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by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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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有乱。你皇帝伯伯派你姑父来说,要我和你姑父两人设法先去一趟南方,弥祸于无形。凌凌,我正在想,要不要去。"
去如何?不去又如何?纵然此番南疆之事和他牵扯甚密,他凌天心,却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春年少时候,鲜衣怒马、纵横江湖,什么都敢去做,什么都敢去闯的江湖少年了。时光流逝,人已非年少。
"爹爹?" 小姑娘蹙起了眉头,脸色有些沉郁下来。
"爹爹不想去,可是又不好意思扫却皇帝伯伯的脸面,是么?毕竟皇帝伯伯很少请你做事的。"她皱着眉头,象个小大人一样分析着问题,一瞬间严肃的表情,看起来简直不象个七岁的小姑娘。"可是爹爹啊!情面又何必太顾及?人生在世,总要让自己快乐一些才好。不想去,不去不就行了么?"
到底还是小孩子呵!凌天心苦笑,摸了摸女儿的头。
"不是那么简单的。毕竟你皇帝伯伯,乃是当今的皇帝。平素和你爹爹的关系也还不错。爹爹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引起他的猜忌。说到底,南疆今番所牵涉到的这几方......唉,这几方,和我的关系实在也太大了些......"
叛乱的起源是燕紫音。燕紫音是前朝的后人、昔日南隐国的公主,也是,他的旧识。叛乱所欲联系的另外几方,是思宁谷、天一剑派、和倾天教。倾天教与他毫无关系。可是除了倾天教之外,另外两方与他关系的密切,更加超过了燕紫音。毕竟,天一剑派是他出身的师门,而思宁谷,却是他的母亲练雪霜的故乡。
--关系如此紧密,他那身为皇帝的异母长兄,会猜忌他,想要利用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是天一剑派在他的师父夏忘尘去世、师叔于忘机夺权的时候,就已经和他形同水火了。而思宁谷,早在他还未出生以前,他的母亲练雪霜,就已经和练氏族人,再无关系了。
"罢了。也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拍了拍女儿柔嫩的小手,他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女儿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认真地问:"凌凌,想不想和爹爹一起去南方,见识一下京城外面的世界呢?"
凌凌一愣。 "女儿想去,爹爹就会答应皇帝伯伯,带着女儿一起去吗?"
凌天心点头。凌凌再问。"女儿不想去,爹爹就会拒绝皇帝伯伯,和女儿一起留在京城吗?" 凌天心又点点头。
"我把抉择的权利交给你。凌凌,爹爹自从两年前留下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以后再也不抛下你。"
往事悠悠如梦。自从两年前的那一天,他亲眼见到兰儿染血的遗体,听到凌凌清冷的话语起,他就再也无法继续他曾经的天涯漂泊了。抱着幼小的女儿,双足从此再也无法动弹,心性从此再也无法随意。他,就此留了下来,留在了京城。他留了下来。在京城的郊外,寻一处房舍住下。和他唯一的女儿,他血脉相连的这个小人儿,生活在一起。日子,也慢慢地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适应到了如今的父女俩亲密无间。凌凌。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呢!
--可是,却连大名,都还没有取呢!凌天心苦笑。抱着怀中依偎沉思的小女儿,端详着她低头思索时那娇稚又严肃的表情,心中却不期然地,想起了她出生时候的那一幕。那,也是他和华兰臻终于决绝的一幕。
--可是楚楚也好,风华也好,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呢。
--楚风烟,这个名字,任自己曾经怎么地悸痛于心,怎么地无望追寻;任嫣儿曾经如何肝肠寸断地告诉过他,那往昔的痴狂爱恋;任戮魂剑曾经怎样哀鸣着提醒过他,那所有一切他再不能记起的悲哀往事!终究,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都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而已了。
--往事如烟,故梦成忘。 "爹爹。" 怀里的小姑娘终于抬起头来,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和你一起,去一趟南疆吧!"
