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德芳和顾祺瑞面面相觑。顾祺瑞探出头,查看那个书僮离开的方向。街角有个少年正在等他,果然是那个湖畔的陕西少年。回头要和德芳说时,只见他已经拆开了信,厚厚的一叠,足有五六张纸,都写得满满的。
德芳拿着信在手中看,脸色却是变幻不定。一时像是要笑,一时又像是要怒,可是越看到最后,德芳的脸色越发变得沉静。静静看完最后一页,他将信折好,收进了衣袖。抬头看顾祺瑞正担心的看他,于是微微一笑,"没什么事。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顾祺瑞终于察觉到那封信一定不大寻常。德芳一路直都是自己闷着头走,不再关心身边的事,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
热闹的元宵节刚过,朱家庭院的门口就排满了马车和仪仗。仪仗外也围了不少风闻而来的百姓。门口熙熙攘攘的,十分喧闹。
"哎,看看,八贤王出来了。"
眼前出现了一位俊秀少年,一时间人群变得静悄悄的,大家都安静了。
阳光照在这位少年王爷的白色锦袍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腰间古朴的短剑,在风中微微的飘动着的金色发带,明亮的眼睛和嘴边一丝含蓄的笑意,都在不经意中流露出他与生俱来的不凡气质。
他微笑着朝围观的百姓拱了拱手,然后便撩起衣襟上了车。
那个耀眼的身影消失的如同出现的一样突然而短暂。直到仪仗开动,地方官员跪下行礼,高唱"恭送八王千岁!",百姓们才纷纷反应过来,呼啦啦的跪倒一片。
德芳坐在马车里,耳畔听着路边百姓络绎不绝的欢呼和恭送声。想到即将要孤身前往那座黑暗的皇宫大内,嘴边不自觉的苦笑的一下。
此时耳边突然听得呼喊声:
"赵德芳!赵德芳!"
德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候谁敢这样大声的喊他的名字?掀开车帘,探身向外望去。
路边人群里真有一个少年,正在追着马车。不断的跳起来,挥手拼命大喊:"赵德芳!你等着!饿一定会考到东京去找你!你等着啊!"
随着马车的行进,那个不断跳起来挥手的人影渐渐的淹没在人群里。
直到完全看不见那个人影,德芳才愣愣的放下窗帘,坐了回去。过了片刻他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真的是他,那个陕西少年,寇准。
这一年是太平兴国二年。
八贤王赵德芳载誉回京。
皇帝在御街举行了盛大的迎接仪式。东京百姓夹道欢迎。皇帝在众多文武百官和百姓的面前,还赐王印,并亲手赐与了一把金锏。
"德芳,这把金锏是朕赐予你的权力。以后你可以拿它上谏昏君,下诛奸佞,先斩后奏!"皇帝端着手中的金锏高声说着。
冬日的暖阳,照在众位朝臣有些惊讶的脸上,也照在皇帝微笑的脸上。那把金锏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金光。
德芳走近,双手接过。沉沉的金锏落在手中,散不去心里的疑惑,这是一种什么意味的命运安排?皇帝拉住他的手,靠近他,低声的说:"德芳。答应朕,不要再随便离开。"这句话声音很小,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德芳抬头看皇帝。
皇叔才三十八岁,正当壮年,可是神色里居然透露出一种苍老的意味。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在乎,让他的心里像被重重的捶了一下。
他低下头,轻声说:"陛下,侄儿可不可以见见母亲?"
皇帝笑着拍拍他:"当然可以。你以后,可以自由出入宫中。"
此时诸位朝臣们跪倒在地,山呼"恭贺八王千岁!"
