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by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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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嘛!你们都是只想看我的笑话!"他气愤。该死!望月和他打的什么赌?赌约是他若输了,就得换穿女装一月,不准脱下!望月咯咯笑了起来。魅也轻笑。
"你不必如此愤恨。望月只是好玩而已。不过说到底,我们也都想看一看,你穿女装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他穿女装会是什么样子?雪衣白纱,环佩叮当,明眸擅睐,巧笑嫣然。不舒服地拽着勒得太紧的裙腰,风烟紧紧地蹙起了眉头,喃喃咒骂。身前,那始作祟的两个人,却同时怔呆了。
"哇!你穿女装的样子,果然同我想象的一样,好美好美呢!不枉我费尽心机,终于赢了这个赌约!" 望月拍掌赞叹。风烟越发不悦。
"别不高兴了。"魅挑起他一丝黑发,轻叹。"望月虽然促狭,我却是真的,很想看一看你穿女装的样子。你......果然和我记忆中的玦儿一模一样呢。那眉、那眼,甚至那一蹙一颦,生气不悦......都和你的母亲当年,一般无二啊......"
魅悠悠感慨。风烟却忽然就高兴了起来。 "真的吗?"没来由地,他就那么喜孜孜地高兴起来。"我长得,真的很象母亲当年吗?"
母亲。他的母亲,那个炎熙明帝之女、幽玄魅帝之妻、号为炎华公主的,楚玦儿啊!她为了一个凡间男子,燕辉月,而不惜放弃了一切,甚至生命。
--母亲,你为什么会这样决定,我纵然苦苦思索了一十六年,也依然还是,弄不明白。他躲躲闪闪地溜回碧落宫。一路上行人的注目,令他如坐针毡。直到踏足了碧落宫的大门,他才长出了一口气,想要放下一路紧提着的心。心儿却不受控制地、毫无来由地,越发紧张了起来。
"真讨厌。有什么好紧张的呢。璇......又不是外人......"
他寻遍碧落宫。一间间宫室、一处处庭院。可是,那一袭淡蓝色的人影,却到处都寻不见。奇怪,璇怎么会不在宫里?记忆中,他几乎都很少踏出碧落宫半步的啊!风烟呆然而立。如雪的白衣飘洒迤地。雪白的贝齿紧噬着鲜艳的朱唇。发上的碧钗斜横、翠翘微颤。心头的凄惶,却忽然莫名而起。
"璇,璇!" 他失声大叫了起来。 "你在哪里?璇,璇!别抛下我,别不理我!"
他飞跑了起来,绕着宫室绕着林苑。宫外是铺地盖天的皑皑冰原。冰雪之原的深处,亘古以来,渺无人烟。依稀,有一缕箫声自那里响了起来,如泣如诉。璇,是你在吹箫吗?
"你的母亲啊!玦儿,她是我一生的好友,也是我此生最喜欢的,小妹妹啊!"曾经,那人在提到他的母亲的时候,总是如此微笑着对他说。
"你的母亲爱上了那个凡人。风烟,不要去质疑你母亲的决定。生生死死,那些毕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曾经,那人在他苦苦思索的时候,摸着他的头温声安慰。
"可是我忍不住去想啊!璇,我一直在想,若我是母亲的话,我的选择应该会是什么?若我是母亲的话,我会爱上的男子应该是谁?璇,我......"
"你什么都没有去想。风烟。你不必去想这些无聊的事情。毕竟,你不是你的母亲。"
记忆风流云散。十六年间无数次对话,重复着固执却无聊的言辞。璇,璇!我一直不敢问你,若我不是母亲的话,我还可以选择吗?
--若我不是母亲的话,你以为我的选择,又应该会是什么?怆然一声,箫声骤断。雪衣白纱的女郎,扑到了冰原深处,寂寞吹箫的蓝衣男子身前。
"璇,璇!你看我这样打扮,你认得我是谁吗?"
风烟仰起了头。他仰起头,兴高采烈、又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望着那人。看见他愕然回头,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看见他一瞬间神情如受雷击,重重地向后退去。看见他几声喘息,面色忽然剧变。
"风烟?你这是什么打扮?不男不女的,象什么样子!"
