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眼前跪着的元佐,眼中被宫灯的颜色映出点点暗红。
元佐挺直脊背,低着眉。
"你来指责朕么?"
"父亲,我是来恳求您的。您放过三叔和德芳吧。皇家应该是为天下的表率,不该是如今这样。"他的声音沉静而清晰。
"那么说,你觉得朕有辱皇家了?"
元佐抬头,眼里闪着泪光:
"六年前,伯父突然离世,您登上皇位。德昭哥哥不久就横死大庆殿。你真以为孩儿什么都不知么。赵普陷害三叔的罪证,有多少是真的,你也以为孩儿不知么。"
皇帝的眉头紧紧攒在一处,拳头慢慢握紧:"那朕是为了谁,你又知道么?"
"我懂,父亲您是在为我铺路。可是,这样用自家人的鲜血铺起的路,我怎么踏的上去。您这样折辱德芳,伯父地下有知,会怎样想?"
"混账!"皇帝猛站起身,神色间的愤怒却掩饰不住狼狈。
元佐依然跪的笔直:"父亲,今日我既然来,就不怕触怒您。三叔走时好好的,为什么去到涪陵,不几日就重病不起。伯母为什么重阳之后,自缢宫中。父亲,我只是想帮您多挽回一些啊。求您不要一错再错!"
皇帝慢慢走来,颤声道:"元佐,自小你就是为父最看重的孩子。朕悉心栽培你,难道就为了今日听你这一番话?"
"父亲,我一直想凭借自己的能力踏上皇位。可是如今通往这皇位的路上血迹斑斑,都是我赵家自己的血。难道说,皇位之上就没有亲情么?我一直以为父亲厚待德芳是因为你想补偿他。可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局面。父亲,我已经真的看不下去了。"元佐哽咽的扑倒在地,"父亲,您放过他们吧。孩儿求您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仰头一笑:"连你也这样求朕。元佐,为父走到如今,都是为了有一日能把江山托付给你,你却以为我冷酷无情。难道我一心为了你,不是情?如果不是爱德芳至深,我又怎么会不顾一切也要留住他。原来这些都不是情么?"
元佐跪在地上,轻轻道:"父亲,如果您执意要留下德芳。那就只有我离开。"
皇帝不敢相信,霍然转身死死盯着他:"你说什么?"
元佐重新跪直身子,脸上还有泪痕在灯光下闪烁。他缓缓道:"我说德芳和我,你只能留下一个。"
冷风吹进殿内,灯火摇曳。皇帝浑身变得冰凉,他冷声道:"你是在说,如果我留下德芳,你就要放弃皇储的地位?"
元佐的泪水慢慢的流淌下来,他紧抿着唇,只是静默着。
皇帝呵呵笑起来,伸手撑住案角:"好,好。真没想到我赵光义会有你这样一个铁骨峥峥的儿子。哈哈哈哈!"皇帝的大笑声回荡在殿内。元佐泪流满面,双肩颤抖,却依然跪得笔直,保持着沉默。
"你滚!"皇帝终于大吼一声,跌坐在椅中。
元佐转身看父亲。皇帝的眼角依稀有着泪光。他慢慢起身,缓步离开上书房。
深夜的东宫。元佐静静坐在大殿中,默默的看案头的烛火。红色的烛油滴答的挂在烛边,慢慢的从红色透明变得浑浊,最后凝固。
突然一个内侍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殿下,御林军突然包围了东宫。说是最近都不允许楚王殿下随意出宫。殿下,这可怎么办?"
