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的人马随着皇帝一起往南撤去。
德芳转头只见身后的步卒虽然是在狂奔,不过依然刀枪在手。那五千弓箭手也大部在其中,知道宋军并未溃败,心下安定了一点。
夜色很快就降临了。
宋军据守在高粱河南侧,刚刚一阵撤退虽然匆忙,宋军的阵角却并未乱。各路大将们先后回来,围住皇帝。夜色中,只能看见对岸辽军火把连片,这次他们扎营屯兵远在三里之外,显然也是防备着宋军的利箭。
皇帝一声冷哼:"没想到耶律休哥竟然可以收整耶律沙的败军再战。到是一员虎将!"
"不好了,陛下!"曹瀚冲进营帐,"辽人从耶律沙大营的左右翼挺进,眼看已经渡河形成钳击之势。"
"什么?怎么此时才知?"
"辽军乘夜色迂回包抄渡河,未能及时发现..."
"你马上和刘遇各领本部人马迎击。"
两将刚刚领命离开,就见李汉琼奔进了帐内,神色间有些不安。
"陛下!南京城内突然城门打开,城中耶律学古在城外列阵,四面鸣鼓,城中居民大呼,响声震天动地啊!"
德芳心里一紧,南京城也出兵,那宋军不就是被合围了?
"你慌什么!"皇帝低喝一声,"我军还有数万之众,岂会怕他!"
此时外面喊杀已经震天。
宋军这时,已经全靠近身搏杀,只听得杀声与惨叫不时传入耳中。李汉琼跪下道:"陛下,辽军来势迅猛。夜色之下,我军被围。长弓骑兵根本无法施展,辽军弩箭反占上风。陛下您还是赶快先撤回涿州城吧。"
"陛下!"周围的将官噼里啪啦的跪了一地,"请陛下先行撤离!"
皇帝的眼角青筋突跳着。此时撤走,就等于承认兵败,心里实在不甘。
"陛下!我军已经被围,陛下还是快撤吧!"
"皇叔,胜败不在一时。"德芳看着皇帝,轻声开口劝道。
皇帝转眼看他,紧紧握着剑的手慢慢松开了,终于开口道:"撤往涿州。"
百余骑护着皇帝的坐骑,杀出了围攻高粱河的辽军。身边箭簇穿入阵中,周围的宋军轻甲步兵不断的有人倒伏。此时辽兵的短弩威力大现。周围护君的骑兵摘下身后长弓还击。可是宋军长弓适合远射,此时真是优势尽失。
刚刚冲出重围。就发现身后火把点点。辽军骑兵已经追在身后了。
杨业转身毫不犹豫的一把抢过军旗。
"杨将军?"
"陛下,我带旗引开辽兵。你们往涿州城去!"杨业兜转马头大声喊着。
"好!你们小队跟杨将军去!"
杨业朝德芳一拱手,便带着四十骑人马往东纵马绝尘而去。身后的火把看见大旗往东,果然开始分流往东。
行到南京城外的树林里。
突然短直的箭矢袭出树林,生生撕开了皇帝身边的骑兵队伍。眼前突然有战马跌倒。此时这些战马都已经汗珠滚滚,这如雨点一般的箭矢,和陷阱让他们开始惊慌的倒腾起蹄子。
皇帝策马越过前面倒伏的马匹,大吼:"不要停!"
此时德芳的马突然哀嘶起来,马头猛地低下去。德芳大惊,眼看要自己被抛出去,身后腰带突然一紧。自己已经被提空,安坐在另一匹马上。回头一看,正是顾祺瑞。
冲过树林,德芳转眼看四周。人马已经损失大半。骑兵只剩了十余骑。树林间的辽军却已经点起火把继续追来。
绝望和疲劳在这支狂奔的队伍中渐渐弥漫开,人们眼中都带上了困兽般的血色。战马的喘着粗气,马蹄纷乱。
皇帝解下了身上的大氅,将战马驰近顾祺瑞身边:"把他给我!"说着一手捞过坐在顾祺瑞身前的德芳,置于自己的马前,然后将大氅抛给顾祺瑞,厉声喝道:"你带他们继续往南去!"
