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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匠——by魏公子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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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输般陪着楚王站在岸上远远的观战。昔日越人水战借地势之利,几乎是无往而不利,对水师的训练未免有些懈怠;而楚人则为了取胜在水师上下了大功夫,此时借了钩拒之利平衡了地势优劣,在硬碰硬的交锋之中优势尽显,杀得越人毫无还手之力。
公输般看了一会儿,知道楚国这场仗是必胜了。他对打打杀杀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觉得血淋淋的甚是残忍,于是挪开目光往江面上随意逡巡。两国水战时,按理是要封锁江面不让闲杂船只进来的,然而公输般一瞥之下却仿佛看见靠近对岸的地方停着一条小舟。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细看,居然还看见那小船上站了个人,被江风吹得衣袂翻飞,宛若神仙中人。
公输般瞪视了许久,那小舟也没驶开,于是他招呼身边的楚王去看那里。不料就是这一转头的时间,再去看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楚王不以为意,继续观战去了。公输般却是暗自疑惑,思忖着难道是看到了河神不成。
这一场大战,楚国大获全胜,俘虏了敌方近万人,另又夺得十数条战船。楚王在王宫中设宴大肆庆祝,公输般是座上之宾。他第一次获准出席这种场合,初时确实感到新鲜,然而没坐多久便感到不自在了。楚国是天下间最奢靡的国家,楚人又是出了名的浪漫多情,席间众人讲的话尽是些风花雪月,公输般虽然读过些书,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根本插不进口去。他生性朴素,也看不惯宴会中大鱼大肉的浪费,一个人坐在那里只觉得格格不入。
酒酣耳热后,楚王招了歌舞伎进来助兴。公输般见惯家中的朴素妇人,突然见到这些浓妆艳抹的女子,只觉得十分反感。一曲舞罢,这些舞妓四散开来入了席间。公输般这里也来了两个,直往他身上靠。公输般鼻尖闻到阵阵浓郁的香气,颇为难受,想把她们推开些,两个女子却都像没有骨头一样软倒下来。他坐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了,借口小解溜了出去。
楚国的园林比北方精致许多,公输般虽然不喜欢那些精致的器具,对这里的花园却甚是喜欢。他在园子里站了一会儿,才觉得呼吸顺畅了。大厅内传来觥筹交错的热闹声响,越发衬得此处清静。他一时不舍得回去,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
公输般坐在暗处,过道上偶尔有人经过,也看不见他。他正觉舒心,忽然听到远处走来两人的交谈声,不由稍稍留了神。
先一人道:"大王也真是,居然让一个身份如此低贱的人和我们同席。"
另一人道:"还不是因为他帮忙胜了越人。不过就是会做些怪东西,看他那得意样子,真以为能和我们平起平坐了。"
"不错,亏得鲁国还以礼仪之邦自居,出了这种妖人,也任他到处招摇。要是放在楚国,早就杀了干净。"
"那倒也不必,留着还有些用处。"
"留着能有什么用?你可曾看见他刚才的样子?一点规矩都没有,哪里有礼仪之邦的影子了。贱人到底是贱人,连我们说话都听不懂。"
后一人嗤笑着应和了几句,把话岔到了别处。两人慢慢走远了。
