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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落花 .上——by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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筝语和琴歌姊妹姓方,父母早亡。筝语在四年前嫁入文家。文家虽说姓文,可和这个文字毫不相干。他家几代均是屠户。然而,父母亡故时筝语也才不过十五岁,琴歌更是只有五岁而已。年幼的姊姊拖着不懂事的妹妹,连父母的后事都几乎无法料理,想要在这个世上活下来又更是谈何容易?文家是她邻居,在她们父母亡故后热心地帮她们料理了后事,此后前前后后,更是不知帮了她姊妹多少忙。是以,三年以后,筝语孝满,文婆婆遣人前来替自己的儿子提亲时,筝语虽满心不愿,但终于还是答应了。
说起来文家也没什么不好。男人娶妻,尚还允许妻子带着个拖油瓶妹妹的,能有几个?筝语初嫁过来时,文屠户待她更好。第二年生了个女儿,就不免开始冷落了些,有时喝了酒回来,也会打她骂她,但说到底,比起大多数女性来,筝语算是好的了。
那又怎么样呢?
琴歌皱起眉头叹气。她今年才十二岁,却已经懂得了很多事情。倒好象是个小大人。
而,她看得出来,姊姊不快乐。
亡故的父母原是书香之家,只是久试不第,家境贫寒。虽然如此,老父母可没肯让两个女儿受半点儿委曲。去世时琴歌尚幼,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但那时筝语却已经十五岁了。筝语聪明雅慧,知书识字,却不得不嫁与一个杀猪的屠户为妻,怎么会不委曲?
姊姊心目中的理想丈夫,该当是象那戏中的公子一样吧?
又或者,就象那天自己偶然撞见,和姊姊在一起的那个罗公子一样。姊姊叫自己喊他罗大哥。
姊姊一点儿也不聪明。琴歌心想。可是,她是自己唯一的姊姊。
"那我们快点走吧。"琴歌道。却忽地惊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筝语不由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来。脸色也立时变了。
远方,硝烟烈火弥漫,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木头燃烧的"哔哔拨拨"之声,人们泼水救火的喧哗嚷闹之声。那个地点,正是文家!
"为什么?"
筝语泪流满面,抓住面前的男人狠命的撕咬。男人木立不动,仿佛僵了一样。
从看到火光起,她们就拼命地跑回来。回到这里时火已经基本上被扑灭了,人群却还未散去。一双双眼睛透射过来的是讶异、鄙视和不屑。人们交头接耳。在谈些什么?
琴歌想捂住耳朵。
可是她的眼睛却看见了一切。地上,血淋淋的三具尸体。她聪明伶俐可爱的小甥女,才三岁大的小雅,被摔在墙角。脑浆迸裂,红红白白一片。平时最疼爱自己的文婆婆,和姊夫一起倒在地上,身体被一把剑斜穿而过,串在一起。
那柄剑,琴歌见过。
那是上次不小心撞见姊姊和这个人在一起时,他腰间所佩的剑。
这个人现在,正站在这里。
他毁了这个家!
琴歌憎恶地看着他。看见姊姊拼命地撕打着,哭喊着。看见那男人的嘴唇一开一合,仿佛在说着什么话的样子。然后,看见姊姊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后来呢?"
琴歌一手托腮,懒洋洋地望着镜子。
那镜中的另一个自己哟!
琴歌忽然有些感慨起来。一阵倦意袭上心头,她几乎要说想要放弃了。可是,这个世间,总有很多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的。琴歌幽幽长叹。
自夏及冬,转瞬便是半年。
"那天之后,姊姊昏迷了三天。醒来就疯了。"
那个人总还算有点儿良心,一直尽心地照顾着姊姊。可是那又怎么样?是他毁了那个家,杀了那许多人,逼疯了姊姊!
镜中的脸有些扭曲起来。那扭曲也只是因为痛苦再也无法压抑。
自夏及冬,又自冬到夏,已经是多少年了?然而,无法忘记的是那一天血淋淋的场景,闭上眼,脑中回想起的是姊姊从昏迷中醒来后那疯狂的笑声!
