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 .上——by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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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玉坊是烟花巷。平日里此时此刻,鸣玉坊早就热闹起来了。但今天为了明仪公主的大婚,所有官宦贵族,但凡够得上脸面的,早就去城东驸马府道贺去了。就是一般小老百姓,看热闹的也在所不少。是以,今夜的鸣玉坊,相比之下,未免就显得有些冷清了。
夜渐深。
一条人影,缓步踱入鸣玉坊。
鸣玉坊今夜虽然冷清了许多,但比起城中其他大街小巷来说,还是要热闹得多。最为明显的,就是从那沿街楼台上传下的丝管弦乐,以及,街头招手拉客的红衫翠袖。
"公子,进去坐坐吧。"
浓妆艳抹的女郎媚笑着凑近前来。
脂粉刺鼻的浓香熏醒了神思不属的误入者。凌天心猛然惊觉过来,抬目四顾,不觉愣住。
怎么不知不觉之间,居然走到这种地方来了?真是荒唐。
甩开身旁纠缠的女郎,凌天心转头便走。那女郎却不依不饶,拉着他不放。
他原本不擅面对女子,这刻近在咫尺,更是有些不知所措。那女郎拉得又紧。一时之间,竟然摆脱不开。只听得那女郎"扑哧"一笑,却原来凌天心已是面红耳赤。
这时蓦听得前方小楼上一阵喧哗,有人在喊叫着什么,但人声太乱了,听不清。
身旁女郎放开拉着他的手,叹道:"又有人想不开了。"
凌天心抬头望去。
小楼上人声喧哗,从窗台中探出许多脑袋手臂,叫嚷着向下乱抓。不知谁的手中扯断了半幅红裙,鲜艳的石榴红飘摆在风中,宛如一面红旗。
人影似流星下坠。
是个年轻女子。他在远远的视线一扫间已见那女子满面不屈。是误坠风尘却又不甘沦落所以宁可一死以保清白的贞洁女子么?
凌天心无暇思索。他的身形如大雁展翅飞起,似流星划过夜空。后发先至,在那女子将要坠地前的一刹那接下了她。
嘈杂的人声从楼上一路直下,穿过高挂红灯的朱漆楼门,停在了凌天心的面前。
"哎哟,公子,这可多谢您了!我这个女儿呀,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倔,这不,跟客人怄了点儿气,一时想不开,竟那么三不管地跳了下来!可把我吓坏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教我往后怎么活呀!......"
满面堆笑的老鸨谄媚地笑着伸手欲接过凌天心手中的女子。
凌天心退了一步,低头看。
女子幽幽醒来。
细弯弯的眉毛在夜风中轻轻颤抖。水灵灵的大眼睛先是迷惘地四处张望,随即定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似惊乍喜的娇羞来。鲜艳的樱桃口也跟着微微翘起,盈盈一笑,说不尽的美丽。真个牡丹般娇艳的女子。
凌天心却混不在意,看她醒了,便将她放下。
女子神色似乎有些失望。那眼神一现即逝,然后又是甜甜笑容。
"多谢公子相救。大恩大德,妾身没齿难忘。妾身黛娇。请教公子贵姓?"她理了理凌乱的发髻,屈身一福。那姿势有说不出的柔媚好看。
凌天心皱了皱眉头。这女子烟视媚行,似乎不是为守贞而自尽之人。但自己没有理由为此不救她,更没有理由为此责怪她。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他转身欲走。
"公子呀,您怎么这就走了呢?公子您救了我家女儿,老身我说什么也得谢谢您哪!老身已命人备下水酒,公子您无论如何可得赏光才是。"身后老鸨笑着招呼,翻脸又对手下人大声喝斥。"还不将这贱丫头拖回去!要是惹得张大爷生了气,仔细我剥了你们的皮!"
"我不回去!"
那女子抗身叫道。可没人理她。随老鸨同来的一众大汉早七手八脚把她架起,粗暴地往楼上拖。
凌天心顿住脚步,犹豫自己该不该管。
但事态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还未决定自己是否插手,下一刻,那女子已不知如何挣脱了大汉们的摆布,跌跌撞撞地向他猛冲过来。
"你这贱丫头!"老鸨恼怒地骂着,伸手拉她。
"我不回去!"