她仰望着他。"你说过不想让皇帝伯伯猜忌你。我们以后还要长居京城呢!为了以后平安过日子着想,就往南疆走一趟,也没什么关系啊!反正,不过是尽人事而听天命。更何况,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她忽然犹疑了起来。凌天心正惊怔于小女儿那不合乎其年纪的通达。听她忽然期期艾艾了起来,不觉倒是一奇。 "更何况什么?"
凌凌咬着嘴唇,眼神飘渺恍惚。"更何况......我心里不知为何,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在遥远的南方,正一声声呼唤着我。呼唤我......立刻前去见她。"
一梦飘渺。从小,她就常常做梦。梦里面,总有着这样那样,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面容,悠悠闪现。而其中出现最多的,却是一个那样熟悉、却又那样模糊的,白衣女孩儿的身影。梦中,她见她的双眸带泪。可是她的脸,她却无论怎样,也看不清楚。是你么?我梦中不知名的女子呵,是你一直一直地,在呼唤着我么?她怔然,低头。低头的同时,看见手中原本一直拈着的黄蝴蝶,不知在何时松了力,飘忽飞去。而耳际,却悠悠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是吗?既然这样,我就带着你一起,去一趟南疆吧!"凌天心伸手揉了揉爱女的秀发,忽然感叹。"凌凌,你今年虽然才七岁,可心里的想法,却早已是个大姑娘了呢!唉,这么大啦,父亲却还未曾给你取一个正式的名字。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凌凌怔然。抬起头来,她看见那只翩然逸去的黄蝴蝶,在身前欢快地跳着舞。杏黄色的大翅膀,扑闪着亮银的斑点,在眩目的阳光下骄傲飞翔,多么轻盈美丽、多么轻松写意。
"我的名字么?我的名字......父亲这样问我,是打算让我自己来取名么?"她回头,静静地盯着他,"父亲呵!你一直没有为我取一个正式的名字,是因为你认为我的一切,都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么?"
凌天心一愣。低头看着女儿,许久,他展开容颜,轻轻地笑了。
"是。我希望我女儿的一切,都可以由她自己来做主。在未来所有的日子里,都可以由着她自己的心意,开怀而笑。"
那天夜里,凌凌又做了一个梦。梦里面,一个雪青色长衣的女子,站在高高的山颠上,用清冷沉静的眸光,静静地望着她。依稀恍惚,那女子似乎还对她说了些什么话。可是,就如同过往所曾经做过的那所有梦一样,她看不清楚那女子的容颜,也听不清楚,那女子所说的话。只是依稀恍惚之间,她觉得那女子的容颜,长得极美、极美。美丽忧郁得让人心碎啊!那个女子,却并不是以往最经常出现在她梦中的,另一个含泪带笑的白衣女孩儿。出发的决定既已做下,很快,凌天心父女就同着任翔飞一起,往南疆而去。一路无话。到达目的地时,已近初秋时分。入秋了,天气也凉爽了下来。而整个漫长的春夏季节,一直笼罩在人们心头的燥热烦闷,也似乎突然间舒缓了许多。只是,纵然气候有所舒缓,那原本被旱涝灾害所折磨的苍生大地啊!却又哪里可能一下子恢复过来?南国水乡。便纵是南国水乡,又何堪、千里汪洋?凌天心和任翔飞相对无言。一路走来,两个人的心情越来越是沉重。南疆到处是大水弥漫、饥民遍布。这样凄惨的地方,哪里还可能再承受住兵连祸结?南疆,是一点儿也经不起战争了。而,他又有没有那个能力,可以分化燕氏叛党与思宁谷、天一剑派、倾天教的联盟,将南疆的这一场战争,弥祸于无形?凌天心默然。凌凌却不知为何,一路行来,也越来越是沉默。那一双素日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中,如今竟深沉忧郁得,仿佛正陷入一场亘古的回忆。而,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联系上了此行的第一个目的人物--思宁谷主练端己。只是,凌天心却怎么也不能料到,在思宁谷外的天香酒楼上,他在见到要求会面的练端己的同时,还见到了另外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女子!
"--倾城?"