那天之后,她们已经是无路可走。镇上的人们认为她姊姊不贞,认定是她姊姊害死了文家全家,她们所到之处,所受到的只有唾弃和白眼。小孩子们往她们身上掷着石块,叫嚣着打骂,而她们却只能无力地躲避。
姊姊一向脆弱,她早早地就发疯了。疯了也好,可以不必再忍受那种种不堪。可是她一直是清醒的。所有的痛苦,她时刻铭记在心。
"我永远不能原谅他!"
她不能忘记的是那年的除夕。大风雪的深夜,她们无路可走,蜷缩在一间破庙里。她眼睁睁地瞧着姊姊在自己的眼前死去。
"你怎么会懂得这一切?"她嚷着,不知道是在问谁。声音却终于逐渐低沉下去。
没有泪,镜面却莫名地蒙上了一层雾气。琴歌默默地伸手拭去水雾,看见镜中的人儿眼睛红红的。
"好啦,别想了。这件事我会解决的。"
她的眼中不知何时漾起了一种温柔。我也有温柔么?她想,忍不住笑了。是在嘲笑自己。心儿似冰,在不知不觉之间慢慢融化。这可不是好事呀!
是何时融化了呢?
忘了。那久远的记忆。
我当重凝此心成冰。
清晨入古寺。
琴歌没有在大殿随喜,反而信步走到寺后来。
这座寺庙在方圆百里内颇为出名,平时香火也很盛。但琴歌显然意不在此。
寺后是一片悬崖。平日里也有孝子愚妇在此舍身,是以被唤作舍身崖。当然远远不若峨嵋那么有名气,但在附近,倒是的的确确有它的一点儿不小的名气在的。
朝日渐炽。露珠儿逐渐化成水。
踏着露水,她看见那个人终于也来到了这里。
一如自己所算。
"好巧啊。"
罗庭轩看见了她,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
琴歌微微一笑。
"一点儿都不巧。"她道,"琴歌此来,是专程在此等候公子的。"
"哦?"
"这里很僻静。"琴歌打量着四周说,"而且这里是舍身崖。在舍身崖死人,谁都会当他是自愿舍身。不知公子认为琴歌说的可对?"
罗庭轩点头。"不错。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不是不诧异的。罗庭轩自己也不过是临时起意而已,难道她竟然能前知不成?至于她为什么会想要杀自己,罗庭轩反倒并不放在心上。只因他已经明白了为什么。
琴歌微笑不答。
纵然这个身体太过虚弱,使得她应有的能力只能发挥不到一半。但这一半也已足够了。要算出一个人的行踪,又有何难哉?
"你既然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罗庭轩不再追问,转过话题道:"这七年来,你过得可好?"
"你知道了。"
"第一次见你时就猜到了......你长得和阿筝好象。"罗庭轩想起初见筝语的那一天。所有一切,在那一天都早已注定。
"你知道吗?初见你姊姊的时候,也是在这里。"
琴歌静静地听,不发一语。
"她那时很想寻死,又舍不下你和小雅。在这悬崖边徘徊了不知多久。那天是雨后,路很滑,她一不小心就滑了下去。她吓得惊叫了起来。我当时正好走过,就救了她。"
"后来我们就偷偷来往起来。她不知道,其实我骗了她。"
他苦笑了起来。"我骗她说我是偶然路过。其实不是的。我早就见过她了,在镇上。那时她在买东西,我在酒楼上望见,就醉了。我从此不可自拔。"
"后来我一直偷偷跟着她。我看着她走进你们家,看着她忙里忙外,却不得欢心,看着她整天郁郁寡欢。我越来越为她不值。这样的一位女子,应当被如珠如玉般珍惜着的,怎么能还舍得令她伤心?我每天都想着她,甚至连什么事都不做了,只想着怎么才能认识她。我会一辈子好好照顾她、怜惜她的。"
"可是我却一直找不到办法接近她。我焦急得想要发狂。我甚至想过不顾一切的掳走她。没有这么做只是怕她会讨厌我而已。那时我什么师门戒律、侠义心肠都没了。我真是很卑鄙。"