黛娇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死命地抱着凌天心的腰,仰着脸哀求。真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公子,您买下我好不好?黛娇不回去!公子您不知道他们有多么狠毒啊!黛娇若回去真个生不如死。公子您适才既然救下了我,现在又怎么能亲手把我推下火坑呢?公子!公子......"
可是这女子看来并不是安分之辈,似乎不值得一救。凌天心沉吟未决。
黛娇看他神色有些松动,却还是不肯为自己出头的样子。忽然松开手臂,一把捋起了袖子。
"公子您看!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他们下的毒手啊!"她泣不成声。
那臂上果然伤痕累累。
凌天心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个麻烦是免不了了。
"她的身价是多少?"
"公子,公子!这就是您的住处吗?"
黛娇仰着脸,满面惊喜。
房间很华美。院落虽小巧却极精致。这居处,看来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黛娇背过脸儿抿嘴一乐,想不到自己这次还真的交了好运道呢!
凌天心点了点头。这房子,是自己前几天才买下的。不知道自己搬到这里来,他还能不能找到呢?
我是希望他找到还是找不到呢?
心下没来由一阵浮躁。凌天心不愿再深想下去,急忙止住思绪。
"你为什么跳楼呢?"他问。
黛娇蹙起了眉,泪珠儿刹时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妾身薄命,自幼父母双亡,无奈投亲来京。不料亲人早已搬走,妾身盘缠用尽,无力回乡,没奈何流落烟花。那老鸨心狠手毒,只为妾身不愿卖身,故此一向非打即骂。妾身苦苦忍耐,只求遇见个好心人肯赎我出青楼,无论为妾为婢,妾身都感其大德。可叹这烟花之地,有几个有良心的君子?今日里妾身又被老鸨骂了一场,末了道有客人要为我梳拢,要我不可违抗。妾身见实在逃不过,无奈之下,只得走了这死路一条。万幸老天有眼,让公子救了妾身一命,并还把妾身带离那烟花之地。公子如此大恩,妾身纵来生结草衔环,亦所甘愿......"
她絮絮叨叨还待再说。凌天心淡淡道:"真的么。"
黛娇一下子住了口。
半天,黛娇叹道:"好吧。我不知怎的,居然无法骗您。公子啊,黛娇自知出身不好,可也是一心求个上进的。那平日里接的客人,好歹也要说得过去。若说赎身,必得个有才有貌有钱的主儿才好。今日里那个客人,容貌丑陋不说,尤可厌举止猥琐。黛娇本不愿理他,偏他有钱有势,抗他不过。本来若他只来这一次倒也罢了,忍一忍总也就过去了。可他不知哪跟筋不对,竟然跟老鸨说要买下我。那可憎的老虔婆!她也不想想我平时为她挣了多少,居然就那么答应了!可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哪!要我和这样一个厌物过一辈子,这可怎么得了?还不如死了算了!所以我就趁人不备,从楼上跳了下来。谁知可巧就遇上了公子,这也是黛娇的造化。"
她仰起脸看着凌天心,眼眸里有不加掩饰的爱慕。
"公子武艺超群,为人急公仗义,又是品貌不凡,真真令人敬慕。黛娇愿终身为婢,伺候公子,只盼公子别不要我。"
凌天心一愣,皱眉道:"这个回头再说。天色很晚了,你先休息吧。"心想自己这回果然找了个大麻烦回来。只是自己独身一人,她留在这里可不合适。回头还是把她托给哪位朋友照顾吧。不知道京中的朋友谁比较合适呢?
沉思了良久,却再想不出个适当的人选来。猛一抬头,却见黛娇依然站在自己面前,一双大眼睛眨呀眨地盯着自己看。
"怎么还不去休息?"