记忆纷至沓来。那时候庵堂沥血。怀中的小女儿用清澈晶莹的目光仰望着他,而他对面的白衣羸弱男子,正洒然带笑,用清冷淡漠的语气,说出同样冷淡无情的话语。
"好个小姑娘啊!真可惜我今天早晨没有看到你。不然,杀了你的话,不知你的父亲会否更伤心一些?"他说。
"你杀了我,为你妻子报仇就是了。至于谁是雇我来杀了你妻子的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也不过是误会了你,想让你也同她一般伤心难过的一个伤心人罢了。"他笑。
"好可惜啊!你终于......又杀了我。只是,为什么,你还是不肯出剑呢?我已经......快要承受不下去了啊!"他叹。他说"又"。他为什么说,"又"杀了他?凌天心怔然。那时候,他只是怔然望着血泊中的那个白衣男子,怔然独立。陆湘离。陆湘离。他才只不过见了他三、四面而已。为什么结局竟会是这样?
--为什么倾城,一定要把事情,弄成到这样?他葬了陆湘离,葬在郊外飞雪寂寥的旷野,他的义妹舒小河坟墓的旁边。而后,他去见倾城,问她,所有一切误会的起源。去,而不见。当他寻至倾城住所的时候,倾城早已经不在了。且,这一不见,就是整整两年。直到今天。
"两年不见,你还好吗,凌大哥?"天香酒楼上,远远地,那个月白色衣裙的女郎含笑启唇。笑容如刀似剑。一瞬间,凌天心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倾城。你怎么会在这里?"
再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倾城。她和思宁谷的人有什么关系?她为何会牵涉进朝廷与思宁谷的交涉中?她......和燕氏余孽的叛乱有什么关系吗?希望不要打乱今天和思宁谷的谈判部署才好!凌天心的心思电转。对面顾倾城眼波流转,咯咯一笑。
"我怎么会在这里?凌大哥,你好糊涂哟!难道你远来南疆,想要破坏南隐与我们倾天教、思宁谷、天一剑派等各派之间的联盟,却连我们各自的首脑是谁,都不清楚吗?"
她纤指一指练端己。"练谷主是思宁谷的谷主,也是你今天首要联系的对象,你自然是认识的。天一剑派的人此刻不在南疆,不过于忘机于掌门长什么样子,你自然也是清楚明白的。而我顾倾城--虽然我今天不请自来,不过,看我和练谷主站在一起,你难道还猜不出来我是什么人吗?"
凌天心的心蓦然一沉,失声道:"倾天教?"
--倾天教!原来顾倾城是倾天教的主人。原来倾天教是她所创立的帮派。倾天倾天!欲教天地为我倾。顾倾城!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我正是倾天教的教主。"顾倾城嫣然笑了起来。笑容无比灿烂、却又无比冰冷。
"怎么,凌大哥,你很意外么?你想不到我会是当今江湖第一大门派--倾天教的教主吧?毕竟,我自己也很意外呢。倾天教一开始,只不过是我为了杀你所成立的一个小组织啊!后来会发展成这样,我也很意外。可是,不管如何,它现在已经是江湖中第一大门派了。"
顾倾城骄傲地笑。凌天心默然无言。确实,倾天教在江湖上崛起的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的三、五年而已。但时间的长短和帮派的实力无涉,倾天教崛起的时间虽短,却很快显露出了其雄厚的实力。分坛遍布、高手如云、行事神秘、势倾江湖,这就是整个武林对这个新起帮派的评价!不知不觉间,倾天教已发展成为今日的江湖第一大帮派。这样一个江湖第一大帮派的首脑人物,对他报复起来,比当年所可能会有的雇佣杀手的行为,会更加惨烈凌厉吧!
--她,可会将与他之间的恩怨,牵连到小孩子的身上?凌天心的瞳孔收缩,拉着女儿的手忍不住微微收紧。早知道今天会面的人物中有顾倾城的存在,他说什么也不会带凌凌前来。毕竟倾城不同于和他无仇无恨的练端己。她,未必不会狠心对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下手。倾城是恨他的!无论倾国的死因究竟如何,无论当初的事情是否出于误会,她,终究是恨他的。顾倾城的目光循视望来。一愣,她轻启双唇,冰冷地咯咯笑了。
"凌大哥。你在害怕什么?是害怕我伤害你手里的小女孩吗?好可爱的小女孩啊!她,可是你的女儿么?" 她向凌凌伸出双手。
"乖,到阿姨这边来,让阿姨好好看看你。"
话语温柔而魅惑。凌天心忍不住心头一叹。如果不是知道倾城心存恨毒的话,恐怕任何人听见她这样柔和的话语,都会以为她是如何地和蔼可亲吧?只可惜,温柔和杀机,往往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呢。手心却忽然一松。凌天心一愣。急急低头望去,他心头一紧,叫道:"凌凌!"