声音如此之响,震的德芳耳膜有些轰鸣。
北陆烽烟
第 16 章
太平兴国四年,正月。南清宫。
南清宫的后园碧波池上微风徐徐,水波不兴。湖边假山上架起了两付弓箭靶。池对面,围了一圈宫中侍卫,大家正在兴致勃勃的观看王爷练箭。
德芳的双袖用一根丝绦收紧,在身后扎起。露出里面的白色湖丝袄衣,白皙的手指稳稳的拉满长弓,三根指中夹了两支箭。微风抚过他微微沁出汗水的鬓角,原来还颇有些稚气的脸,如今已经是英气勃发。正在瞄准的双目中,流露出凌冽的寒意。
"飕"的一声,一双长箭破空而去,滑过湖面,牢牢的钉在靶上。
立时有人从假山后出来查看箭靶,然后挥动起手中的彩旗。湖对岸看见旗子,爆发出一阵喝彩。
"王爷,两支都中靶了!"
德芳欣慰的微微弯起嘴角,回头看立在身后的慕云风。后者含笑行礼道:"王爷,天资真是聪慧,不到两个月,就能成功的双箭上靶,实在不易。"的
德芳听他这样说,笑容放了下来:"慕云风,本王不喜欢奉承的言辞。你应该实话实说。"
"王爷,小臣并没有阿谀奉承之意。王爷的进步确实很快。只是要想练成双箭齐中靶心,还是要加以时日,勤学苦练才能办到。"
德芳笑笑:"嗯,这听着还舒服些。"
这时一个穿着宫装的秀丽女孩从侍卫中抽身出现,行礼道:"王爷,顾统领回来了。说是有事要禀告您。"她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甜美,引的周围的侍卫都忍不住偷偷的瞟她。
"你们都散了吧。慕云风,去把他叫到这儿来。"德芳放下手里的弓箭,回到凉亭。那个俏丽的宫女赶忙上来,帮他解开身上的丝绦,轻轻整理好衣角,砌上茶水站立在一旁。
德芳斜靠在椅子里,端着茶轻啜。
顾祺瑞急急忙忙的走到亭下行礼,就看到德芳这样一幅慵懒的样子。脸色不免有些不大自在:
"王爷。你今日又没有去上朝。"
"嗯。"德芳放下茶杯,嘴角带着笑意,"祺瑞,你也来尝尝,萍儿泡茶的手艺真是不错。"德芳身后的女孩脸上浮起一丝带着红晕的喜色。
"王爷,"顾祺瑞颇有些无奈,"您老是不去上朝,会落人口实的。""朝上有事自然会有人来通传,何必非要天天去。"
"可您已经一个多月没去过了。"
"我不去自有不去的道理。你就直说吧,有什么事。"
顾祺瑞见劝说和往常一样无效,只得起身说:"陛下今日在朝堂之上宣布要北伐了。"
"嗯。"德芳并不惊讶,"皇叔谋划这件事已经很久了。讨伐北汉是迟早的事。不过薛居正他们不是一直反对吗?"
"这次陛下是力排众意,不但赞同曹彬大人,而且还打算亲征。"
"亲征?"德芳坐正了,"皇叔要亲征?"
"是啊。"顾祺瑞面带担忧的说道,"而且陛下还提出出征之时,由您监国。今天这么大的事情决策,王爷你都不在当场。实在有些不妥。"
德芳听完,又斜靠回椅子里,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由我监国?"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皇叔以为,薛居正那帮老臣会服他一个只有十七岁的王爷?这还真是一个难题了。皇叔又想要试探什么吗?德芳远远的眺望碧波池,手里慢慢端起茶杯,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
"好啊,如果皇叔真的下诏。我一定接旨。"
"王爷?"顾祺瑞惊讶于他的自信,正要劝他三思。远远的跑来一个小太监,奔到近前,急急忙忙的说:"启禀千岁,陛下驾临南清宫!"