"咦?"黛娇愣了愣,随即理所当然地道:"黛娇要先伺候公子睡下呀。"
"我不用人伺候,你自去休息好了。"凌天心看她还不走,想了想,又省起自己还没告诉她住处,不由哑然失笑。便补充道,"西厢是客房,你收拾一下,先住在那里吧。"
黛娇却还是不走。
"还有事吗?"
黛娇娇羞一笑。"黛娇说过,愿终身为婢,伺候公子。如今长夜漫漫,公子半夜醒来,如果想要倒个茶什么的,一个人可不方便,还是让黛娇留下来伺寝吧。"
凌天心一吓,慌忙道:"不必了!"
却听声音出口,竟然变成了两个人的声音。那另一个声音是谁所发?
"你......你是谁?"
黛娇指着他的身后,满脸活见鬼的神色。"我刚才明明没看见有人啊!你怎么......怎么象鬼一样突然就冒出来了?你是鬼是狐?"
凌天心转首。身后不知何时已多出一个人来。
那人儿倚窗而立,半开的窗口吹进清冷的夜风,吹动他缟袂胜雪,乌发如梦。他的眼光便随那星光飘飘渺渺地送了过来,似笑似怒,如嗔如怨,却不由得教自己想起前些日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来。一刹时,饶凌天心强作镇定,却还是觉得脸皮发烫。
他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楚兄。"
他压下心头止不住的狂澜。男儿重然诺。已经决定要让它随风而去的,便该当做到才是。
"楚兄要来,如何不先告知一声呢?小弟也好开门迎接......"
"真的是开门迎接?"他的话被楚风烟半途截断。楚风烟轻轻一笑。"不是关门逃走?"
凌天心一呆,答不出话来。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黛娇抱不平。
没人理她。
"你喝酒了。"楚风烟缓步走到凌天心的面前,打量着他。面上依旧笑吟吟的。
凌天心苦笑。他是喝酒了。在不小心带回来黛娇这个麻烦之前,他在城北醉月楼的酒窖里喝得一塌糊涂,喝干了三坛酒,打碎了十七个。不过他临走时没忘记留下银票赔偿损失,这足以证明他还是没有喝醉。
"醉月楼老板的独家佳酿,喝起来真的不错。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再喝几杯?"他问。
楚风烟摇头,浅笑。
"喝的只怕不少吧。"
"是不少。可惜还是没喝醉。"只怪他酒量太好。
可他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
"你在想着我。"白衣的人儿笑得魅惑。"不然你为什么要存心求醉?"
他望着凌天心。凌天心答不上来。身形已近在咫尺。眼前的白衣人儿那勾魂摄魄的艳丽教他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他踉跄后退。
"我要休息了。"凌天心挣扎着说,"你......请回吧。"
我若真是喝醉了就好了。他想。
他听见身前的白衣人儿幽幽叹了口气。"到底是你在自寻烦恼,还是我呢?"
可是他不能听。他扭头欲避。
幽幽叹息声中,楚风烟伸出手来,抬起了他欲避的面。
于是视线对上视线。
那样的空虚缥缈,抑郁寥落。象在看着他,又象是忆起了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依稀恍惚,凌天心却忆起了那一日江畔船上,琴歌渺渺,自己抬手把银钗插上他的发时,他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呵!竟不知是多情,还是无情。
一股莫明的伤心蓦然涌上心头。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楚风烟忽然低吟。
他猛然用力一拉,把凌天心直拉得几乎要撞到自己怀里。凌天心不及反应,已觉一只柔软却有力的手臂紧紧拥住了自己。然后,眼前一暗。有什么东西又香又软,凑上了自己的唇。
一吻。
如天崩地裂。
逃不开你。逃不开你!逃不开你!!!
"别避开我。"他听见楚风烟的声音,软绵绵地无力,响起在耳畔。
"你这个狐狸精!"
凌天心未及答话。一双猛然插入的手,强行分开了两人。
心神猛震,抬起头来,却见黛娇双手叉腰,愤愤地瞪着楚风烟。
"你做什么?"楚风烟皱眉。
"做什么?!"黛娇提高了嗓门叫,"我就说你非鬼即狐!哪里有人象你这样忽然冒出来的?又不知羞耻地勾引我家公子!明明就是狐狸精嘛!该死的狐狸精,还不从我家里滚出去!"