德芳被皇帝压在马前,心脏紧缩到了一处,只来得及大喊:"不要!"耳边却已经听见顾祺瑞轻声道:"遵命!"一阵马蹄声远去。
皇帝扶起德芳,在夜色中拨转马头直奔西面而去。
夜色中,德芳回头。只能隐约看见马队中那个披着红氅的身影纵马远去。月光下,大氅上的金龙在闪着银光狰狞的狂舞。在他们身后,火把点点如长龙一般紧紧追去。
28 兄弟
七月二十七日,金台屯行营。
为了防止辽军乘胜追击,皇帝安排诸位宋军将领在镇州至镇州沿线进行布防。待到忙完,诸位大将都已领令出帐,天色已经接近黄昏。皇帝回到内室,这才发现一整天都没有看见德芳的身影。
独自站在堞墙后,默默的看着辕门外。人马进进出出,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十余天了,德芳心里仍然死抱着希望。连杨业都可以负伤回营,没有道理顾祺瑞会回不来。他一定只是耽误了。
大风挟着边关的沙尘和铁器特有的腥气,刮在脸上微微有些疼痛。
"德芳。"皇帝的声音传来,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战场之上牺牲难免。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德芳点点头:"我知道,舍卒保帅。皇叔的决定是对的。"
皇帝转头看去,他的双眼里,平静无波。
"你不怨我?"
德芳转头和皇帝对视,淡淡的说:"皇叔,我恨过你。但是从来没有怨过你。"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哦?"德芳微微笑了,"您不信吗?"
皇帝点头一笑:"我信。你既然愿意坦言恨过我,又何必再骗我。"
德芳低下头:"其实那天您要是丢下我,可以走得更快。"皇帝一愣,随即哈哈一笑:"你能明白就好。"
"但是皇叔..."德芳的声音低了下去。
"什么?"皇帝没有听清。
德芳抬头。皇帝望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眸,耳畔传来他清晰的声音:"我宁可自己那天被您抛下。"
皇帝的笑容渐渐冷下去。
德芳撩起衣襟跪下,深深的拜倒:"您是我自小敬爱的叔父。以前是以后也一直是。皇叔,我求您回头吧。"
眼前皇帝的皂底黑靴半晌没有移动,德芳的眉头渐渐锁紧。又过了一刻皇帝的声音才幽幽的从上面传来:"我...做不到。"
话音落地,皇帝的脚步慢慢远去。只留德芳独自跪着,他手指紧紧的抠进了地上的石缝。一颗泪水砸在眼前的石板上,摔得粉碎。
八月的南清宫,空气中浮动着香甜的桂花气味。萍儿手里捏着一封信,急匆匆的走到书房门外,轻轻扣门道:"王爷,杨将军来信了。"
门霍然拉开,德芳有些急迫的拿过她手上的信。拆开看了几行,他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拿着信的手渐渐颓然垂下。
"王爷?有顾统领的消息吗?"
"军中已经宣布了阵亡军士名单,他在其中。"这就意味着,即使人还活着,也不会再有人去搜寻或是救援。
"啊?"萍儿的眼中一下聚集起雾气,"那...那...顾统领他..."
"他死了。萍儿,从现在开始忘记他吧。"德芳淡淡的说。
散了吧,散了也好。不是早知道人间是没有不散的宴席的么,早点晚点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人生在世终是一路独行。想到这里,唇边竟然浮起了一丝微笑,眼里冷冷的没有温度。
太平兴国六年九月。皇帝重新任命赵普为相,同时大告天下赵普所记"金匮之盟"。消息传到南清宫,德芳正在池边钓鱼。
"金匮之盟?"
"说是杜太后当年有遗旨,要先帝将帝位传于陛下,再由陛下传于齐王。"
德芳皱了皱眉,随即一笑:"随他好了。"
前来报信的史官有些不知所措:"可是王爷...这赵相所言不知道..."
