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外情——by昭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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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中秋,满树桂花已将盛放,隐隐有丝丝甜香溢出,随风荡漾,漫溢在后庭的细微角落,醉人心脾。仪王一直侧着身与另一人说着什么,似乎并没有知道慕清来到,慕清也不敢言语,只静静等着。另一个人在谈话的间隙微抬起头,恍然见到正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慕清,眉眼一展,微提高声音道:"仪王,你好像忘了什么?"那在阳光下展眉微笑的脸庞,说不出的魅惑人心,仿佛开在火中的耀眼花火,危险却也非凡的吸引人。慕清心里一惊,他,竟唤仪王"你"?看来并非普通人。
仪王优雅转身,看到静立一旁的慕清,蓦然一笑,道:"慕清,你且近前来。"
慕清走上前去,立于仪王身侧。"本王与唐兄日久未见,本欲把酒言欢。谁料他说今日远道而来,如何也要先见上你一面。"慕清听得心里惊讶不已,他与这位仪王口中的"唐兄"素不相识,何以无论如何也要见他的面?再者,"璇玑"实为仪王最秘密的手下,旁人应并不知晓才是,而眼前这位似乎对"璇玑"知之甚深,更奇怪的是仪王对此竟毫不避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听仪王言辞似意有所指,令他愈加小心谨慎起来。
正思忖要说什么,只听那人爽朗一笑,"仪王,你可吓住人了。"说罢站起身来,郎声道:"在下唐昭离,对‘璇玑'的新任‘飞驰'尤有兴趣,今日得见,果然不错。"慕清看着眼前站立之人,长身玉立,风姿卓绝,温言笑语,似是帐中运筹帷幄之人,却又掩不住的一身清高,纵横天下的随意风流。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慕清微微侧头,瞥见仪王脸上并无不快,只露出温和笑意轻轻吹拂着杯中茶叶,这才恭敬作揖,"慕清不才,不敢妄称‘飞驰',只望没有令阁下扫兴。"飞驰,取意于"有射必中,中必死者,聚为一徒,名曰飞驰之士",乃是璇玑中从不失手者,非有重要之务,不会轻易派出。璇玑中飞驰共有三人,自己不过是最近才升任而已,不敢说自己就能代表了飞驰,所以有些惶恐,不知道为何是唤的自己前来?
仪王放下茶杯,看了看他,抬手唤来下人加了凳子在石桌的另一边,令慕清坐下。慕清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依言坐下。唐昭离回身刚坐下,仪王开口道:"今日唐兄好不容易来一次本王府上,定要好好聚一番。慕清,你不必拘束。"说罢朝慕清一笑,温暖而和气。慕清微笑不语,不知道为何要让自己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不过既然璇玑是为仪王所独自拥有,只遵着仪王的命令便是。
三人一同品茶谈论古今,慕清虽然言语不多,但却渐渐觉得融进了这气氛之中,仿佛是和多年好友一同畅怀诗酒,心下只觉放松不已,竟淡淡的遗忘了自己原来只是个杀手而已。至天色微暮时,凉风渐起,慕清只觉一股寒气似隐约迫近心脉,心下但觉不妙。脸色蓦地苍白起来,寒气已不受控制地蔓延开,仪王首先察觉,微微皱眉,"怎么了?"倾身过来探慕清的额头,看清他苍白的脸色后眉更深的皱了起来。转头对唐昭离道:"昭离,你来看看。"唐昭离已然起身,细细把脉之后,皱眉沉默不语。仪王神色一闪,半笑道:"可别说你今日没有心情。"慕清忽然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眼前这人会不会是,传闻中的"邪医"?
为何称为"邪医"?只因此人医术虽然堪称通天,但并无悬壶济世、悲天悯人的心性。救治与否,全凭自己的心情,若是他答应救的人,不论奄奄一息或是三魂已去了七魄,均能从阎王手中抢过一条命来;但如若他不愿意救治,就在他眼前因不肯另找医者拖延时间直至延误就医死去,他也没有半分怜悯。只是他出手相救的人实在不多,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在江湖上出现,渐渐地人们就只把他当作传闻了。现如今眼前这人,难道会是传闻中的人吗?
