十年了,曲子居然没有换过。十年前一个面带稚气的大男孩手里攥着一张X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揣着母亲背着父亲偷偷攒下的200元钱,坐在同一列火车上,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十年后,同样的人,却已胡须满腮,眼神深沉,包里装着一叠现金,心中却是一片惘然。想到这里,白健行苦笑了一下。这心境套用当下挺流行的一词,就是"世事如烟"。
就在这当儿,他的手边一阵蟋嗦,原来是旁边的人下车了,换上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打扮颇有些奇异,白健行不觉多看了几眼。如何奇异?那男孩身形极为娇小,着一身长袍般的白衣,脖子里胡乱挂着些十字架一类的缀饰。一身白衣的男孩子,若是在北村如今所在的S市那个被戏称为"当代殖民地"的新巴拿马,顶多就能赢得几个赞许的目光,可这是在去往唐镇的火车上,在一群腰粗膀圆的壮汉和并不见得柔弱的村妇中间,在一节年久失修的慢车车厢里,更何况那男孩的相貌颇有些稀奇:莹白如雪的肌肤,一双乌黑的幽瞳,精巧秀气的鼻梁,鲜艳欲滴的红唇,咋一看还以为是女孩子,仔细看来才发现羸弱的外表中蕴含的力量并非女子可以仿佛。男孩拣白健行手边的位置坐下,淡淡扫了车厢一眼,便闭目养起神来。
他倒是没什么,却惹得白健行心中不知何故地异样起来。车子停下又开了不久,男孩的脑袋慢慢倾斜过来,鼻子里便传来了淡淡的发香。白健行推推他,想将他日益倾斜有倒塌状的身子扶正,不料男孩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的建筑般,"轰"地摊倒在了他身上。白健行一边的肩膀开始急速升温。脖子上被他发丝触及的地方好像小虫钉咬过一般痒痛难忍。他做贼心虚地向周围看了一下:没有什么奇怪的眼光,大家都各安其事。再看看男孩,还在睡梦中,一副纵使天崩地裂也浑然不知的样子。白健行心理好笑:大家都是男人,靠靠又有何妨?这么一想,心中便释然了,反而能慢慢享受这身体带来的奇妙感觉,方才感怀身世的悲苦早已九霄云外。
男孩不重,所以靠在身上并不觉得沉重。他一低头,就可以近距离地看见对方的睡颜:纤细修长的睫毛清晰可辨,双唇微启似乎在呢喃着什么,再顺着脖子往下,从白衣的领口出隐隐可见锁骨的形状。白健行打着胆子握了一下男孩的手,冰冷冰冷的,没有一丝生气,手腕纤细得好像能一折就断。他看着有些心疼起来,用手将他微微挪开一下,想脱下身上的外套给他披上。没想到这一动,对方却醒了。
白健行本就有些做贼心虚,看对方醒了,赶紧推开他,解释道:"你刚才睡了,靠在我肩上,我不想吵醒你,所以......"
男孩只是淡淡一笑,从白健行手中轻巧地抽出手,说:"那不好意思,没打扰到你思考人生吧?"
"啊,没有,哪里哪里。"白健行见他没有追究,心中释然,赶忙回答。转念一想,他如何知道我刚才在感怀人生?再一想,觉得语气中颇有些讽刺的意味,又觉得人家大概只是客套,这么左思右想地,一路上便没再搭过话,就这么坐到了终点。
"呀,原来你也在唐镇下车啊。"白健行走出站门,才发现那男孩就在旁边,高兴起来,也忘了车上的事。
"恩,我,我不住在镇上,我在乡下。"男孩有些踌躇,幽幽地回答。
"这么巧?我也是。你住哪个村?我们俩或许可以搭一路车呐!"白健行热情地招呼着。
"我......我还要在镇里办点事,你先走吧。"男孩支吾着。 自 由 自 在
分明是借口,白健行热屁股贴上了冷板凳,心里不痛快地想着,他大概因为白天的事对我有些戒心,不想和我同路罢,算了。白健行这么想着,坐上了去永宁乡的公车。要不了多久就要踏进阔别十年的家了,不知母亲现在怎么样了呢?
白健行望着苍茫的夜色,心事重重。
2. 葬礼与初恋
白健行设想过无数中与母亲重逢的方式,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母亲躺着的样子很安详,衣衫整洁,面色平静,额头上当年酒鬼父亲留下的伤疤也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暗红的影子。屋子还是老样子,只是不见了当年一排又一排的酒瓶,显得格外空旷。屋子里有一个身影正在忙碌,白健行费力地认了一下:"表姐?"