元佐仿佛没有听见,慢慢伸手拿过案头的烛台。
三叔离去时的悲愤和洒脱,德芳廊下白衣临风的微笑,父亲眼角隐现的泪光,还有二弟告诉他这段隐秘时痛心疾首的模样,都一一闪现在眼前的火光中。
这就是他的家人哪,元佐淡淡笑了:"不用担心,他们关不住我。告诉所有人,都到前院去。"
那个内侍有些惊疑的看着有些异样的楚王。
"快去。"元佐低喝一声。那内侍一惊,慌忙离开。
元佐拿着烛火慢慢起身,绕着东宫大殿踱步。金丝楠木的大椅,红丝绒的地毯,淡金色的帷帐,在烛光里一一明亮,再回复黯淡。
元佐手里的烛火跌落在了帷帐中。火舌很快撩上了薄纱,迅速的蔓延开。
殿内的帷帐很快熊熊燃烧起来。大殿中的宝座映着火光闪着夺目的光彩。
楚王冷冷一笑,转身离开。
不能挽回,那就付之一炬吧。
东宫的大殿在忽起的夜风中,慢慢被大火吞噬。
皇帝呆呆的站在廊上,看着不远处的东宫。
宫中内侍都在匆忙的赶去东宫灭火。锣鼓声和大喊声伴着泼水声,充满耳畔。可是已经太晚了。夜风越来越大,狂烈的火焰伴着大风,直冲天际。整个东宫大殿已经完全陷入了地狱一般的火海。漆黑的夜空被映的通红。
皇帝整个人犹如被冻结了一般。目光中不知道是恨还是悔。
元佐,你就这样背叛了你的父亲,不惜葬送一切也要离开?
远处,人们都在赶往东宫。人流中却有一个人影,分开人流,慢慢的往这边走来。他来到阶下,跪倒,深深的叩头。皇帝心中大痛,伸出手大喊:"元佐!"声音却被淹没在锣鼓和呼喊声中。
楚王叩完九个头,缓缓起身,转身往御史台方向走去。
"元佐!"皇帝大呼。
楚王的脚步依然没有停留。皇帝大步跨下长长的台阶,追至身后:"元佐!"
楚王浑身一颤,回头看见火光中,父亲的眼中似有泪水的光芒。他跪倒,哽咽道:"父亲,是孩儿放火烧了东宫。孩儿自去御史台领罪。"
皇帝疾步走来,痛道:"孩子,你这是为了什么啊!"楚王跪下,"元佐最后的请求,就是拜托您让三叔回京养病,让他可以安息在东京。"
暗红的夜色中,皇帝突然静默下来,看着前方,神色模糊的让元佐看不清。
他顺着父亲目光回头。火光中的正是一袭白衣的德芳,宽阔的袍袖和发带都在风中飞舞着,红艳的焰光中清逸的身姿如烟一般恍惚迷离。
元佐暗自无奈的一笑,他擦去眼泪,起身走向德芳。看到那一双忧心的眸子,他惨然一笑:"德芳,我帮不上你了。照顾三叔的事情,也只有拜托你了。"
德芳伸手拉住他,低声说:"不要这样离开。"
元佐苦笑一声:"我没有你的勇气,我面对不了。如今大罪已犯下,我也不奢望逃脱律法制裁。只盼望以后可以天高云淡,自由离开。"
"你也要走了吗?"德芳松开手,低头不语。半晌他突然抬头,微笑道:"那以后,你一定会过得比现在快乐许多吧。"
元佐微微笑着:"但愿。"停了一停,他接着轻声道,"父亲...也拜托你了。求你原谅他。拜托你...替我照顾他。"
德芳看着他,不能点头,却也不能摇头。他苦笑一下,没有言语。
元佐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微微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长叹一声:"我终于也可以和三叔一样,无牵无挂了。"
说着他松开手,毫不犹豫的走向御史台。衣袖拂过德芳的身侧,带走了属于他的最后一点温度。
广场上,只剩皇帝和德芳对站着。泪水终于涌出了皇帝的眼眶,他默默的看着元佐离开的身影,长久的伫立着。披在身上的衣袍在狂风中舞动,似乎随时都会被狂风吹走。
德芳看着他的目光,突然之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心里隐隐作痛。他终于还是走上前,轻声道:"皇叔,夜风太大。您还是先回去吧。"
皇帝慢慢的转过目光凝望他,眼里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神色。他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你要知道,我付出的越多,就越不会放手。所以,不要叫我皇叔!"