公输般在原地呆呆坐着,一时间竟然有些万念俱灰的感觉。他在鲁国一向深居简出,和他接触的贵族都仰仗于他,从没失了礼数。他做事尽心尽力,也觉得自己值得这礼遇。此次来了楚国,他自认亦是不负所托,然而想不到背后的议论竟然这样难听,将他的一切努力统统否决了。他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难堪,只觉得心乱如麻,当下就想尽快离开这令他耻辱的地方。可是宴席之中他又不敢随意退席,怕再落了不懂礼数的口实,唯有躲在花园之中,捱得一时是一时。
这天晚上,成了公输般有生以来最难熬的时光。好不容易等到宴席结束,他第一个告辞回了住处,一刻也不能多呆。第二天他便向楚王辞行,只说是思乡心切不能久留。
楚王却是出乎意料的客气,再三挽留,说公输般是楚国的贵客,又帮了大忙,定要好好谢过才肯放人。他也不等公输般再度请求,直接安排了人手领公输般往楚国各处游玩。公输般盛情难却,只好在郢都住了下去。好在只是游玩,不需与人接触,他不会太过拘束。
楚国占地极广,可供游玩之处自然不少。公输般怕耽搁太久,只应允了在云梦一带稍微游历。云梦是楚王的游猎之地,包括了郢都附近的大片平原和部分山地,因云梦大泽而得其名,是楚国最富饶的地方。看惯了北方的粗犷豪迈,南方的细腻山水别有一番钟灵毓秀之美。公输般虽然心情不佳,有美景相伴仍是不由心怀大畅,郁闷之情减少许多。第一日之后他便暗暗感激楚王将他留下,让他得睹人间胜景。
公输般生平第一次留意到,生活中除了他的发明创造,还另有许多值得关心的东西。他私下里想,等到有一天他老得再也做不动了,就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终老。

p.s.云梦大概是在江汉平原一块,云梦泽的范围可大可小,汉以后把洞庭湖也包括进去了

二十六、云梦大泽
第二日,公输般乘了船去游览云梦泽。云梦泽水产丰富,风光亦佳,公输般吹了江风,只觉得心旷神怡,一时有乘风而去之想。然而楚王派给他的向导不识趣,在一旁喋喋不休地介绍风光。他口才虽好,公输般却只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于是好言打发他去了,自己抱膝坐在船头,什么也不想,全心体验那惬意的感觉。
公输般这些年刻苦劳作,做的虽然是自己喜欢的事,但毕竟少有清闲,此刻得暇,竟是觉得四肢通泰,半分也不想多动了。船家见他这样,也不来打扰,把船往水中一停偷懒去了。
也不知坐了多久,湖面上忽然传来一阵琴音,若有若无的甚是清冷,却与公输般心境正合。他闭目倾听,仿佛所有烦恼都被那琴音带走了,只余天人合一的宁静。波浪带着身体轻轻起伏,就像要随着这琴音一同飘去。正沉醉间,琴音却渐渐消散了。.
公输般品味着那余韵,半晌才睁开眼来,望向那琴音传来的方向。那里停着条小舟,操琴的该就是舟中之人。他想了想,记起这条船在那处停了有一会儿了,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那船已经慢慢划了过来,船头上隐约站得有人。公输般连忙叫船家靠过去。
待两船靠近,公输般看清对方船头上站的是个十岁光景的小童,生的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心下先生了三分好感。那小童开口道:"公输先生,我家老师想请您过来一叙,不知可否赏光?"声音清脆,婉转好听。
公输般听到对方竟知道自己身份,不由一愣,问道:"你先生是哪位?"
小童笑道:"请公输先生过来便能知晓。"
公输般听他不愿作答,也不勉强,暗想他在楚国没什么故交,也许是哪个贵族想请他帮忙做东西,便答应了。他叮嘱船家在后面跟着,那边已经架好船板迎他过去。公输般毕竟是北方人,虽然不晕船,走在船板上还是有些心慌,到对方船舷处时险些跌倒。那小童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公输般心里一惊,觉出这小童身材虽小,力气却甚是惊人,显然是练过武的。徒弟如此,想必先生更不简单。
进了船舱,公输般才真正大吃一惊,失声道:"是你!"赫然是许久未见的王诩。
王诩微微一笑,示意他到自己身前坐下。公输般茫然地走上前去,目光在船舱中一扫,看见放置在旁边的琴,显然便是刚才王诩所弹。他觉得有些眼熟,凑上去一看,纹路似是自己所做,然而刀工却显然不是,禁不住疑惑道:"这是......"