正暗自寻思,只见暮色中那人笑容乍现,不似下午阳光中那个明亮又危险的笑容,这才是一个医者的笑容,温暖安定,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似黑暗中引人前行的灯塔般让人放心。果然,他应该就是......"昭离,今日可要看看你的医术了。"仪王的声音里恍惚可辨,一丝放心......为什么?
慕清躺在床塌之上,闭着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可以感觉到仪王的气息,沉稳内敛,还有身边这个人的气息,沉静安详,一切仿佛尽在手中的淡定。耳旁近近地响起一个低沉温暖的声音,"放松自己。中间可能会有意识的暂时消失,你不要去抵抗它。"他放松身体,顿时觉得原本抵抗着的寒气似没了阻碍忽的冲向了全身的血脉,身体在一寸寸的变冷,以缓慢而又令人绝望的速度。他什么也不想,即使是逐渐变冷的身体,也不能打消对身边人的信任。身体传来微微的刺痛,一点点火般的温暖从刺痛中逐渐传来,温暖了已近僵硬的四肢百骸,似是逐渐盛起的火焰,在对抗那迫人的寒意。一丝丝逐渐激越起来的对抗,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般仿佛要找到出口,薄薄的汗水渗出,呼吸有些急促起来,热度蔓延开,不再是寒意笼罩在身体四周,换之以逐渐升高的热度,灼得人不安定,他难受地轻轻摇头。一只冰凉的手掌抚上额头,凉意透彻,他长出口气,意识渐渐模糊......
再度转醒之时,阳光还没有透进屋里,只朦胧的映在天际,预示着将明未明的时间。他动了动,发觉浑身无力,仿佛大病了一场,勉强坐起身,薄汗竟出了一层。他靠在枕头上,看向四周,才发现并不在自己的屋里,难道,仍在唐昭离屋中?他还以为唐昭离为他医治之后,仪王会吩咐把自己移到原来的屋中。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样阴暗的光线,忽然发现了床旁放着一张躺椅,上面竟然还躺着一个人!借着微光,细细辨别,是唐昭离。
他脸色满含疲惫,微微抿起的嘴角,在微光中是一条浅浅的阴影;这个让人移不开视线的人,光与暗在他脸上投下了完美的阴影,淡淡上挑的眼角,稍稍拢起的眉峰,笔直的鼻梁,线条流畅的下颚,这,就是所谓的"上天的眷宠"吧,一切都令人羡慕不已,如此肆意风流的人物,仿佛独立于世事之外,不受权钱所迫,一切随心所欲,何等逍遥,何等自在!慕清闭上眼,侧过头去,轻叹了口气。
不料旁边的人竟就此醒转过来,"你醒了?"有点沙哑的声音,为着刚醒的缘故更见低沉,在近似黑暗的房间中说不出的慵懒。唐昭离起身,披上外衣坐到床边,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满意的点点头,"再服过药,休息几日,也就没事了。"正要起身,却叫慕清唤住了,"等等。"他转过头,微挑起的眉目竟有点邪美。"你就是传闻中的‘邪医'吧,只是原来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他听到这里嘴角勾起个邪魅笑容,慕清不禁心中叹道,果然令人倾倒,但他却更知道那是充满了危险的弧度。"我只想问,为何会救我?"他听罢却是出乎意料的一笑,"这得要问你家仪王了。这番救你,可算是他欠我的了。"他似乎很愉悦,既而又看向慕清,"你果真什么也不感觉不到?"见慕清摇头,他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你不知他为何不准移动你,说是怕乱了气息;也不知为何他要守着你直至半夜,如果不是有急事要处理,断不会离开?"说完看着他的眼神,闪着一种暧昧不明的光芒。
慕清被这番话弄得惊讶不已,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完全不明白?仪王,仪王怎会......唐昭离见他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拍拍他肩膀,"别想太多,现在休息最重要。"说完转身出了房间。
日光渐渐亮了起来,慕清发觉的时候,时日已不早了。他掀开被子正要起身,却被进来的人止住了动作,"今日你就休息吧。"声音依旧威严,却透着不容错认的关心。他抬起头,正是仪王。
仪王上前,细细查看他的脸色,"嗯,果然是无碍了。"他垂下眉,"多谢仪王关心。"只是......他复又抬起眼,看向仪王,想从仪王的脸上看出什么,以此辨别唐昭离的话里,有几分真假。仪王此时看着他的眼神,有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关心,但却并不觉得虚假,"怎么了?"这么一问,他才惊觉自己好像,逾矩了。他低下头,看不到仪王此时的表情,只听到那声音说:"想问什么?"原来已经叫仪王看出来了,但是,却不能问。
"没有。"他抬起头微微一笑,"多谢王爷。"仪王眼里有一种他所不明白的光芒,忽然又幽幽的转暗,既而轻轻笑开,"慕清,你不明白......"