"那天她来这里烧香,我也跟在她后面。我看着她走到这里,心下不禁吓了一大跳。她莫是要寻死么?这里可是舍身崖啊!我怎么能让她死?我宁可死的是我也不能让她死去。我那时打定了主意要救她。"
"可是她一直徘徊。我渐渐看出来她寻不了死。她有牵挂。我那时就想,这不是个好机会么?她其实是不想死的。可是这里这么滑,她很容易就会滑下去。而如果她不小心滑下去的话,我就可以救她,装作是路过的样子。她不会发现真相的。然后我就可以借机认识她了。"
"我这么做了。她果然没有发现是我让她滑下去的。她很感激我。她向我道谢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很羞愧,是我导致她遇到危险的啊!可是不这么做我没办法接近她。所以我就不再想这一点了。我只想,认识我才是对的。我会令她一辈子都生活在幸福中。"
"但是你亲手毁了她全家,逼疯了她。"琴歌冷冷地说。
"是我的错。"他的目光开始散乱起来。
"我一直劝她跟我走。可是她始终不肯。她说文家对她有恩,她不能忘恩负义。时间越久,我的心也越发焦躁起来。"
"出事那天,她丈夫不晓得怎么知道了我和她的事,掂了把杀猪刀跑到我住的客栈里来。他堵住我大吵大闹,我只得悄悄避开了。我在街上转了一会儿,想起他不知道会不会回头找阿筝的晦气。我不放心,就又偷偷赶去他家里看。"
"阿筝去烧香还没回来。他不知怎么的就捉住小雅开始打骂。起先我只是看,还不敢出去拦阻。毕竟他是小雅的父亲啊!可是他越打越凶,小雅都快只有出气没有入气了。他母亲年老体衰也拦不住。我瞧着再没有人拦,小雅就死定了。小雅是阿筝的心头肉啊!我怎么能再看下去?"
"我终于下去把小雅夺了下来。没想到他发了疯一样提刀砍我,还骂得我狗血淋头。我怔了一下。就那么一下,没想到就被他把小雅夺了回去。更没想到他居然会把小雅活活地摔死!"
他全身无力,跌坐在地上,额头大汗涔涔。
"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抢小雅。他本来就很怀疑,我这么一来,他更认定了小雅是我的骨血。所以他才下了狠心。我告诉他小雅是他亲生,和我根本半点儿关系也没有,可是他一个字也不信。他那时根本就和疯狂无疑了。"
"他摔死了小雅。我急怒之下骂了他。他根本不睬我,只是拿着刀说要杀我。我把他的刀夺过来毁了,他又拿着木柴点着了火说要烧死我。我一直躲,躲了好久,终于不耐烦了。可是我本来也还没想要杀他的,是他的错!他居然敢说杀了我之后还要杀阿筝。我怎么能让他杀了阿筝?!"
"我杀了他。"
"可是我并不想杀其他人啊!尤其是他母亲。我知道他母亲一向对阿筝很好的。只是她管不住她那个儿子而已。我真的没想到她会扑上来。我一剑刺出去,血花满天飞。我听见两声短促的惨叫。我吓了一跳,才知道连老婆婆也误杀了。她也许只是想要护住她的儿子而已,但我的剑那么快,她哪里护得住?我的剑把他们两个穿成了一串。"
他凄惨地长笑了起来。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撕心裂肺。那是阿筝的声音。我回过头,才知道阿筝居然在那时回来了。"
他其实很可怜。
琴歌这么想着,却发觉心底居然也没有什么怜惜。
"就算如此,也还是你毁了姊姊全家。而且你逼疯了姊姊。"
大风雪的深夜,除夕的鞭炮声中,姊姊凄惨地死去。
然而这个世上悲惨的事情又何其多?我根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虽然如此,我还是会杀了你。这个世上做很多事情都必须付出代价,杀了面前的这个人,也只是我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之一而已。
这样想着的时候,眸光也越发的冷了起来。
"你现在还想要活下去么?"
