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的挑起嘴角,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选择他么,原因应该很简单。那就是他永远不可能再靠近那把龙椅。自己不是皇后嫡子,而且生母又死前获罪。所有这些原因,都使皇帝可以毫不犹豫的将他放到一个最受瞩目和猜测的位置。这样既可以避免皇室内部猜忌,还可以用于试探。稍有不注意,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自然也会粉身碎骨,以除后患了。
想到那日花厅中,看见皇叔疲惫神色时,自己心头浮上的不忍。德芳冷冷的笑了,闭上眼睛,任由冷风灌满袍袖,发出咧咧的响声,自己稳稳的站在风中,毫不动摇。
回到枢密院里,范质递上了一份名册。
德芳放下手中的茶杯,接过来:"范大人,所有殿试名单都在这里吗?"
"是。一共是一百十二人,都是来自各地的考生。"
德芳翻开封皮。名单按照各个州属编排。当看到华州(今陕西)字样时,目光被吸引住了,忍不住慢慢的往下搜寻。当真的看见那个熟悉的名字时,他的脸上又忍不住挂上了笑意。这些年来,西湖那一日的开怀大笑,居然是他唯一的纯粹的快乐。想到这里,心上不禁浮起一丝惨淡。
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是一口陕西口音呢?
虽不想承认,但是自己也许真的是盼望着见到他的吧。
那个曾经在信里发誓,要成为他的伙伴的寇准
三月,辽军果然出兵援救北汉,大军行至白马岭。
郭进把握时机,乘敌军刚刚渡河,率领骑兵冲杀进敌阵,大败辽军。辽军主帅耶律敌烈与他的儿子华格,及另一位主帅耶律沙的儿子德琳、令衮图敏、详衮唐古都战死在阵中。耶律沙与耶律穆济也被困阵中,如瓮中之鳖。危急之时,辽大将耶律斜轸率救兵赶到,射退宋军,二人才"仅以身免"。
战报传回东京,上下一片欢腾。
枢密院和中枢省里人人拱手相庆。这次连薛居正的脸上也带上了难得的微笑。这是宋军第一次对辽作战,就有如此大胜,确实让大宋上下军民激动非常。
德芳看着诸位大臣的欢欣鼓舞的样子,心头却难以轻松。东京城内的大臣都如此欢欣,前线只怕更加欢腾一片。心里暗自有些担心,以皇叔的脾气,这次初战大胜,只怕会让他对大辽产生轻视了。
范质见他神色并不轻松,于是上前询问:"王爷,你这是..."
"哦。"德芳一笑,"没什么。范大人,明日殿试的事情筹备的如何?"
"这个王爷可以放心,各地学子都已经到达东京。明日殿试的各项安排俱已办妥。学子们寅时进宫。寅时三刻,崇政殿准时开考。"
"嗯。"
"王爷,这是各地提拔的官员名册。他们近日也要入京述职,面圣的事宜..."