接下来的几日,都没有再说起那日的事情,不论是唐昭离的话语,又或者是那个下午忽如其来的把酒谈心。时间很快就把残留的感觉掩盖,过了些时日,对于那时的情景已经感觉恍如隔世。慕清身体很快恢复了,没有任务的时候,他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专心练剑,不练剑的时候,则呆在屋外看书,日子过的倒是不似璇玑的杀手了。
这一日醒来,扑鼻而来一阵浓郁的香气,仔细辨认,原来竟是后庭的桂树开花了。他披上件外袍,走出自己住的院子,来到后庭外的一个地势稍高的凉亭上。微明的天色中,满树桂花宛如洁白的云霞,映衬在灰蒙蒙的云层间,心中竟生出如幻境的不真实感觉。风不停,晨间冷意还未曾消退,但这清冷风中不间断传来的馥郁花香,熏人欲醉,周围静谧并无嘈杂的声音,只有最原始的自然声响。他闭上眼,仔细体会着周围的一切响动,草长莺飞,宿鸟鸣虫,其实本来就如此简单,不是吗?忽然他身体警觉起来,身后似乎有人正在靠近。阌离曾说过他身体的感觉比一般人来得敏锐得多,一般人百步之内可以感觉到来人的靠近,而慕清却可以在多出不止一倍的范围内感觉到。这该算是他的天资聪颖,加上长年累月的训练,如今已能轻易辨别出周围几百步之内的情况。
此时感觉到有人正在接近,气息沉稳,步调轻捷,断不是一般习武之人。他全身戒备,警惕的感觉着周围的变化。来人在二十步之外站定,他闭着眼,微微侧头,来人停住后并没有任何动作,难道......他立刻睁开眼,看到眼前人之后呆了一下立刻要跪下身去,却叫来人搀了起来。"仪王......"
正是仪王。他并没有像往日一样着正式的锦袍或官服,只是在素色单衣上加了件滚细金边的宝蓝色外袍,鬓旁的发在风的吹拂下散落开来,隐隐透出一股庸懒随意之气,全不似以往的威严尊贵,让人感觉亲切不已。他搀起慕清后温和笑道:"今日这般早?看什么如此入神?"不待慕清回答眼神飘过他肩头看到了那烟雾缭绕般开着花的桂树,眼神刹时间亮了起来,"原来竟开了。"他上前两步,神情现出少见的些许动容,"桂花......"他低声呢喃着,仿佛忆及流逝的华年,原来专注明亮的眼神渐渐飘渺开去,神情变得温柔......这般神态映在慕清的眼中,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仿佛身边的人不是身居高位的显赫王爷,只是个怀念过去的少年而已。一刹那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一面觉得面前的仪王仿佛忽然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温和的面容、不轻易露出的笑容,轻轻扯动了心里的什么地方;一面令他想起自己那已近模糊的童年......
思绪尚未飘远,手忽然被握住,恍惚间,已被带着前行了几步。慕清忽然清醒过来,视线拉回眼前,令他惊讶的是,仪王握着他的手在往回走,半侧的脸上满带着愉悦神情。他正惊讶不已,仪王却转过了头,眉眼飞扬地说道:"跟我过来,一同去看看吧。"他有些懵懂,这,怎么回事?