王诩解释道:"那是我按你所做重新制作的,上次火气大出手没轻重,很是对不住。"
时隔多年,公输般便有不快也早消了,此时见他这样有心,也有些感动,连忙道:"没有关系,我不在意。只是,墨翟不是不喜欢......"
王诩摆手道:"不碍事,我弹琴只为怡情,误不了什么事,不必理他。"他忽然面色一沉,向公输般身后道:"孙宾,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没规没矩的!"
孙宾嘻嘻一笑,道:"老师,我久仰公输先生大名,留在旁边伺候着行么?"
王诩哼了一声,也没多说话,只是用力一挥手。孙宾吐吐舌头,转身出去了。
公输般坐下了,等到王诩给他到好了茶,还是有些愣愣的,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诩一笑,道:"这话该我来问你才是。我本来就在到处游历,在此处也不奇怪罢?你一直闷在家里,怎么突然来了楚国?"
公输般答道:"是楚王派人找我来的。帮他们做样东西。"
王诩扬眉道:"钩拒?"
公输般愕然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还来问我?"
王诩道:"原本只是猜测而已。那日我看了楚越之间一场水战,楚国用了个古怪工具胜了越国,我便在想天下间除了你还有谁能动这种脑筋。"
公输般恍然道:"原来那天是你!你怎么能穿过封锁到那里去的?"
王诩道:"天下间我做不到的事情实在很少。其实,我那日刚从吴国过来,打算来云梦泽游览,哪知这么巧遇到了你。"
公输般点点头,又问:"刚才的孩子,是你的弟子?"许是因为他乡遇故知,又或是与王诩久别重逢,他心情格外激动了些,管不住自己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王诩丝毫不耐神色也没有,答道:"才入门。我本是去吴国看看孙子故居,想不到会遇见他的后人。这孩子天资甚高,将来成就非凡。"他说完,目光轻柔地落在公输般身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却像是十分耐心,等他继续说话。
公输般有些不习惯这样平和的王诩,不安地动了动,引来王诩一声轻笑,道:"你不必这样拘束,我们也算老朋友了罢。这两年,你过得怎样?"
公输般被他看穿,微微发窘,连忙答道:"还是老样子,做些上面交待下来的活,有空自己捣鼓捣鼓。去年收了几个弟子,轻松不少。"顿了一顿,又道:"你呢?"
王诩道:"我?也就是游山玩水,偶尔给那些达官贵人们出出主意赚些旅费,轻松得很。"
公输般有些诧异,问道:"就这样?你没有帮墨翟的忙?"
王诩摇头道:"我跟他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能帮到多少忙?"
公输般讶道:"你们没有在一起?我以为你会帮他。"
王诩不以为然道:"我与他志向不同,为什么要帮他?天下迟早要归一的,他现在这样为阻止战争而四处奔波,无非是延长战乱的时间,让百姓吃更多苦罢了。"
公输般自然是不懂得怎样反驳他的,只是嗫嚅道:"你跟他这么好,我真想不到。"
王诩道:"我与他的交情自然是好的,我明白他的想法,可是我不能支持他。他也清楚我的意思,所以不来勉强我。若是连这都要互相干涉,那就不会是朋友了。"

二十七、醍醐灌顶
公输般隐隐听出他话里意思,可仔细一想,又像是没什么意思。他本不是善于揣摩别人心思的人,这一想,就忘了答话。只听王诩轻轻叹了一声,道:"你对他,还是一样的心思么?"