"狐狸精?"楚风烟轻轻笑了起来,低声自语。"我倒不知妖精的想象力也这么丰富......你莫非真当自己是人了么?"
他的话黛娇听不懂。她皱了皱眉头,决定不加理会。当下便转首四顾,想在周围寻到个趁手东西好把这只"狐狸精"赶出去。
"黛娇。"
凌天心这时才清醒过来,急忙阻住黛娇。"你误会了。他不是狐狸精。你先下去好吗?"
不是狐狸精?黛娇又仔细地打量楚风烟两眼,还是摇头。
"不行呀!公子。这家伙就算不是狐狸精,也不是什么好人。这种人黛娇在鸣玉坊见得多了!公子你好心不知道提防人,我得帮你留神才行。"
麻烦。自己果然是找了个大麻烦!凌天心苦笑。
黛娇却又转身骂楚风烟。"就算你不是狐狸精好了!你明明是个大男人,为什么要来纠缠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可是堂堂男儿,不象你自甘下贱的!"
两人同时目瞪口呆。
"那么你是什么?"半天,楚风烟挑眉笑问。
"我?"黛娇回看了凌天心一眼,面上忽然满布红霞,身子也悄悄凑了近去。凌天心慌忙闪了开来。黛娇又跟了过去,娇笑着向楚风烟示威。"我是公子的侍妾。说不定呀,公子还会把我娶为正室呢!"
凌天心这一吓非同小可,急忙便欲开口。却见楚风烟呆了一呆,蓦地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黛娇被他笑得粉颊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我笑你只知责人不知责己。"楚风烟住了笑,面容便有些冷冷的。"你说我是男人。难道你又是女人么?"
"我当然是女人!"黛娇冲口便嚷。
楚风烟不语,只盯着她看。
凌天心越听越奇,心下竟有些糊涂起来,不由得也扭头看她。
他虽然接触女人不多,但应该还是不会弄错的。在鸣玉坊街头接人时,他不能避免地触及了黛娇的肌肤。那种软绵绵的触感,必定是女人。为何风烟一口断定黛娇不是女人?
黛娇原本是理直气壮的。但楚风烟的目光如此锐利,仿如利箭一般直射她的心田。她的心不觉越来越慌乱,潜意识里只觉得自己似乎有哪里做错了。到底是哪里错了呢?可是却想不出来。
我是女人。一直都是。在跟公子一起来此的路途。在鸣玉坊怡情院的漫长岁月。在去怡情院之前的少女生涯......我在去怡情院之前是在哪里?
是了。便是这个。记忆怎么残缺了呢?......
不。不是在去怡情院之前。还有之后。之后我在做什么?我每天陪伴那些客人们笑。客人们说什么?老鸨在说什么?衣服......为什么我要穿这种衣服呢?这不是女孩子的衣服么!我当然不要穿。我是男人呀!......我是男人?
"你是男是女?"
意识从混乱中收束到一起。所有似是而非的记忆如烟花般风流云散。眨眨眼,才发现自己仍站在室中。面前笑问的白衣人身影如魅如梦。而旁边,牵挂的人,正满面担忧。
"公子!"
不理会对面逼问的人,只顾急急地面对一旁的牵挂。想要开口,话语冲出口来,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凌天心安慰地道:"不要紧的。无论你是男是女,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即刻便定了黛娇的心。
"对不起。"他的容色依旧楚楚可怜。"我骗了你。我是......男人。"
"没关系的。"凌天心再次出言安慰。
黛娇扑到凌天心怀里,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怕你看轻我。鸣玉坊里有妓女也有相公。怡情院是男院。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子弟,只因为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没办法只好离家出走。我什么都不会做。人家看我长得好,就把我骗进了怡情院。我在那里一天天绝望,本想死了算了,可是公子你又救了我出来。公子你一看就是正人君子,我不敢告诉你我是相公,你一定会看轻我的。我......我......我原本还是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