被拉着行至后庭中方才停下,眼前正是在亭中俯瞰的那棵花朵肆意开满了枝头的桂树。此时天色渐明,晨曦微光淡淡洒下,那一树的花朵更衬得如云似雾,美仑美焕。简单纯白的颜色如玉般温润,沾着的清新露水折射出闪烁光华,竟比见惯的姹紫嫣红更要出众几分。
心下正赞叹不已,不料身边仪王竟幽幽说道:"慕清,你从不饮酒,可荒废了这酒中真意呢。"他一呆,茫然转头,眼前映着的是和煦笑意,在逐渐变亮的天色中清朗动人。正怔怔看着,面前人却兀自转开了眼,又是那样怀念不已的神情,到底是何等往事这般令他牵挂不已?"慕清你以前可曾见过桂花么?"不待他回答又接着幽幽说道,"桂花初开的时候,把新鲜桂花采摘下来洗净晾干,然后放到筛子中利用沸水的蒸汽熏蒸,待晾干后加入白酒,二十多天后......"眼前的人似沉浸于回忆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慕清诧异非常的眼神。这会是那个身居庙堂之高的堂堂王爷?对这样的细节记忆犹新,仿佛曾亲手酿制一般。如此向往不已的神情,如此怀念不忘的口气,仿佛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般深深藏于心里最深处;这般荣华富贵身边萦绕,兀自念着的,却只是这样简单而美丽的过往而已;心之所安,仅仅只是为了这样平凡的事情。仿佛只是个天真少年,哪里还有往日深谋远虑的冷静严厉?
他悠然转头,看到的却是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的慕清。释然一笑,"惊讶?呵,小的时候,母亲喜欢亲自教侍女们做这桂花酒,年年看,就也熟悉了。那时,并不住在这皇城之内,屋子附近都是桂树,花开之时,绚烂满天......"慕清忽然忆起,那时人们私下里都在传仪王是从小在宫外长大的不受宠的几个皇子之一,渐渐长大后才智出众,然后一夜之间皇上宠爱有加,既而恩宠不绝。至如今在朝野之上的势力已不可小觊。可能因为在宫外长大的缘故,才会有如此的回忆吧,只是为何,会与自己说?
仪王此时似乎已从回忆中回到现实,看着慕清的眼神不复那样飘渺不定,"都说酒会乱性,可知其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慕清,你总是这样冷静自若,若真有机会,大醉一场,岂不快哉!"说罢朗声笑起来,肆意挥洒的气度,仿佛天下在握的自信眼神,权倾天下,也不过如此吧。
仪王身后已有下人摆上清冽的酒,微微散发出来的气息在空气中酝出一种迷醉般的诱惑。看着他转过身,执起一只盛满了酒的温润玉杯,转回来的眼里竟有一丝蛊惑。慕清怔怔地看着他近前来,笑意盈盈地举起杯子,一瞬间有种想就此饮下的冲动。却叫那杯子温润的玉色唤回了神智,微笑着摇摇头,不做言语。仪王眼里有一闪而逝的似遗憾的神色,既而满是欣赏的神态,"果然是我的‘飞驰',无论何时也决不会失了职。"说罢一口饮尽杯中酒,却执着杯子迟迟没有放下,只看着远处,似在思考什么。一时风起,只吹得他衣袂翻飞,身姿飒然。
不知为何,现在看着仪王,全然已没有了昨日感觉的生疏戒备,是那满树的回忆化开了界限,抑或是从那日午后的阳光中,就早已暗里酝酿开了,只等这明晰的一天?虽然存有疑问,但却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仪王对自己,是不一样的。想到这里,早些时候那扯动心里什么地方的感觉忽的又清晰起来,只觉随着这渐渐消失的戒备,那样的感觉已清晰可触,想一直这样的,留在这个人的身边。不管是什么也好,只要能看着,即便是只能看着,也觉得无限满足了。
......
又岂能知道,这少年时痴狂的梦想,会碎得如此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