皇帝亲自来了?德芳起身,整理了一下,往前厅去
进入前厅,正看见皇帝下了轿,往宫里走来
"恭迎皇叔大驾。"德芳鞠躬行礼。
皇帝笑得十分亲切:"不必这样多礼了。德芳,朕好像有很多日子没有见到你了。"
"劳烦皇叔记挂。"德芳低着头答道
皇帝凝神打量着他:身姿更加挺拔了,黑发高高的用发带束起,露出了俊秀的脸庞,唇边隐约的带着笑意。他比起几年前的稚气,更多了份清绮优雅,倒反而比以前更加出众了。皇帝有些走神。
"德芳,很久没见。今日在你这里我们叔侄畅饮一番如何?"皇帝笑意盈盈。
"这是侄儿的荣幸。"德芳答道。
皇帝笑着往后堂去了。德芳抬起头看着皇帝的背影,暗暗的皱了下眉
后堂的花厅里。只有皇帝和德芳两人对坐
德芳低着头,偶尔给皇帝斟上酒,并不主动说话
皇帝端着酒杯,不断的一饮而尽。
"德芳,朕决定亲征北汉。你替朕在后方监国可好?"
德芳笑笑:"皇叔,你这样信任侄儿,侄儿一定会克尽职守。"
皇帝看着那朵在他唇边一现而逝的微笑,眼神有些迷离,"德芳,你很少对我笑啊。"
德芳听他不以朕自称,心里一惊,低着头不再做声
皇帝无奈的一笑:"德芳,你不上朝...是不是有点躲我的意思?"
"......"德芳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出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窗外腊梅的幽香淡淡的传来。皇帝起身走到窗边,声音变得幽幽的:"你这里种了很多腊梅啊。"
"嗯。侄儿把西苑的齐妈妈接出来了。她说娘以前很喜欢腊梅,所以种了很多在院子里。"德芳有些小心的说。
"哦。"皇帝沉吟了一刻,突然笑了一声,"德芳,你的脾气不是很像你母亲。"皇帝转身看着德芳,轻声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办法忘记她。虽然后宫里有所谓的小花蕊,可是她们都远不能和你母亲比较。我再也没见过有她那么骄傲,那么狠心的女人。"
德芳对上皇帝的眼神,眼里的思绪如此明显,使得他不能逃避,只得看着他。皇帝走到他身边,目光灼灼:"可是你不一样。你比她坚强,比她聪明,骨子里却比她更骄傲。"
德芳看着皇叔,他的眼睛里居然有折如此明显的火光。德芳暗自定了定心神,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那是因为德芳身上还流着有父亲的血,流着和皇叔一样的,赵家的血。"
皇帝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狼狈。沉默片刻,然后他苦笑了一下:"德芳,你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说着慢慢的离开德芳身边,坐回了位置上,冷冷道:"那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现在会有如此的荣耀加身?"
"我明白。"德芳答道。
皇帝心里浮起了怒气:"那你还是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躲着吗?"
"陛下。"德芳走到皇帝跟前,郑重的跪下,"赵德芳是赵家的子孙,于国于家之责,绝不敢有半点马虎。但若有一日,因为德芳成为陛下的心头困扰,进而使皇家声誉受辱,赵德芳情愿自绝于太庙!"
"你...好!"皇帝冷笑了一声,"你第一次朝我下跪,就为了说这些吗?"
"是。"
"好!"皇帝霍然起身,"这就是你的回答!赵德芳你是不是很有把握,认为我既不会强迫你,也不会杀你?"