皇帝转身回头,一阶一阶缓步回到高高在上的大殿,身影消失在廊下。
带着焦炭气息的狂风吹过广场,德芳转身看大火中的东宫,轻轻一笑:"我会奉陪皇叔你到底!"
江湖朝堂
33 下策(全)
"三叔还是没能等到回京。"元侃的眼圈渐渐有些红了,"德芳皇兄,大哥到底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德芳轻轻拍他:"元侃,元佐不论如今在何方,都会挂记你和其它弟弟的。"
"既然会挂记,那又为什么要离开?"
德芳默然。
"德芳皇兄。"元侃突然扑过来,拉住他的衣角,急切的望着他,"你不会离开的,对吧?"
德芳微笑着伸手扶住元侃的肩膀:"当然不会。你在想什么呢?"
元侃并未松手,他低下头,轻声道:"二哥现在是许王了,而且还是开封府尹。大臣们都在猜测,二哥就要变成太子了。"
"嗯。"这是意料中的事情,德芳并不惊讶。
"那你呢?"
"我?"
元侃抬头,有些不安,"皇兄,你不要笑话我。我有时候看你,总觉得心里很忐忑,就好像你会突然不见了似的。"
德芳轻轻笑着:"元侃,不要想那么多,我不会离开的。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办完。对了,元侃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好啊,你说!"元侃痛快的答应。
"帮我请一个人到你府上。"
"谁啊?"
"吕端。"
陈王赵元佑改名赵元僖后被册为许王,任开封府尹。而吕端此时就任为开封府判官,正是许王手下的干将。
接到襄王的邀请,他有些意外。
元僖一样有些意外,他疑惑的问庞籍:"难道三弟想挖吕端?"
庞籍在一旁微笑摇头:"襄王是最与世无争的,应该不会。什么事情,吕大人去一趟就清楚了。我们如今刚刚站稳,若是能与襄王交好,只有好处。"
元僖嗤鼻一笑:"元侃那个人,毫无心机,不思进取。和他结交能有什么好处?没有利用价值,不去也罢。"
庞籍摸摸鼻子,并不答话。
吕端在一旁,微笑着说:"殿下,庞兄的话其实是颇有道理的。更何况,襄王请我,不去也太失礼了。"
元僖这才挥挥手。吕端躬身退去,临行时,朝庞籍微笑了一下。
庞籍与他目光相撞,只得同样回以微笑。
吕端来到王府,却没想到元侃一直只是与他闲聊。没说几句,就将他引至后院。院中竹亭里,正有一个人。元侃朝他一笑:"德芳皇兄,我不辱使命哦。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八王殿下?"
"吕大人,冒昧了。"德芳微笑着。
"不敢不敢。"吕端有些惊讶,却也忍不住仔细打量他。这位王爷这些年来深居简出。虽然关于他的传言极多,却很少能见到他。而今这个清逸身影就出现在眼前,实在也让他难免有些惊异。
德芳看他的眼神,心里多少也明白他心中所想,他淡淡道:"吕大人,今日借襄王之口约你,你应该明白原因吧。"
吕端顿了一顿,点头:"微臣明白。王爷是不想吕端为难。"
"嗯。"德芳慢慢踱到他身畔,笑道,"吕大人果然是个聪明人。我今日这样大费周章的找你来,其实只为一个人。"
"王爷请讲。"吕端低头。
德芳微微笑了:"吕大人,以为庞籍此人如何?"
吕端微笑:"庞大人一直以来官誉清明,为官一任,必造福一方,是位治世良才。"
德芳点头,随即一笑:"那么如果我说他别有用心,吕大人可会信?" 吕端眉头稍稍一动,随即答道:"王爷,微臣没有听明白。"
"庞籍六年前参与运河大案,这事你一定知道。"德芳接着淡淡道,"我就直说吧,我一直怀疑他为大宋卧底是假,为辽人卧底是真。如果你是忠心为许王殿下,那你就要当心防范庞籍加害元僖。"
吕端惊讶抬头。
德芳微笑看他:"其实也不怕告诉你,我与他是有一些私人过节。不过吕大人,你若以为我是想接你的手报复他,那你就太看低我,也太看低你自己了。"他缓缓坐下,"吕大人,你说陛下的几位皇子资质如何?"