那人厉叱,风烟蓦然惊呆了。那人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风烟,而不是玦儿。他不是他的玦儿。就算他打扮成女装的样子,看起来再象他的母亲当年,他也依然还是风烟,而不是那个早已经亡故不在了的,楚玦儿。
--那个璇的口中,口口声声说是小妹妹的楚玦儿啊!璇,璇,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你对母亲的感情么? "璇。"
他僵硬着身子,满心凄然。低下头来不敢看面前的蓝衣男子,可是口中的话,却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你......其实是喜欢母亲的吧?你一直收藏着母亲的银钗,直到被我看见了才不情不愿地还我。你说过,母亲在很久很久以前,葬身在这冰原之下,所以你独自一人,居住在这寂寂冰原的深处,总是不肯离开......可是璇啊!璇啊!你难道忘记了,母亲她喜欢的人并不是你,而且她早已不存在了啊!你为何总是心心念念地专注于一个不存在的人,却忽视了眼前真实的存在?"
风烟浑身发抖。他再没有想到,自己会一口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身子禁不住发抖。璇却浑身剧颤。"啪"地一声,他手中的玉箫,忽然没来由地断了。
"住口!"璇低叱。 "我不要住口。"
风烟固执地坚持。既然已经开始说了,就索性说个痛快吧!把这许多年以来,心头的所思所想,全都一口气袒露在,你的面前。璇,你知道了我的想法后,又会如何想呢?
"璇。你说过,逝者已矣!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还要这般苦苦地,追忆着早已逝世的亡人?璇,你知道吗?我今天和望月妃子打赌,输了,被她强逼着换上这身女装,本来,是很不高兴的。可是魅说,我穿着这身衣服,看起来很象母亲当年一样啊!璇,璇!既然我长得这么相象我的母亲,难道我不可以......代替母亲的存在吗?"
他仰着头,希翼地望着那人,心下里怦怦直跳。那人却一刹时间,脸色刷地惨白。 "不要胡说!"
那人转头,厉叱。转头的一瞬间,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抹冷厉!冷厉过后,却又是一抹极淡极深的痛楚。这痛楚是那样地强烈,感情是那样地刻骨。可是,却只是一瞬,立刻飞逝。
"玦儿她是我的妹妹,就只是我的妹妹而已!你是她的儿子,可是,你不是她!风烟你记住,不要再妄想扮演任何人!快回去换回男装,不然下次再让我看见你这个模样,休怪我手下无情!"
那人冷冷地叱喝,语声中带着深深的不悦和愠怒。风烟一时呆然。这是他记忆中的璇吗?记忆中,那人总是一直一直地对他温煦和蔼,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子的态度!为什么不过一袭女装一句话,他竟展露出如此的杀气?
"你......如何对我手下无情?" 僵硬了半日,他强撑着问。"是......会出手杀了我吗?"
他从未见过璇杀人。璇是那样高洁、那样飘逸,仿佛隐士一样。在那天之前,他甚至以为,璇就连生气都不会的。可是那一刻看着他森冷的表情,突然之间,不知为何,他就问出了那样一句话。璇......你会杀了我吗?会吗?空气凝滞。空荡荡的冰雪之原上,那人无语。而一阵微风拂过,淡蓝色的人影,就那样静悄悄地,没有留下一句回答地,消失无踪。他没有回答他。那个时候,璇没有回答他。而在此后的七年岁月里,他也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句偏激的玩笑罢了。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玩笑也可以变成现实。月寒。风冷。高高的大殿不知从何处透来殿外的明月光华。清冷的寒风不知从何处吹起在风烟的心中。寒意沁肤,剑气割衣。他低头,怔怔地从万千翻覆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心口处如水样流漾着雪色光华的剑锋。剑不动。雪光自然流转。那个持剑的人呵,为何还不将这剑锋刺下?风烟抬头,望着身前容色冷然的男子。对望,凝目。风烟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有些痴了。他轻轻叹息,问出一生里,最后的疑惑。
"你要杀了我,也就罢了。只是璇啊,今天我都要死了,你可以真正地告诉我,关于我的母亲,她当年的真相了吗?"