"这个我知道,殿试之后再行安排。"德芳接过他手中的奏折,坐下细看。
每年这个时候的官员选拔,都会让他格外留神一个人,那就是庞籍。如他这样的心计深沉,决不可能甘于久居于一个小小的地方转运使。果然,这几年他在任上,每至一地,都能减轻民间负担、改革弊政,名声颇为不错。如今只怕离上调京城也不远了。
当庞籍的名字终于映入眼帘时,德芳忍不住冷笑一下。不错嘛,人都聚齐了。再看到他名下的政绩斐然,德芳嘴角挂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清晨天还未亮,众多学子已经等在宣德门前。
监理太监开始唱名。而一旁等待的礼部大臣,即将带领着这批经过层层选拔,进入殿试的学子们,进入大内。
唱名完毕,寅时一到,宣德门侧门大开。这些学子们怀着敬畏的心情,穿过幽深的门洞。然后眼前突然一亮,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广场,而广场尽头,正是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大庆殿。
转过大庆殿边的侧门,他们来到了崇政殿门口。
众人整齐的站在殿前紧张的等待开考,人群里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八贤王到!"此时监礼太监突然高唱一声。
众人都抬起头。只见廊下,缓缓走来一个白色的身影。宽阔的袍袖和金冠下的发带在早春的微风中,随着他优雅的步伐轻轻的飘动。待走到殿前,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穿透天空,洒在他的身上,那红润的唇边隐约的笑意,轻挑的眉角,明亮的眼眸都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蒙胧的光晕之中。
众人都看的有些呆了。
德芳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扫了一眼殿下的学子。目光正碰上了一双漆黑的双瞳,那双眼睛里饱含的不仅仅是惊艳之意,更有一种熟悉的意味。心里没有缘故的涌上一阵暖意。
呵呵,忍不住笑了,就知道是他。那个傻乎乎的陕西寇准,终于如他自己的诺言,考进了这东京大内。
"行礼!"监礼太监见众人都不知怎的,居然没有人行礼,只好接着高唱一声。底下的学子这才明白过来,大家纷纷跪下。只有寇准依然站着,眼光像是被德芳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待反应过来时,众人已经跪下去,他急忙也俯身下去,待到再站起来时,看见德芳脸上的笑意又明显了几分。心里不禁懊恼起来,怎么又被人看了一次笑话。
德芳站在阶上,清亮的声音回荡在殿前:"各位士子。你们都是我大宋将来的栋梁之才。期望你们今日都能发挥出自己的才学,金榜题名!"说完示意礼部官,照例宣读了朝廷的恩科赦命。
崇政殿大门洞开。
三年一次的金殿科考开始了。
18 相交
南清宫的书房里。
萍儿正在给德芳沏茶,如玉的双手捧着茶碗,轻轻放在案头。顾祺瑞从门外风风火火的进来了:"王爷。"
"嘘..."萍儿出声阻止他,"你小声些。"
顾祺瑞这才看见德芳歪歪的缩在椅子里,已经睡着了。他走近萍儿身边,小声说:"李姑娘,还是叫醒他吧,宫外很多中榜的进士等着拜见呢。"
萍儿皱眉:"王爷昨天很晚才回来。天天早上都要那么早进宫,实在是......"
"李姑娘,及第学子拜会主考,这是规矩啊。"
两人正在争执。德芳悠悠的转醒,朦朦胧胧的问道:"祺瑞吗?什么事啊?"
"啊,王爷你醒了。门外不少及第的进士前来拜会,王爷见不见他们?"
"嗯。叫他们进来花厅等候吧。"德芳在椅子里伸了个懒腰,慢慢站起身。萍儿上来替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哎,等等。"德芳转而向顾祺瑞道:"寇准也来了吗?"