吕端神色有些为难。
"你不便说,那我来说。"德芳淡然道,"元佐殿下性格刚直,元僖老谋深算,元侃淳厚温和。如今看来皇储的不二人选该是元僖。何况他现已是开封府尹,离太子之位也只有一步之遥。你们利用三叔被贬,再加上我的事,顺利逼走了元佐。元僖现在定然以为庞籍是功臣了吧。"
德芳淡然的语调,凛冽的眼神,让吕端动弹不得,额边渐渐渗出冷汗。
"吕大人,你忠心为主,本是无可指责。我今日只是想告诉你,本王如今在世上的亲人已经越来越少。我是想要想提醒元僖,但他不会信我。所以我只好托付你,只盼你能好好辅佐元僖,让他顺利平安登上皇位。"
说着德芳慢慢走近:"陛下这几位皇子中,元佐、元僖最为出色,如今已经折了一个。若是庞籍真如我所想,那让我大宋来日无明主继位,对于敌国是再好不过。这其中关节你懂吧?"
他低低的话语如炸雷响在耳畔,吕端顿时满头冷汗。
"吕大人,事关重大,不可不防。"
亭中的吕端回过神时,冷汗已经湿透重衫。
新年的到来,使长久以来弥散着阴郁的大内带上了一丝喜气。皇帝刚刚接受完大臣的朝贺。冬日的暖阳下,簇新的官服和喜气洋洋的贺辞,也使他脸上带上了一丝笑意。
回到上书房,就看见内侍总管王继恩面有喜色的递上了一份折子:"陛下,这是南清宫的请安折子。"
皇帝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他接过折子,看完微笑了,朗声道:"王继恩,给朕更衣。朕要微服出宫一趟。"
皇帝带着两个随从,一身青衣小帽往东去。
这是年初一的上午。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在东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响的欢快。一身新衣的孩子们在街角门前,兴奋的点燃炮仗。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围在火队旁,将手中的细竹扔在其中,期待着那一声脆响。到处都是喜气洋洋拜年的人们。
走到东城得胜桥下,皇帝停住了脚步。
德芳正伏在桥栏上,一身布衣打扮。去了玉冠绣带、素锦长袍,只剩了一身清逸,倒有几分像是平常人家的书生。
皇帝缓步上桥,德芳转头微笑看他。那清淡的笑意就像落在温润白玉上,倏然而逝的一丝阳光。皇帝愣了一愣,心里添上了一丝莫名的喜悦。
"怎么想到来这里?"他上前轻声问。
"哦,就是想看看平常百姓在大年初一里的幸福日子。"德芳的目光落在了河畔那些忙碌的身影上,"也想让您出宫透透气。"
耳边传来桥下船家孩子的嘻笑声,开心的比较着各自的新衣和新年的红包。
皇帝微微点头,也伏身靠在桥栏,"过年孩子是最开心的啊。"
"您还记不记得有年初一,我的炮仗烧了您的新袍。"
皇帝笑了:"记得。那年你六岁,一点儿高的孩子非要玩大炮仗。结果点着后匆匆忙忙的跑走,踢倒了炮仗,正炸在我的衣角上。"
"是啊,那次都把父亲气坏了。说是大朝仪还没开始,就先把晋王叔的官袍给烧了,顽皮的不像样。说完就要打我。"
皇帝笑意更胜:"那时你吓得哇哇大哭。躲在我身后,不敢出来。"
"是啊,那时如果不是您护着我,只怕新年第一天的这顿打是逃不过去了。"
"你小时候,漂亮的像个瓷娃娃,那天却连新棉袄都哭湿了。我怎么看得过大哥下手打那样可怜的孩子。"皇帝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