表姐看到健的时候愣了一下,接着就抱着他呜呜地哭起来。十年太久,冲走了所有可以述说的语言,只有无言的泪水,从脸颊,滑落。
一宿无话。
"姑妈不让我告诉你,说你还是别回来的好,免得回来又伤心。"坐在老屋昏黄的灯光下,表姐一笔一笔地计算着葬礼的各项支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石碑已经让张石匠做了,到现在还没好。这人懒得要死,你明天再去催一下,别忘了带条烟过去,不然他就一直给你耗着。"
"好的。"
"还有,多叫点哭丧的,把隔壁村的都叫上。我给你个单子,你照着去找人。"
"哦。"
"每人给两包烟,中华的,给的好他们哭得才卖力。"
"你看着办吧。"
............
............
白健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渗出的水痕,木然地答应着。细小的水珠在灰色的墙顶汇聚,凝成一滴水,落下,滴进地上的小水坑里,滴答、滴答......
烛火映照下表姐伛偻着的背影,不知为何有点像当年的母亲。
葬礼办的勉强还算顺利,除了连绵不断的细雨给送葬的队伍带去了小小的麻烦。末了还是表姐夫聪明,拿盖大棚的塑料布罩在纸人花圈之类易湿的东西上面,又在下葬的地方支起了简易的帐篷,落棺,烧纸钱,哭葬才得以顺利进行。当然,每个参加的人又多额外得了两包烟。
晚上照例是豆腐宴,乡亲们冒着大雨赶来,让白健行很感动。吃到晚上9点,大伙儿纷纷散去,表姐拉过健,递过手里的篮子,吩咐道:"七婆没来,你赶紧把菜给她送去。"
"七婆?"白健行努力地搜集记忆的碎片。 自 由 自 在
表姐敲敲他的脑袋,嗔怪:"没良心的东西,连七婆都不记得了!枉人家一直把你当儿子看,她女儿还和你订过娃娃亲呢!"
这下白健行可全想起来了。那时候小伙伴几个,只有她一个女孩子,脸圆圆的像苹果一样,脾气有点像男孩子,打架的时候每次都冲在前头,把对方头给得罪了,然后把健拖出去挡架。健叫屈,玲子在后面拿扁担敲他的头:"俺妈说的,你是俺老公,你不帮俺帮谁?"然后若干小伙伴起哄。
这么想着,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烧:"那个......都是小孩子时候的事了丫......"
"哼,就知道你是陈世美。"表姐一脸不屑的表情,"人女儿前年就嫁了,要等你,那不惨死了?不过七婆也够意思的,玲子出嫁那天,她愣是没出场,大家都说是为了你的事和她女儿闹别扭呢。唉,她也太当真了,这年头谁还把娃娃亲当回事啊。"
随着表姐的讲述,白健行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那个小屋的影子。两层的木结构房子,暗得像闹鬼,但对那时候的健来说就像天堂一样。每次被父亲打了,他就会逃到这里,七婆总是叹着气,给他上药酒。有时候玲跟七婆出去了,他就一个人呆在二楼。不知为什么,七婆总不让他上楼,玲说二楼闹鬼,也不让他上。不过健是从小学习马列主义唯物论的,当然不会怕。他入睡的时候,模模糊糊会听见一些响动,有人慢慢走过来,给他盖上毯子。"这里要有鬼也是一个温柔的鬼,"白健行当时幸福地想,顺便梦见了故事书上的花仙。现在想来,那应该是跟着七婆回家的玲子吧。
白健行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幸亏表姐事先提醒,不然他绝对无法认出来。原来木结构的小屋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四四方方的四层小洋楼,外面糊的一色的白瓷砖,顶上铺着金色的琉璃瓦--富裕起来的江南农村最常见的样式。
白健行是学建筑的,自然看不惯这种不土不洋,不中不西的暴发户做派,把目光移开,却看见屋外自来水龙头处灯亮着,一个女人的背影,正在水龙头下哗啦啦地洗衣服。白健行地心跳不觉快了若干拍,想叫,又不敢叫,这么踌躇地站着,背影的主人却忽然转过身来:是玲子没错。模样五官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因为辛劳的关系消瘦了些,原来有些婴儿肥的圆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端端正正的瓜子脸--在北村大抵算得上一个美人。
对望无言。玲子的眼角微微有些泛红。健巴巴地望着,不知如何开口。
"看我!"玲子迅速地擦了一下眼睛,挤出一个笑容,"贵客来了都不知道。快进来罢!"说着慌忙把健让进屋。
屋子里面远没有外面装修得豪华。水泥糊的墙面还没来得及刷上白粉,横亘着的屋梁上用铁钩吊着一只小灯泡,四下空荡荡的,只有几件桌椅--这便是客厅了。玲子进了屋就忙着四处找东西张罗:"坐下罢。屋里太乱别嫌弃。春天里刚装的屋,修完外墙就没钱了,里面只好先放着,等今年的收成......啊,看我,都和你说的什么呀......你是喝茶还是喝酒?"厨房里一阵叮当。
白健行有些不习惯这样客气的招呼,赶忙说:"你别忙,我一会儿就走。"
玲子以最快的速度再度出现在他面前。小时候的玲子也是喜欢这样突然闪现在他面前,这点她倒一直没变。
"这么急? 不坐吗?"