"来了。"
"哦。"德芳笑了,"叫他不必进来,就在宫门外等。"
"啊。"顾祺瑞觉得意外,和李萍儿交换了一个眼神。只见德芳嘴角挂了一丝略有些顽皮的笑意,心里有些明白过来,于是领命而去。
南清宫门外。太阳已经渐渐西下。
寇准焦急的来回踱步,看着宫门里进进出出的士子,心里不是滋味。
"哎,平仲兄。怎么还没有进去啊?"一个同科中第的进士出门,看见寇准依然还在门口,有些惊讶。
"呵呵。"寇准只能朝他拱手一笑。唉,他要知道为什么就好了。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门口,看着别人来来往往,实在是不止一点傻气。赵德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直到人烟渐渐稀少。夕阳也即将收去最后一点余晖。宫门里出来一个仆人,走到寇准身边:"寇先生。王爷请您进去。"
"啊?真的?"寇准等到现在,咋听见消息,都有些不信了。
那仆人笑道:"当然是真的。先生请跟我来。"
寇准跟着他,进入宫门。此刻的心情居然比踏入大内那时更加激动些。直到殿试那一天,他才相信原来赵德芳也还记得他。那日西湖边的一场笑话,并不是只留在他一个人心里,无法磨灭。远远的看见他那眼角眉梢熟悉的笑意,真是让他的心里震动。寇准知道,那样的笑,是因为记得自己。
绕过重重庭院,眼前出现了一片宽阔的湖面。
湖边的亭子里,正站了一人。
越走近,便越能清清楚楚的看见,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坦然自若的袖手迎风而立,嘴角微微弯着,挂着清浅的笑意,眼眸中已经看不见当年的凄然忧郁,取而代之的是自信温暖的光芒。
寇准有些忐忑了,他如今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当年在西湖畔的纤弱少年了。自己只记得一心要见他,可是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却发现自己好像完全没有准备好要如何面对。
走到近前,德芳上下打量着寇准,眼里流露出赞叹。几年时间,他已经完全是一个气质出众的文人模样了。看出寇准神色间有些不大自在。德芳微笑着先开口道:
"寇准,别来无恙啊。"
"王爷。"寇准拱手施礼。
"咦?寇准难道你不知道,见本王是要下跪的吗?"德芳眼里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
寇准脸色不变,字正腔圆的朗声道:"王爷,今科状元前来拜会。您似乎也该及时接见吧。"
"呵呵。"德芳笑了,"你怎么不讲陕西话了?"
"啊?"寇准没想到会冒出这个问题,一时有些愣神。
"哈哈,哈哈。"德芳忍不住笑出声,直到寇准的脸色涨红了,德芳才收住笑声:"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上来坐吧。"
亭子里已经放上了茶水点心。德芳先坐了下来,等到寇准也坐下,德芳才端起茶盏,低头拨弄着茶叶,慢慢道:
"如果不是让你等到现在,本王哪能和你这样悠闲的漫谈呢?"
寇准有些惊讶的抬头,看他轻啜香茗。原来是这样的吗?那么自己似乎也该解释一下才是,可是该如何开口呢?
"王爷。寇准其实是......"
"呵呵,你不用解释。我知道,朋友之礼,本不该以权势地位衡量。这是你说的吧。"德芳放下手中茶盏,眼神远远的落向湖面。
寇准有些动容了。原来他都记得,连同自己激动之下写得那封信,他都记得。
"王爷......"
"寇准,我问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一路科考,应试进京?"德芳并不看他,眼神悠悠,声音也是悠悠的。
"当然是为了..."说到这里,寇准突然发现德芳正转头看他,眼神里的认真和严肃居然隐隐泛起寒光。他已经到嘴边的答案,被生生堵了回去,静默了一刻才低声说:"...报效国家。"
德芳长眉微挑,红润的唇边带上了笑意。他起身,站到亭边,温柔的晚风撩起心头的思绪:"那么,为什么写那封信呢?"声音很轻,随着微风飘进寇准的耳里。
寇准默默的起身,走到他身畔:"王爷,我说了,你不要见怪。"
"嗯。"
"是因为...因为你的孤独。只是看着你,都能感觉你的孤独一直渗透到心里。"
这答案简直就像是一块巨石投进了心湖,掀起的巨浪让德芳惊的呆住了。
寇准并没有察觉,继续说着:"那日在西湖,就惊艳于世间怎会有人孤独的这样令人动容,所以才会贸然上前搭讪。呵,结果误认了王爷。后来,知道了您在杭州的事。再想到那天西湖的邂逅,多少有些明白王爷的处境。心里不知道怎么搞得,激动的不能自抑,结果就写了一大篇东西。让王爷见笑了。"
德芳长久的无语,只觉得眼里涌起一阵暖意。
"那如今呢?"
"如今?"
