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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by发条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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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穿着上次见面时的一身长袍般的白衣,脖子上胡乱挂着一把十字架,手上戴着铁丝缠成的装饰,此时看来不知为何有些触目惊心。
"你在看的是这个吧?"男孩注意到他在看自己的手,索性将手递过去。很粗的黑铁丝在手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几根尖刺生生向外刺着,甚是扎眼。"这是荆棘链,代表责备自己的意思,"说罢又嗤嗤笑起来,"我就喜欢这些玩意儿,你别见怪。"
"缠上去就很难拿下来了吧?你自己弄的?"白健行注意到铁丝下一道道血红的勒痕,有些心疼地问着。他知道这些年自虐在S市的年轻人中很是流行,却不知这古怪的风尚已经吹进了这个小村子。
"恋人给的,舍不得取下来,"他把手收回去,藏进长长的袖管里,继续若无其事地说笑:"没想到无端地赶了一趟时髦。哲他说......"
"哲?"听到这个名字,健很心虚地颤了一下。自从上次的一夜后,他心里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名字。
"你认识哲?"男孩对他一个斜眼,继而一拍脑袋:"你看我都忘了,你和张哲是中学同学。"
"是啊......"健虚情假意地笑着,背后却如针芒在刺,让他坐立不安。
"不错,看来我们有挺多共同的熟人,还不算疏远,"他倒是很大方:"你知道张哲是GAY吧?这是我们两个唯一的共同点,所以总算还谈得来。"
"知道......"背上的冷汗渐渐湿透了衣衫,健的心底却无端地燥热起来,仿佛无数小虫在小腹周围啃噬着,让他动弹不得。
"健,"他突然听见男孩叫自己的名字。他的眼神看起来很迷惘。
"什么?"
"玲子是我姐,所以我......"
健触到男孩湿润的双唇的时候,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和玲子在河边捕鱼的情景来。稀薄的夜色下,鱼儿光滑如丝绸般的身体从他手中穿过。他弓着背,双脚踩在河边松软的泥土中,水面缓缓向他的嘴唇靠近,冰凉的河水和着泥土的柔软沁入脚心,一波一波涌上来,没过小腿,然后是大腿,一直传到指尖,让他觉得自己也像一条鱼,在银色的月光中畅游着,玲子银铃般的笑声越来越远,慢慢没入了夜色里。夜月里他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好像这水中的鱼一样。他的耳畔依稀想起玲子远远的哭喊声,"救命啊,有人溺水了!......"
他以为他会死,但他没有。 自 由 自 在
猛然间,他感觉到有一双手推开了他。他惊醒了。
"不要这样,"男孩的脸上竟有了恳求的神色。刚才坦然的笑容消失不见,只有一个瘦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白健行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山下走去。
"等等!"他听见后面一个并不响亮的叫喊声:"我叫--宁秀一"
他听得清清楚楚。
回到家的时候他才想起没有听见邻家大狗的叫声,竟有些寂寞。
"对了,表姐,隔壁老太家的狗这次居然没叫哩,终于记得我了!"他此时很想开个玩笑,填补一下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空虚的心口。
"别提隔壁的狗!你回来那天就突然口吐白沫死了,也不知撞了什么邪。阿弥陀佛,我明天就请个道士来作法,这屋子鬼气重着呢。你赶紧把衣服换下来,别把晦气沾上了,流年不利!"表姐忿忿然地将一把柴禾丢入入火炉中,淡淡的炊烟从炉中袅袅升起,火舌舔噬着木条,噼啪作响。
"对了,我今天看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表姐仿佛是要和这火苗作对似地,不停地用火钳拨弄着。
"没啥,一个老同学而已。"不知为什么,他不自觉地撒了谎。
不会再惹什么麻烦了吧?健想。他有点想回城了。
红色火光映衬下,表姐原本朴实的脸无端显得有些狰狞。只有屋顶的水汽依旧慢慢凝聚,自天花板上滴下来,嘀哒作响。
时针才刚刚晃过八点一刻。
6 往事如烟
白梁才第一次看见宁玥濯是在一九六七年十月的一个下午。
十月,早生的无核桔已经采摘完毕,一筐一筐金灿灿地等待着运往外地,下一批的晚桔还未到季节,圆滚滚的像小灯笼一般缀在枝头煞是可爱。那年是桔子的大年,桔子还未像后来那样泛滥成灾,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还算是稀罕物品。渡过了几年的饥荒,眼看着日子又一天天地好起来,上面的指标超额完成,村支书的眉眼是亲切的,秋风的寒意掩不住村民眼中的笑意,所以即便城里一批一批地斗死人,在这江南的偏远小村里,生活还勉强算是祥和,来插队的几个知青已经陆续回城,生活眼看着又要回到它几千年一直走过的轨道。
就在这时候,宁玥濯的到来,就像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儿,投在了这个深不见底的小水潭里,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
那是十月的一个下午,王秀珍记得清清楚楚,丈夫中午回来,喝了一点小酒,脸上还带着些喜气的时候,村支书一脸神秘地敲开了他家的大门。
"良才!良才!和你商量个事儿!"村支书张卫国在他家门口喊,然后褚良才就匆匆忙忙地跟着走了。
半个小时后,他在村支书简陋的办公室里,看见了那个叫宁玥濯的女人。自 由 自 在
宁玥濯像雕像般地坐在墙角的椅子上,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见到白梁才进来,只是微微颔首,傲气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扫,便又望向窗外,仿佛此时屋内的事情完全与她无关似的。
好漂亮的女人!白梁才心中猛地惊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多年以来,村领导换了一届又一届,始终没他的份儿,但村里的大小事务,商量起来总少不了他,便是因了他这份他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
和村里的女人不同,宁玥濯的美是冷的,看不见半点血色的肌肤上,一双深不见底的乌瞳透着寒光。连看人的眼光都是冷的,扫过去的时候,身上仿佛结了层薄冰一般,动弹不得。虽然身上是最朴素的蓝色卡其布衫,但那股官宦人家太太典型的傲气却从衣衫里跃出来,欲盖弥彰。
"怎么办?"村支书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为难神色。"收还是不收?"