"哦,坐不久,晚上还要守头七。"不知道怎么面对玲子一脸失落的面容,健随便编了个理由。不料玲子一拍脑袋,过来就把健往外拉:"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快!赶紧走艾,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这么以来健反而噗哧笑了出来。十年了,这丫头还是一样的脾气,想起什么就非要做成不可,什么大半夜拖人出去捉鱼,大清早地威逼他去赶集,光辉事迹广为流传。
"也没那么急啦,我不是早被你培养成走夜路专家了吗?"
玲子见他没有走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低头轻笑:"原来你还记得丫。"往日的空气仿佛又回到了这座变了样子的小屋。玲子从厨房里拿出啤酒,替健和自己倒上,打开话匣子聊了起来。
玲问得很细,有点像在查户口:大学过得如何,有没有交女朋友,工作又如何,平时生活有没有人照顾,等等。健只好一五一十地回答。答着答着,健的促狭劲又上来了,盯着玲子问:"喂,你问那么细干嘛?关心老公呢,还是想拉郎配?"
"你给我去死!"玲子就势要打,挥到半空的手却突然停住了,脸一红,急急地收了回去,别过头去:"没别的意思,不过随便问问。"
终究不是当年了,健想。气氛不觉又尴尬起来。
"对了,七婆呢?"
"和一帮老太烧香去了,在镇上。"
"可惜,以前七婆对我像亲生儿子似的,本来想来见见老人家的,"健说的倒是真心话。
"是啊,她对自己儿子都没这么好。"
"自己儿子?那就是你弟弟罗?我怎么没见过?"健有些诧异,徒然地搜寻着脑海里的记忆。
玲子的脸色忽然变了,急急地说;"不是我弟弟!不相干的人,从小不在一起住,所以你没见过。"
"不是你弟弟那是谁?难道你是领养的?"健更是惊讶,还要追问,玲子却拉起他"和你没关系你别问了,天色不早了,你还是回去罢,乡下的路不好走。"
无端被下了逐客令,健有些愕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得道了谢出来。走到半路,才想起忘了问玲子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无端落下一块心病,连走路都不大痛快起来。邻居家的狗更是不给面子,见了他就像见了鬼似地狂吠不止,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他妈的,今天难道见鬼了?"他忿忿不平地想,抬头看见了自家的桔色灯火,无比温暖。
"哟,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和初恋情人聊得还好吧?"表姐一脸期待。白健行有些不忍心打击她。
"哪里,无端被人家赶出来了。"健苦笑。 自 由 自 在
"人家心里早怨死你了,活该!"表姐虽然面露同情之色,但不肯放弃这个数落他的机会。白健行心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却不知如何解释,想起玲子的奇怪表情,问表姐
"对了,姐,七婆有个儿子?为什么我从小都没听说过?"
表姐表情瞬间凝冻,健怀疑她们是不是都中了某种符咒。"听说过,好像只比玲子小两岁,据说脑子有点问题,从小鬼缠身的。"
"鬼缠身?难道是精神病?你见过没?"唯物主义者白健行自然不信这话,继续追问,不料表姐已经闪进了屋,啪地关上门:"白健行我警告你,三更半夜别和我说这些,吓死人的。"表姐隔着门恨恨地说。
一夜无话,唯有烛光摇曳。
3 中学同学
玲子的丈夫健倒是很快见着了。
很平实的一个人,好像乡下四四方方的屋子,见了觉得熟悉,走了也没什么好念起。他是替玲子送鱼干过来的,说是自家腌制的,比外面卖的清口。
健把他让进了屋。因为事先得到表姐教诲,知道玲子的丈夫疑心很重,看老婆看得很紧,所以他没敢多提那天晚上的事,被赶出来的原因更是无从问起。玲子的丈夫又不知是得了玲子得教诲,还是心里另有打算,也绝口不提当晚的事,两个个怀鬼胎的大男人只能干耗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一块接一块地啃鱼干--玲子做的鱼干果然是极好的,咸淡适宜,入口有余香。
待到时针走过了一格又一格,表姐终于回来了,帮健解了围。
"健,帮我去买点菜回来。"
白健行如获大释地站起来,假着笑着说:"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去去就回。"心中默念最好永远不用再回来。
对方依然一言不发地喝着酒,沉稳地好像石佛。要是在城里,不会有这么不知趣的客人吧,白健行悲哀地想。
出门的时候邻居家的狗依然条件反射般冲他狂吠不止,邻居老太只好出来把狗牵进了屋。"怪了,这狗以前从不怕生的丫,中邪了?"老太望着白健行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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