"陛下说什么你就照记,不要管那么多。"德芳扶了扶头上的斗笠,盖住眼睛,"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是。"那官员宽袖长揖到地,慢慢退走。
这两年,随着赵德芳的年纪增大,皇帝对他的圣眷也日隆。皇帝对于这个侄子不同寻常的重视已经满朝皆知。常常是很多事情百官劝奏无效,而德芳的劝说却是屡试不爽。可是即便如此,这位八贤王依然是鲜少上朝。只有难得的时候,才会看见那顶南清宫的四人小轿出现在宫中。
"王爷。"萍儿走近轻声道,"襄王来了。"
"哦。把他领这里来。"
"皇兄!"襄王一大老远看见树下钓鱼的德芳,就乐不可支的冲了过来:"钓鱼哪?我也要试试。"
德芳抬高斗笠,眼前出现了一个穿着月白袍子的十三岁少年,正笑得灿烂如花。他把手中的钓竿递过去:"怎么又跑出宫了?"
"宫里哪有皇兄这里舒服。今天父亲考察功课,本来我是头名的。结果二哥非要说加试弓马才算。结果我就又是倒数,气煞了!"
"于是怕被陛下罚,就躲我这里来了?"
"不是啊,我是想吃萍儿的桂花糕了。"赵元侃忙辩解。一旁的萍儿掩嘴一笑:"殿下稍等,我这就去准备。"说着转身嫣然而去。
德芳看着元侃的目光落在萍儿身上,久久都不离开,不由笑出了声:"殿下?"
"啊?"元侃回神,喃喃道,"皇兄,萍儿姐姐好漂亮啊。"
"你才多大?就知道评品女人了?"
"那皇兄,你比我大很多,可是也没见你府上有除了萍儿以外的女人啊。"元侃颇不服气,德芳笑而不答。
"下次再来,还是让慕统领教教你弓马骑射。省得你每次功课考察都是最后垫底。"
"不要!弓马骑射有什么意思,远不如钓鱼下棋来得风雅。"元侃头一昂,不屑一顾的哼了一声。
正说着,慕云风一路小跑赶来,跪下道:"王爷。楚王殿下驾到。"
"啊!大哥追来了!"元侃一惊抛下鱼竿,躲到德芳身后,"不是抓我回宫的吧?"
德芳拉他出来:"你去偏厅等着,一会儿我叫萍儿过去陪你下棋。"
"好。我马上去。"元侃一听喜上眉梢,转身往偏厅去了。
德芳放下手中的斗笠,起身往前厅去见太子。未进前厅,远远已经听见楚王来回踱步的匆忙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德芳进来,急忙往前一把拉住:
"德芳,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殿下何事这么匆忙?"楚王一向稳重干练,很少见他会有这样的慌张之色。
"父皇让赵普接手齐王叔的案子了。德芳,赵普是有名的奸诈之徒,齐王叔的案子落在他手里,他为了邀功请赏一定会百般加害。"
德芳皱眉:"殿下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要救齐王叔。"
德芳闻言轻轻摇摇头:"殿下,这件事你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什么?"元佐惊讶,"德芳,难道你也不同意我出手相助?"
"皇叔既然把案子交给赵普,自然是对他的做法认同。你去劝陛下,不会有用。劝的人越多,齐王叔的罪名反而越严重。"
元佐听闻,有些颓然,坐下道:"你说的,我其实也明白。可是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他获罪,却站在一旁毫无作为。齐王叔他...他不能就这样被害呵。德芳,你能不能帮一帮三叔?"
德芳摇摇头,轻道:"我不会救他。"
元佐惊讶的站起身:"你不救?赵德芳,你就这样看着皇室骨肉相残吗?齐王叔那样宽厚仁德,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被害吗?"
德芳低声道:"殿下,我不会插手,我劝你也不要管。等到日后你有能力,可以重新为齐王叔翻案。但现在不论齐王叔会有什么罪名,都请千万不要过问。只说赞同赵普的决议。"
楚王的眼里燃烧起怒火:"你说什么?赞同赵普?"