宁玥濯是逃回村里来的。她的丈夫--传说中的苏联间谍,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抱着一本毛选,从一幢被改造成交代室的小楼里跳了下去,当场死亡。至于她本人,她只说是村里老宁家的孙女儿,其他的,一概问不出来。宁玥濯仿佛铁了心似地一言不发,一副任人处置的样子,让张卫国恨得牙痒痒,但是她手里那张县长的介绍信,却不能不考虑。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你是知道的。"白梁才沉思许久,道。
"可是--她有介绍信,你说这......唉......"支书仿佛找到知音,拉着他不住地吐苦水。
"介绍信呢?"白梁才的脸上只有公事公办四个字。
雕像终于动了一下,白梁才只看见一个恍惚的白影在他面前一晃,他不敢多看,马上接下了信。
"好吧,"白梁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拍拍村支书的肩膀:"收。"
宁玥濯就这样住进了村里。
"妖精!"王秀珍第一眼看见宁玥濯的时候,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她开始担心她的丈夫:玲子才满月,却不是个男孩儿,婆婆没有说什么,但脸上却有些怠慢的神色。白梁才却没有责备她--他给孩子起名叫白玲,一样地疼爱。
"重男轻女那是封建思想,这年头女娃一样地能成大事!"他安慰妻子。王秀珍原本应该心安的,但是看见宁玥濯的时候,她隐隐感觉到了危机的存在。
其实不止她一个,看到宁玥濯的时候,北村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开始担心自己的丈夫。自 由 自 在
"她有介绍信,我有什么办法?"她半夜醒来的时候,看见白梁才站在女儿的床边,抽着烟。"大伙儿都怪我把祸水往村里引,可我有什么办法!"他有些愤愤然。秀珍下床,怀着愧疚给丈夫披上衣服。"睡吧,我不怪你,"秀珍说。
"阿七啊,要是我家那口子像你家梁才我就放心了哇!"七姑八嫂的到她这里诉苦,最后总是这样一句话。她只有把苦往肚子里吞--无论如何,白梁才夜归的时间,是增加了。她怪自己胡思乱想,却又控制不住。她时常神志恍惚地抱着玲子,泪水滴在白玲的脖子里,白玲哇哇地乱哭起来。寒冬的夜晚因着这哭声显得格外幽长。
"妈的!臭婊子!我就不信你敢说出去!"白梁才四下张望,确信无人,才从屋里走了出来。青白的月光照在青灰色的石板上,惨淡惨淡的。人踩在石板上,咿呀作响,竟有些凄然。
宁玥濯打开窗户,让月光洒在自己裸露的肌肤上,白莹莹的一片。她的心慢慢沉下去,冬夜空气中的寒意,竟也感觉不到。她想起已故的丈夫,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灯火俱灭的,人的心好像漂浮在黑暗的大海里,随时会被吞没。
傍晚的时候,她从收音机里,听见了赵县长变成资本主义走狗的消息。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也许是另一个夜晚,赵三水这个人就会从世界上永远地消失。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消息被广播的前三天,赵三水已经喝煤油自杀,那双家族遗传的黑眼睛到死依然寒气逼人,睁大了望向青天,似有无数冤情无处诉。
她把介绍信慢慢拿出来,撕开,揉碎,一粒一粒吞入胃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为取回这封信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或许,这在北村人的眼中,根本算不上代价。这是所有人都认定了的事实,她只是把事实再重演一遍而已。她没有哭,从小母亲就告诉她,眼泪是给亲人朋友的,对敌人只要恨就够了。何况,她对白梁才连恨都谈不上。只有她,从住进北村的第一天起,就知道白梁才要的是什么。他需要的只是一次机会,一个把柄,一把足够威胁她的刀。他像一个猎人一般很有耐心地等着,等着这样一天的到来。而这样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
她苦笑着关上窗户,披上衣服去做饭: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不会太远,她需要一点点温暖,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
一九六九年。
春的气息给寒风料峭的小村庄带来了希望。细嫩的芽尖在薄薄的冰层底下破土而出,挂着融化了的雪水,滢滢如翠玉一般。村里人家门口的对联还未揭完,褪了色的红纸留着残破的几个大字,"年年有余"或者"瑞雪兆丰年",仿佛残留的幸福,舍不得离去。