公输般颤了一下,心里反应是回避这问题,然而抬眼看到王诩,却是眼神清澈,又是那种和善的鼓舞一般的神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被那眼神打动了。在他的心底某处,是十分信任王诩的,因为他不止一次作为倾听者分担了他的困扰,并且从未泄露过他的秘密。那是一种奇特的亲密感,他是世间唯一与他分享那些感情的人。公输般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习惯,他只是选择了再次信任王诩。若非王诩问起,他绝不会主动去想这件事情,是以一时间思绪有些混乱,不能很快理出个头绪来。
王诩仍用眼神安抚着他,并没有催促的意思。公输般发现他在这种时候总是特别耐心,和平时的火爆脾气全然不同。更令他惊讶的是,他今天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把眉宇间的傲气都遮去不少。王诩的相貌还是没有多大改变,只是退去了少年的青涩,有了青年人的沉稳。如果此刻墨翟站在他身边,恐怕看来要比他老上十岁。
公输般想得出了神,直到王诩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在想事情,而是盯着他的脸发呆。他愣了一下,急忙说道:"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
王诩忍俊不禁,却又无奈道:"我知道,你不用急。如果你不想说,那就别说了罢。"
公输般脱口道:"不是,我要说的,请你听我说好么?"他说完,突然醒觉,知道自己措辞十分不妥,脸上不由通红。
王诩适时地别开脸去,道:"不用急,我听着呢。"
公输般得他体贴,免了许多尴尬,也不再细想,凭直觉说道:"其实,这些年来我和他很少能见面。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空闲,他更不用说了。如果两个人总见不到面,再怎样热烈的感情也不能维持长久罢?我总觉得,我们像是越来越疏远了,我们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他不在的时候,我想他也不像以前那样厉害。可是能够见到他,我还是一样开心,只要能和他说上话就很满足。我的心思,自己也不太明白。"
他拿眼询问地望住王诩,王诩却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你有没有试过去喜欢别的人?家里没有给你定亲事么?"
公输般摇头道:"我对别人,起不来这种心思,也不想误了人家姑娘。"他想了想,问道:"你娶亲了没有?"他的意思,是想问王诩对墨翟有没有死心。
王诩也不知是否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自嘲的一笑,道:"我很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娶亲了。我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岔开道:"你这样子不行,过得开心么?"
公输般摇头道:"自然不会很高兴。可是只要有活干,什么烦恼都可以先抛开。"
王诩微一沉吟,道:"你想不想改变现在的状态?其实你可以尝试主动和墨翟亲近,让他知道你的心思。"
公输般吓了一跳,说道:"这怎么可以!我绝不敢让他知道的!"
王诩道:"你不需要这么紧张,你说不说他心里都清楚,但是只要你去争取了,他就必须有回应。墨翟的性子你也清楚,不会让人难堪的,便说了也不会有大碍。而且我知道,他一定是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
公输般瞪大了眼道:"你不是说他不会为自己寻找伴侣么?为什么还要这样怂恿我?"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想问清楚又不好意思开口。
王诩明白他的心思,答道:"只要他是喜欢你的,便值得一试。若你在他心目中足够重要,我想他不会傻到将你拒之门外。你放心,我和他这么多年朋友,看得出他对你绝对是不一样的。他教你的那段日子,在外面还带了许多学生,但从头到尾都没动念让你跟他们一起学。"
公输般一颗心怦怦地跳着,仿佛看到了一道光,却总也抓不住。他不是不相信王诩的话,只是即便相信了,那又如何?墨翟真正需要的,是能够与他分担重任的战友,而不是一个包袱。他所有的渴求,不过是能够远远的凝望他的背影,祝愿他一切顺利。刹那间,公输般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他从未有过占有墨翟的念头,他对他的爱慕,并不完全是恋人之间的那一种,其中混杂着他自己对那些无法企及的事情的渴望,希望墨翟代表他实现身为平民的价值。为此,他并不想成为他的羁绊。
公输般抬起头来,王诩还在凝望着他。他觉得这目光很是熟悉,想了一下才记起,墨翟看他时也是用相似的目光。墨翟的眼总是很深沉,王诩却极为清澈,但是看着他的时候,都会令他有无所遁形的感觉,仿佛什么都逃不过去。此刻他便觉得,王诩其实早就看清他的心思,问他只不过是想让他自己理个清楚。既然如此,那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于是据实道:"我不会说的。如果墨翟是属于天下的,我实在不该去干扰他。喜欢未必就一定要得到,能够看到他我就很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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