"如今你还会觉得我很孤独吗?"德芳望着湖面,轻声问。
寇准有些意外的转头看他。暮色里,德芳的眼神蒙胧,看不出思绪,微翘的嘴角带着一丝常在的笑意。
"依然是单枪匹马,孤身闯荡。"寇准不假思索的回答。
德芳眼里的暖意渐渐的湿润了。
"王爷?"
"啊。寇准,你是不是比我大两岁?"
"是啊。"寇准有些意外。
德芳笑着回头看他:"那我以后是不是要叫你一声平仲兄?"
寇准惊讶的看德芳,而对方眼里的暖意像阳光一样一直渗透到自己的心里,惊喜突然涌上来,像是要把自己淹没了,
"寇准不敢当。王爷,还是以姓名相呼好了。"
"好。那就偶尔为之。"
寇准走到石几旁端起茶盏:"寇准以茶代酒,敬王爷。"
德芳也端起茶盏,却并不喝,低头道:"寇准,今日你我虽成朋友。但是你若有一日,你触犯国法......"
"王爷。"寇准抢道:"寇准明白。寇准担保必不会有那一日。既然身在朝堂,定当一心报国。"
德芳抬头看他,寇准脸上坚决的神色让他由衷微笑了起来。
夜色中,德芳一人慢慢走在庭院的渡廊下。
三月仍有寒意的夜风吹在脸上,却带不走心里的暖意。本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可原来早就被他一眼看破。这就是他所说的,相伴的朋友吗?可是拥有后却为什么会更加不安。
"寇准,不要让我失望啊。"
德芳默默的闭上眼睛。
在这座内城里,能够纯净美好,而又维持不变的东西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如果真的不能持久,那么到底怎样才更幸福呢?是拥有再失去,还是从来不曾拥有?
19 卸任
四月底,皇帝的亲征大军已经攻克所有太原城外围州县,使太原成为一座孤城。但是太原城内却抵抗激烈,久攻不下。
枢密院里正在讨论日渐紧张的战局。
"这样下去,只怕契丹恢复原气会再来救援。"范质忧心忡忡的对德芳道。
"不错。"薛居正接着道,"时间托的越久就越糟糕。"
"两位宰相是不是多虑了。"说话的是兵部尚书,"郭进大将之才,守卫西北应当是绰绰有余。"
德芳一直在沉吟,并不吱声,听见这话不禁抬头,目光正好和薛居正相碰。薛居正低头轻叹一声:"但愿如此吧。"
正在这时,外面急速奔进来一个负责传递文书太监。
"各位大人,石岭关奏报送到。"
在场的人都有些诧异,石岭关最近并无战事,却传来奏报,难道辽军真的来犯?
德芳接过奏报打开,看了几行,脸上出现了震惊之色。在座其它几位见他如此都不由的站了起来。
"王爷?"薛居正有些紧张,"怎么了?"
德芳将奏报递过去,慢慢道:"薛大人,终于还是出事了。"
薛居正赶忙接过,几位大人上前一看,全都大惊失色:"郭进突然死于中风?这...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如此不巧?"
"啊呀,这下石岭关的实力岂不是大大削弱。"
德芳低头慢慢的在屋里踱步。
不错,这件事情发生的未免太突然,时机也未免太巧合。刚刚对辽作战立功的石岭关都部署、大将郭进怎么会这个时候突然中风,田钦祚的奏报实在是说不过去的地方太多。皇叔显然应该更早一步知道消息,为何还没有旨意传来?
薛居正见大家都在胡乱猜测,开口道:"诸位大人,相信不久陛下会有旨意传来。我们还是稍安毋躁。"
正说着,外面已经有太监进来:
"陛下手谕到!八贤王殿下接旨!"
德芳双手接过手谕,打开看完后,低头沉吟了一刻。
抬头看见围在身边的大臣们,个个面露焦急,于是笑道:"陛下已经决定追赐郭进为安国节度使,这件事到此为止,大人们就先不要过问了。另外德芳的监国之责,今日以后就移交给齐王叔。还请各位要帮忙交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