村长和支部书记召集了大伙儿,宣布中央新的指标,还有村里要建公共食堂的消息。吃白食的时代已经到来,村民的脸上带着憨厚耿直的笑容。就在快结束的时候,宁玥濯忽然走到了前台,乌黑的眼睛里看不见忧伤,只有冷冷的嘲讽依旧。她抬头,甚至面带微笑地,宣布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她怀孕了!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出现在村里,仿佛消失了一般。白梁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不敢说。但当大伙儿过完年,准备来年的春耕的时候,她又奇迹般地出现了,和颜悦色地,甚至有些楚楚可怜地解释说: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因此她非常希望这个父亲能站出来,并保证只要他愿意,她们三人可以永远从这个村里消失,不再给大家添任何麻烦。末了,她补充说,她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位父亲是谁,但她希望他自己站出来。
王秀珍的心里一冷,她看见丈夫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过了一会儿,她看见白梁才走了出去。
村民哗然。一时间议论咒骂讥讽像烧开了的水般沸腾开来。
"走吧!"宁玥濯冷笑了一声,对白梁才说。
白梁才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那是王秀珍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丈夫。
7 雪
"该死!"白健行第一万次地诅咒着这天气。
今年冬天的雪到得格外地早。原本不过深秋的天气,没卖完的本地晚桔还在地上静静地发霉,不料自西伯利亚无端端来了一股冷空气,天上竟抖落了一层薄雪,虽然积得不深,但是因为下得突然,年久失修的交通还是中断了。健此次回来得匆忙,连假也来不及请,眼见回城时间一再被耽搁,不禁有些焦急起来。
深秋入冬的天气,天空仿佛灌了铅似地,蒙灰一片。远处山峦的青翠色渐渐褪去,露出灰褐色的枯枝和泥土。这样的天气,在生着炭火的屋内倒是不觉得什么,但若置身室外,便满是清冷寂寥之意了。
走在乡间歪曲的小道上,健有些担心那个自称是玲子弟弟的男孩。这样的天气,如果不在村里,他会去哪里呢?
健第一次回来,是为母亲的丧事,乡邻们多少都有些同情的意思,再次回来却是为的玲子的丧事。接二连三的葬礼给这个村庄蒙上了不祥的色彩,乡亲们见面虽然依旧客套,不过那躲闪的眼神已经分明地告诉他,他是这里的"不速之客",加上唯一还算亲近表姐因故临时回了自己家,他在北村日子的确有些如坐针毡的味道了。
这么边想边走着,待健回过神来,竟已站在母亲的墓前了。远远地,他听见背后有人轻轻地叫了声:"白健行。"
转过身来,健笑了:果然是他。还是那身万年不变的白色长袍,几卷十字架随着他的身体轻轻晃动。"不冷么?"他问。
"冷啊,"男孩用手指指健的皮夹克,调皮地笑着:"这个脱下来给我。"
待健真的将衣服递给他,他又不好意思起来,慌忙摆手道:"和你开玩笑呢,穿回去,当心冻死你。"
健不接,只是过去替他披上衣服。他感觉男孩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抗拒,只是用手拢过衣服,把手伸进袖管里,那动作,温顺得像靠着炉火的小猫一样。
"不冷么?"他又看看健,像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冷啊,"健笑,"你脱什么给我?" 自 由 自 在
男孩忽然顿住了,低垂着眼,一双乌瞳竟有些阴郁的神色。他走过去,将手臂环过健的身体,把头靠在他的身上,贴着他。白健行打了个冷战。细小的温柔触感伴着寒意激荡着身体,有些仿佛触发器般的东西像多米诺骨牌般接连被引爆,要不是瑟瑟的寒风不停地清醒着头脑,健觉得自己真的有没顶的可能。
"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健拉起他冰冷的双臂心疼地问。即便套在厚厚的夹克里,那双手依然如冰凌般毫无温度。
"不知道,"男孩叹口气:"火车停开了,我又不能去村里。"
"你不会--晚上也睡在这儿吧?"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笨蛋,哪能呢?"男孩终于放开了他,拉着他的手道:"跟我来。"
"你......真的住这儿?"四下打量着,健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因为偏僻,便仿佛被人遗忘似的,落在了这深山里。四周斑驳的墙面上,依稀可见当年刷下的革命标语,不外乎是"破四旧"和"批林批孔"之类,寺内的菩萨有的断臂,有的无头,残存的肢体横七竖八地摆着,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各外狰狞。一些不知是何年代的锅碗瓢盆散落在地上,勉强勾勒出些人的痕迹。
"我妈当年怀我的时候,就住的这儿。"看见健微蹙的眉头,秀一平静地说道。
白健行愣了一下。他看着秀一在皮夹克下单薄的身体,和眉宇见仿佛刻上去一般,悲苦的神色,握住他冰冷的双手,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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