那人一惊。他原是七情不动,稳如泰山的,这瞬间在听了风烟的话之后,却是蓦然一惊。这一惊,手中的剑锋便小小地颤动了一下。只是轻微地一下轻颤而已,可是,风烟的衣襟立刻哗地一下裂开了。雪色的肌肤隐现出来,其上,缓缓渗出了一抹艳红。有些痛。又有些冷。风烟心头泛起一阵战栗。果然,这久远以来,他对母亲往事的猜测并非是没有根据的呢。璇当年所曾对他说过的,那些关于母亲和燕辉月的往事,其实,一直都只是骗他的吧?母亲的生死,其实,是和璇......有什么关系的吧?
"......当年我曾经问你,母亲究竟是为何而死,我的父亲又究竟是谁,你告诉我说,是一个叫做燕辉月的凡间男子。当时,我相信了。可是后来我一直有些疑惑,我的母亲,在魅和其他人的口中,身份最是尊贵、性情最是骄傲的母亲啊,会爱上那么一个平凡普通的凡间男子吗?而你......对我的态度,又真的仅仅只是收养照料一个故友之子吗?"
他静静地说着,凝目望着眼前那熟悉又陌生的蓝衣男子。那人却默然不语,眼神也依然如冻凝了的潭水一样清澈冰冷,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是,什么也没有想。
"璇。你......真的只是我母亲昔年的好友而已吗?我和你......真的没有任何的关系吗?"
风烟再问。问出心头的疑惑,问出心底的颤抖,问出......一生里最不想询问却又最渴望得知的......事情......
--而后,在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的难耐的沉默之后,他听到身前那人悠悠地开口了。用舒缓的语气,平静的口吻,那人开口,说出了这许多年来,他曾经预料到又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的,往昔的真实。
--一瞬间、天崩地裂。曾经和母亲一样,做出一生里最大的错事。只因为一时的误入,去到了那世界的尽头、天地的边缘--天荒之绝境。而和母亲有所不同的是,母亲在那里,错遇了一个不该遇见的人。他却在那里,错得了一把、不该得到的剑。
--戮魂剑、戮魂剑! "璇,你看,我拾到了一把很奇异的剑哦!真奇怪,剑身上明明满是锈迹,可感觉起来却象是很锋利的样子呢。"
那时候风烟刚满三百岁。那一天风和日丽,碧落宫里少有的花儿们都开放了,正是景色如画时节。风烟永远记得那一天的情形,只因为那一天他得到了他一生里最心爱珍视的戮魂剑。也只因为那一天,是他不久后永远地搬离了碧落宫的,起因。
"戮魂剑?" 将剑喜孜孜地递给那人看的时候,那一刻,他听见那人的口中,发出了惊愕到了极点的一声惊叹。
"怎么,璇你认得这柄剑吗?"风烟讶然。他误入天荒绝境,无意中拾到这柄剑的时候,剑身上就是锈迹斑斑。厚重的锈迹,甚至令他怎么都看不清楚剑尖上镌刻的名识。事实上,如果不是一时的好奇心作崇,令他鬼使神差一般地拾起了它的话,他一定会将它当成废铜烂铁给忽略过去的。可是他拾起了它。可是他拔出了它。可是他见到了它。于是他看到了那锈迹斑斑的剑身下,轻拭后乍现出的那一抹隐耀的血光。于是感受到了那古朴陈旧的表象下,所展露出的那一缕逼人寒气。于是他心动神摇,再也无法释手地,携回了它。而,璇却在一见之下,脱口就唤出了它的名字?蓝衣的男子轻声叹息。
"不错,这柄剑的名字,就叫做戮魂剑。它原是很久很久以前,荧烈心帝楚烈凰的随身佩剑。后来楚烈凰失踪,这柄剑也跟着失去了下落。没想到今天会被你拾到了它。"
说这话的时候,那人的神情,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他轻抚着剑身,话语中也透出了一股淡淡的惆怅。愁意如丝,往事如梦,他,可是想起了什么很久很久以前的,不堪回忆的过往?风烟怔怔地望着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头深处升起,仿佛眼前的人,和眼前的剑,存在着一种奇妙的牵引,连自己也无法接近似的,一瞬间他竟觉得这一人一剑距离自己如此遥远。
"......把它拿回去原来的地方,扔了吧。"
耳边的轻叹仍在继续,那人的低语却全未入耳。猛然从怔忡之中惊醒的,是那人脱口而出的一个"扔"字,令他倏然之间,冷汗涔涔。
"扔了它?为什么?"他不舍。
"为什么?"那人颇为奇异地望了他一眼。"我已经说过了,这把戮魂剑是不祥之物,它会妨碍拥有它的主人。你如果一直带着它的话,只怕将来也难逃此剑之厄。"
妨主之剑?风烟怔然。想要取过这把剑来,依言将它抛回天荒绝境。可是不知为何,却只觉得心底一阵强烈的不舍。不舍得,真的不舍得。不过是一把剑而已,真会有什么妨主不妨主的事情吗?他不想扔。
--何况异日之事,谁又能断定呢?