德芳抬头看皇帝,琥珀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德芳不敢妄测圣意。陛下要如何做,德芳不能左右。但是德芳自己该如何做,却是清楚的。"
皇帝看着他晶亮的眼睛,危险的眯了眯眼,手紧紧的握成拳,骨节泛起了白色。两人对峙半晌,无人动作。
最终皇帝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他松开了拳头,慢慢的坐下了:"好。好。德芳,你赢了。"
他有些疲惫的揉着自己的额头,闭上眼睛不去看德芳。
"皇叔。德芳此生一定会全力为国,决不有负父亲和皇叔。"
"嗯。"皇帝站起身,"朕先走了。你年纪轻,监国之事,你要与薛居正他们仔细参祥。"
"是。"德芳答道。
皇帝不再看他,身影很从庭院里消失了。
德芳一个人站在门前,满院的腊梅正在盛放。他轻轻的折下来一朵,凑在鼻尖,微微笑了:"母亲,真的要谢谢你。"
17 重遇
二月,皇帝的亲征大军自东京出发。
大将崔彦进、李汉琼、刘遇、曹翰分别负责太原城四面的进攻,大将郭进为石岭关都部署,田钦祚护石岭关屯兵,防止契丹救援。
皇帝首击进攻太原外围州县,所向皆克。
接到捷报时,枢密院上下都笼罩在一片喜悦的气息之中。只有薛居正坐在几旁看着战报,脸上并不见得轻松。
德芳坐在上位,嘴角微微带着笑意,起身走到薛居正的身边坐下。
"王爷。"薛居正低头,算是打过招呼,神色有些隐隐的倨傲。
德芳不以为意的斜靠着椅背,伸手拿过他手中的战报,仔细的看了一遍,然后道:"薛大人是不是在担心契丹的援兵?"
薛居正抬头,眼里有一丝惊讶。
德芳暗自好笑,看来薛宰相果然是将他当做一个孩子看待了。
可是薛居正口中却说:"王爷,老臣怎会担心这些。陛下已经有周密的安排。郭进和田钦祚,一个是经验丰富,另一个又曾以少对多。老臣不担心。"
"哦。"德芳长眉轻挑,嘴角微微一弯,慢慢道:"大人不担心,我却是有些担心的。虽然郭进和田钦祚都是大将之才,但是郭进为人刚直猛烈,而田钦祚却是器量狭窄,此二人互为守护,只怕宋军内部可能会有些不妥。薛大人以为呢?"
薛居正这次是真正的吃惊了,他缓缓站起来,看着这个眼角眉梢都还带着的隐隐笑意的八贤王,然后突然长揖到地:"王爷所言,真是微臣心中所想啊。"
德芳忙起身,扶住他:"大人。德芳不敢当此大礼。"
薛居正看着搀扶在自己肘边白皙纤长的手指,袖口绣着金丝的掐边。他抬头看这个身份尊贵却如此谦虚的年轻王爷,红润的唇边依然带着不变的温暖笑意。
"王爷,是老臣糊涂啊。"
"呵呵,大人言重。德芳年轻,本来就需要各位大人的提点。薛大人刚才也不过是一番考验,这又有何妨?"
"是..."薛居正低头。
"不过,大人其实也不必过于忧虑。辽军要来,必至白马岭,而白马岭前有大涧阻隔。我军以逸待劳,石岭关守军的胜算应该还是很大的。薛大人以为呢?"德芳扶他坐下后,接着说道。
"是,是。"薛居正笑道:"王爷所想确实周到。石岭关的防御安排,短时间的确不会有大问题。"
"嗯。那大人以为,目前朝中最当务之急的事是什么呢?"
"科考取士。"
德芳坐下,笑道:"科考取士确实是国家的大事。"
"现今陛下不在朝中。王爷,崇政殿的殿试应该由您来主持。"薛居正的神色严肃。
"大人,觉得本王合适?"德芳这次也有些惊讶了,科考取士的最后一关历来是由皇帝亲自主持,以示对学子的重视之意。而如今朝中上有皇叔齐王赵廷美,下有皇帝长子楚王赵元佐。薛居正这样说,意思并不只是推崇那么简单。
德芳微笑:"大人,朝中比本王合适的人选,大有人在啊。"
薛居正眯起眼睛,捋了捋胡子,笑起来:"王爷,本来适合当监国的人选也一样大有人在啊。陛下为何选择王爷?老臣还请王爷三思。"
德芳独自站在凝辉殿前的廊角下。眺望着眼前的重重宫檐。
大风吹来,却吹不去脑海里薛居正的那一番话。
不错,在这个东京内城里,任何的动作都一定是有动机的。朝政永远都是像这湖面一样,表面平静而暗地却是激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