"殿下,只要你能保住自己,将来就一定能救回齐王。"
元佐紧紧的握住腰间的佩剑:"将来救回他..."
德芳微微点点头:"将来。"
看着大皇子有些愤怒的纵身上马,德芳的眼里不禁浮起了冷笑。
自己原来也已经开始变得无情了。皇叔,你终于要动手了吗?齐王叔大约也不会有将来了吧。你的帝业终于还是要传承给自己的孩子。金匱之盟,始终只是个欺骗你自己的笑话呵。
转身走在去偏厅的路上。眼神掠过了一间开着的窗户,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金灿灿的菊花。屋里的一切都一尘不染,好像主人从来都不曾离开。德芳看着案上的长剑静默了一刻,终于转身离开。
偌大的南清宫突然变得很空旷。
心里泛起苦涩。原来总是要等到已经不在身旁,才会知道自己有多么重视。原来一定要到失去,才会明白以前拥有过什么。
29 重阳
重阳节,宫内例行的皇族家宴在御花园举行。
德芳赶到时,齐王、楚王、陈王和襄王都已经到了,大家一一见礼。齐王虽然含笑与元佐小声细语,可是脸色憔悴,眉目之间早已不见以往的祥和安宁,大约已是多日愁苦。陈王的脸色保持一贯的阴沉,偶尔看别人一眼,却并不开口。真正开心的大概只有那个围在自己身边,万事不愁的襄王了。
不久,皇帝驾到,众人落座。这时才德芳发现,自己的位置紧靠皇帝上首,心里不由有些突兀。楚王和齐王依次坐在右侧。陈王坐在德芳下首,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
皇帝笑意盈盈:"今日是家宴。大家都不用太拘束。"话音刚刚落地,襄王便跳起来道:"父亲,那我可不可以和德芳皇兄坐在一起?"他的一边是愁眉苦脸的齐王,另一边是不苟言笑的二哥。元侃坐了半天都没有人和他说一句话,心里早觉得别扭了。
德芳看了一眼陈王,转向皇帝道:"皇叔,那我还是和陈王殿下换个位子吧。"说完刚要起身。皇帝一把按住了他,笑道:"赵恒,不要胡闹。"
元侃有些哀怨的瞟了一眼德芳,只好悻悻的坐回原位。
皇帝首先举杯,朗声道:"今年我军在雁门关取得大捷,国内也是风调雨顺。实在是值得庆贺一番。"众人都举杯应声,一饮而尽。
陈王随即又起身道:"这都是父亲的圣德泽被苍生。"
皇帝满意的微微一笑,转向齐王:"三弟,我们兄弟也很久未见。近日如何?"齐王低眉微微一笑:"臣弟还能如何,待罪而已。"
皇帝的笑容更明显了几分:"三弟,案子未结,你何必这样说。是非曲直,国法自然会给你一个交待。"
"父亲。"楚王突然离席,跪在皇帝面前:"儿臣愿意担保齐王叔无罪。父亲,你相信齐王叔吧,他决无谋反之意。"一番动作让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齐王的脸色更是一阵青白。
皇帝的神色有些冷了,淡淡的说道:"今日只谈家事,不要扫兴。"
"是啊,殿下。"德芳忙插话,"你还是说说开封府尹里最近有什么大案吧。听说你前几日刚刚查出一个沉冤多年的案子,是吧?"说完朝襄王眨了下眼睛。
"啊,那大哥你就赶快讲讲啊!"元侃开心的大喊一声,说完朝德芳咧嘴一笑。
元佐慢慢起身:"嗯,是有这么回事。"他抬头看父亲。皇帝的神色缓和下来:"那就说来听听吧。"
晚宴渐渐在楚王的故事中,悄悄进行。齐王闷着头喝酒,陈王不时的恭维大哥几句。只有襄王听得最是入神,还不时的发问。德芳只是含笑饮酒,并不吱声,心里盼着可以早点结束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