罗庭轩不语。他的汗逐渐消散。他的眼眸渐渐恢复了清澄。还带有几分决绝,宛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在想什么?
虽然动起手来自己也能很轻易地杀了他,但能够不费力的话,还是不愿白费这些力气。最好是能逼他自尽。
我现在不想杀人。
还是心软了呵!她感慨着,又自我否定。
我不是不想杀人,只是,我现在想杀的人,只有一个而已。
我想杀的人。能够杀我的人。你现在可好吗?不再记得我的你,是否会生活的比以前更好?我是你快乐的源泉。抑或我是你痛苦的源泉?但源泉已尽。
不再记得我的你。
她惘然地想着,没注意到有一柄剑递到了自己的面前。不知在何时。
她一惊,醒来。
抬头看去,是罗庭轩坦然的眼光。
"我等这一天等了有七年了。"他道。那年的冬天,他回山过年,并庆祝离家十余载的师妹千里归来。待他心急如焚地重回此地,伊人已是玉碎香销。他不但寻不到筝语的墓地,也再找不到当年年纪不过十二岁的方琴歌的下落。
听邻人言到,筝语死后不久,文家的族人就寻上了门来,将已经安葬的筝语从墓穴里拖出,弃尸荒郊。而琴歌也被他们卖到不知哪里去了。
他寻到了那些族人,为阿筝报了仇。可是却再找不到琴歌的下落。她早已不知又被转卖到哪里去了。
"我找了你七年。"罗庭轩笑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活得好不好。我害死了阿筝,不能再连她唯一的妹妹也保护不好。显然我是多虑了。"
她绝对是个有能力的人,至少足够主宰自己的生活。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没有阿筝的生活,还是不要了罢!
琴歌抬首,看向他。忽然喃喃说道:"为什么我总得成全别人这种愿望呢?"她笑,"就不知等一下轮到我的时候,那个人会不会也同样地成全我?"
罗庭轩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脸容和阿筝何其相似,可惜她不是她。不过,终于找到了她,知道了她活得很好,并且,死在她的手里,也算无憾了。
长剑倒执,剑柄在琴歌胸前触手可及处。
琴歌慢慢地伸出手来。纤细而有力的手腕,白皙而坚定的五指。终于握住了长剑。剑身微颤,一阵冷寒泛过,剑尖乍然停顿。
停留处,正在罗庭轩心口一寸。
夜渐深。
琴歌慢慢坐回镜前,慢条斯理地开始梳妆。乌发堆云,蝉鬓若烟。
以此,送君远行。
"结束了吗?"
"恩。"
追问。"你亲手杀的他吗?"
琴歌低低地笑。"是对我不放心呢,抑或你其实是并不想杀他的?"
那声音顿成无语。
烟味甚浓。远远地,不知道什么地方,隐隐有些火光闪耀般的明亮。
逐渐开始喧哗起来。细听来,似乎是在嚷着:"走水了,走水了!"声音越来越近。木柴燃烧所发出的"哔哔剥剥"声也越来越明显起来。
敲门声忽然急促地响起,打破了一室沉寂。
琴歌起身。开门。
是向来服侍她的女婢。她不肯进门,也忘记了礼数,只是喘着气,惊惶地道:"走水了。势头太大,恐怕灭不住。嬷嬷叫我来照顾姑娘到安全的地方。姑娘请快跟我来。"
琴歌微笑起来。
"你先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处理完就过去。"
女婢嚷道:"可是马上就烧到这里了呀!"
这丫头有些罗嗦。琴歌皱皱眉头,淡淡地道:"你先走就是了。去罢。"
她的声音里带出了几分的不耐烦。
女婢还有些迟疑,抬起头来正欲再说,视线却正和她的目光对上。心下猛然一凛。不敢再说,匆匆施了个礼,遵命离去。
那脸上虽带着笑,目光却好似结了冰。女婢心想。这么大的火,居然还不赶快逃出来。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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