凌凌。他的女儿,他在这个尘世上如今血脉相连的最亲的亲人!此刻,她竟似也被对面顾倾城那温柔的话语给魅惑了,正松开了原本紧握着他的小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向着对面白衣的女郎,踏了过去。天香楼的窗户大开着。风吹动,杏黄色的衣衫如蝶翼飘飘。小小的女孩儿、美丽的女孩儿,仰着小小的头颅,睁着清明莹彻的大眼睛,用奇异的目光,专注地望着对面一袭月白色衣衫的女郎,一步步,踏近前去。顾倾城忽然震了一震。没来由地,被对面这个小小的女孩子用这样的目光瞪视着,她的心头,忽然震了一震。一震之后,她已见凌凌走到了她的面前。仰着头,怔怔地望着她,小小的女孩子,用轻如梦呓一般的声音,对着她,说出了千般爱怜万种伤心的两个字。
"小城?" 小城。
--小城!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听进顾倾城的耳朵里,轰地一下,竟如天翻地覆。一刹时日月都变了颜色!她目眩。身躯摇摇、瞳孔大睁,白皙的双颊上血色猛褪,一双不敢置信的明眸惊骇欲绝地瞪视着眼前的小女孩。倾城低呼:"你......?"
你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你会唤出"小城"这个名字?为什么你竟会唤出,那个生平原只有一个人如此称呼过我的名字? --姊姊,姊姊!
--小城这个名字,原是只有你一个人会如此呼唤的我的小名啊!姊姊!泪水在刹那间夺眶而出。可是姊姊,明明早已经,不在了。我那从小相依为命,最是疼我爱我,一生里最亲的亲人,我的姊姊呵!她早已经在十一年前,就亡命于凌天心的手下了。为什么原本应该只有姊姊一个人知道的我的小名,今日里却竟突然会从对面这个七岁小女孩的口中呼唤出来?顾倾城颊白如雪。颤抖的双唇嗫嚅着,想要问什么话,却是什么话都吐不出口来。紧紧地盯视着对面黄衫的小女孩,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绵软。而脑海中,是那样摄心搜魂一般的悸痛呵!这悸痛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撕扯着她的魂、她的心。撕扯得她只觉得,浑身血肉,化为千片万片。长梦一年。又忆起那长梦的一年。那时候,似也是如此地悸痛刻骨啊!搜心刮髓一般的痛,她再也承受不住,宁可陷自己于漫漫长夜。而,直到无梦哥哥一曲长箫,唤她醒来。那是久远的几乎已经被她刻意忘怀了的痛楚。为什么这样的痛楚,今天在听到眼前小女孩这一声称呼之后,却竟又如此鲜明地、涌上心来?姊姊,姊姊!是你吗?是你吗??
--我曾听无梦哥哥说,人死了,是会转世的。转世重生的那个人呀,有可能什么都忘记了,也有可能会还记得,前生的一些事情。是这样的吗?姊姊,是这样的吗?
"你......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泪花模糊。顾倾城颤抖着双唇,透过模糊的泪花,望着那个小小的女孩。才发现女孩儿的容颜,是那样的美丽,却又是那样地熟悉。痛彻心肺的熟悉呵!姊姊,姊姊!我在红尘中翻覆多年。我不顾风刀霜剑、孑然一身奔波于沧桑江湖。我为你建教倾天。倾天倾天,姊姊,只为你已不在,我为你而倾天!
--可是眼前的你呵!你到底是不是姊姊?是姊姊真的转世重来,还是我......突陷入自己的梦魇妄想? "我......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