"我还是不要扔了。"风烟犹豫再三,终于展颜微笑。"这种虚无飘渺的事情,实在没有什么根据啊!异日我的生死,谁又能够断定呢?何况,就算是天意真的必使我亡命于此剑之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这样吗......?" 那人深深地注视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许久许久,一声轻叹。
"既然你已经决定如此,那么我就不再干涉你了。只是......希望今天你所说的话,不会成为久远的未来之后,你的谶语啊......"
呵!一语成谶么?那个时候,他是不相信的啊......
风烟低低地笑。如今的我,却唯愿此一谶语,确能成真。只因我知道戮魂剑最大的功用,便是诛心戮魂。
--拾到了戮魂剑。那是他这一生中,所做出的最大的错事。却也是他这一生中,所做出的,最正确的一件事。鲜红的血花喷出,在宽广的大殿中溅湿了一地。洁白的玉石殿面上,晕染出一朵朵娇丽的血花。这血花染红了他的白衣,也染红了他对面那人的,一袭蓝衫。白的衣,蓝的衣,都成红衣。夺目的鲜红里,两行清泪潸然流下。泪花喷涌如雨,心脏剧烈悸痛。颤抖着伸出染血的双手,紧紧地揪住撕裂的心脏,一双无神的眼眸,大睁着瞪视着对面容色淡然的男子,心中,有疯狂的噫喊,想要冲破胸腔!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璇呵!璇呵!既然听到你如此的回答,我所生存于此世间又还有什么意义?既然听到你如此的回答,我那过往许多年间所曾拥有的一切欢笑和回忆又还有什么意义?悠悠岁月,往梦千年,蓦然回首,全成虚妄。蓦然回首,全成虚妄呵!却原来我的存在,从一出生开始,就只是一场笑话。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风烟急剧地笑了起来。疯狂地笑着,任满胸满身的鲜血涌流,任满脸满腮的涕泪纵横。笑啊笑,直笑得口中也咯出大片的血来,直笑得心脏都碎裂成千片万片!肌块血沫、红肉白骨。他却还是在止不住地笑着,哭着。一生皆错。生死都空。
"璇,璇!是这样的吗?你所一直不曾告诉我的事实的真相,原来竟然会是......这样子的吗?"
惨笑着,瞪视着那人,却再也无力支持着,等候到那人的回答。破碎残缺的躯体蓬地一声跌倒下去,就那样仰面跌倒在冰冷的玉石殿面上。呼吸断绝。一双绝望的眼眸,却依旧狠狠地大睁着,再也不能闭上。
--我想就此永逝,无论神魂。无法接受你所说的话,无法承受你诉说的真实。在听到你话语的那一刻起,活着已是我无尽的痛苦。就算即刻死亡,都无法令我的悸痛减缓一丝半分。千回百转,轮回转劫,我不要这世界上再存在任何与我相关的事物。不要这元神魂魄,不要这意识记忆,不要这生死轮回!让我永远地沉沦于无尽的黑暗,让我永远地消失在天地之间,让我的姓名记忆,全都消亡于世界寰宇之中!让我,从来不曾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