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外情——by昭筠

萸儿显出为难的神色，但还是开了口，"想必公子知道，王爷和仪王间的明争暗斗吧。"见我点头，他才又继续："这多年间王爷都在暗中积蓄势力，仪王想必也是如此。迟迟没有动静，不过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这个我早知道，我想知道的是重点。他也许是瞥见我微微的不耐神色，深吸了口气，"这一次，仪王趁着戍边军报危急，借皇上谕旨将王爷所辖兵力大部分调往边陲。借着前些日子清查京城内土地状况的旨意，在王府、京城外布了众多人马，带了精锐卫队就这样大肆闯入府中。王爷请出皇上的御赐玉牌，但仪王竟夺过摔到地上，看来这次......"我来不及听后边，提口气便要往回冲，萸儿死死拉住我，"不行不行！王爷吩咐过，出来后便不许公子您再回去了！"我用力甩开他，生气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死死守着他的命令！你知不知道，这一次稍有差池，便是翻不了身了！" 他冲上来拽住我，"不行！公子您这一回去，不是枉费了王爷的苦心吗？"
"人都要死了，还谈什么苦心！这样的苦心，我不要！！"我反手甩开他，提气飞奔。
很快到了府内，我冲向书房，不出所料除了地上碎裂的玉屑和有些凌乱的桌椅，空无一人。我心急如焚，却找不到任何人来询问。轩，这个时候，你在哪里？我急速地在一间间房屋中寻找，一面心中气苦，为何要如此？不是说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一同的么？难道我尚不足以承担你的苦难？你道是让萸儿在什么也不说的情况下领我出去，难道我便是这样贪生的人？没有你在我身旁，生亦何哀。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想着让我保全自己，可是你又可曾念过我的想法，这般紧要关头如若我不在你身边，还谈什么相伴一生！只在安逸快乐的时候相伴，又怎能算是承诺？
我经过侧厅时，脑海中忽然出现那一日，他坐在这儿满眼笑意地等着我的情景，忽然灵光一闪，我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就是那里，应该就是那里了！那个有着一株苍老桂树的院子！刚跑出几步，却看到萸儿满头是汗地冲过来，"还活着还活着，王爷......"我心中一喜，"你看到他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没，没......" "那你怎么......"萸儿显然是喘不上气，他只挥了挥手上的东西。我早没了看的心思，边跑边侧过头道，"既然还活着，我这就去找他。"
我迅速地向那院子跑去，远远看到桂树的如云花朵，仿佛已经看到他立于树下的俊逸身影。大力推开虚掩着的门，一瞬间心仿佛停止了跳动，我站在门口，微微喘息。是，是他！他就在那里，熟悉的深蓝色外衫，衣袂轻轻飞舞，负手立在那开得纷繁的桂树之下......我有些不敢相信，不会是幻觉？他在，这里......等着我。他似乎知道我的到来，转过身来，脸上仍旧是那样深情如斯的温柔，只是眼中，纵容夹杂着近似宠溺的无奈。我欣喜地移动脚步，小心翼翼，仿佛这是个易碎的梦，稍稍用力就会灰飞湮灭。他看着我渐渐走近，伸出右手，露出了微笑，就像以前的每一天每一个黄昏。我加快脚步往前，还没走出几步忽然闻到一种微弱的怪异气味，猛地停住，这，这是？
我迅速抬头，空中果然已经布满了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烟雾，这，这！？难道璇玑已全部出动了？！
我全力向他喊道："轩，快走！这里马上要......"未完的话被一阵猛烈的爆炸声掩盖。不好，这一爆炸，片刻之后这院子便会变成一片火海。这是璇玑很少用但却几乎万无一失的"绚舞"，空气中的黄色烟雾很快会燃烧起来，别说是这院子中的一切，恐怕整个王府，都不能幸免。
趁着火焰还没燃起，我急速往他的方向冲去，爆炸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身影，只能隐约地看到他似乎被爆炸所产生的烟雾呛到，弓起身子。按现在的情况估计，在火焰完全燃烧起来之前我尚能全力冲到他所处之地。但是破空而来的锐利声音阻住了我的脚步，我反射性地收住脚步，果然一把泛着诡异色泽的墨黑匕首深深嵌入离我一寸之遥的地上。我看着这熟悉的匕首，难道？断然抬眼，果然一个已经久违的人影已挡在了我身前，"让开！"我冷言，企图越过他，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但奈何我所有的一切都师从于此人，他轻易便封住我的步伐，我半点也无法前进。再这样下去，就要......
我恼怒起来，正要掏出怀中的迷迭香却不料被来人先抓住了手臂，五指紧紧嵌入手臂中，一时间无法动弹。我愤怒地瞪着他，"你......""没用的，"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冰冷，"不止是绚舞，还有青垄......"我闻言愣住，但只是一瞬，我另一只空闲的手忽地猛力击向他，他反射性地松了下手中力道，我趁机挣脱他的牵制，全力向前冲去。但也在同时，轰的巨大爆炸声响似要贯穿耳膜般从四周响起，我仿佛没听到般执意向前，一股巨大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被抛向空中，火焰灼伤皮肤的感觉立刻鲜明起来，热辣辣地仿佛要撕破了人。随后一股更巨大的力量拉住了我，死力往回拖，我抵不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轩模糊的影子离我越来越远。我声嘶力竭地喊起来："轩--轩--你在哪儿，走啊--听到没有--轩--"我死死睁大眼睛，但是只看到模糊一片，哪里分得出人影，仿佛是，又仿佛不是。不！不是不是，绝不是的！那个在火焰和烟雾中的影子，绝不会是他，但是那抹隐约可见的熟悉蓝色，一下又一下针一般刺痛、拉扯着我的心。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脱了死死拉住我的人，不顾一切冲向那已经冲天而起的烈焰。这一次没有人来拉我，但是穴位上强烈的酸痛感令我在中途忽然软了双脚，被什么人拉住，拖离了那近在眼前的光华。
不--不要--我不要离开--轩----
我喉咙发不出声音，全身无力但却焦急万分地看着自己被一步步拖离开那已近在眼前的火光，一步，又一步，远了，更远了......我不要离开啊，我不要，轩在那里--你们看不到吗--我不离开--
越离越远，越离越远，一切都变得模糊，失去轮廓了，尽管我睁大了双眼，却越来越模糊......轩，你在哪--在哪--
我眼中有什么模糊了视线，但我却死死睁着不肯眨一下眼睛。生怕眨一下，整个王府都不见了，就像他，在我眼前怔怔消失......我努力地看，这是我们曾经走过的回廊，这是他陪我看月色的庭院，这是他和我一同对酌的地方......轩暂时不在，我要记住这些地方，等他回来了，再慢慢跟他说......所以，我不眨眼，我要看着它们，一点一滴记住，刻在脑海中，我不想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没有了。
站在王府之外，面前是弥漫了天际的滚滚火焰，卷裹着所有的一切冲天而起，飞散而去。我身体稍稍恢复了些许气力，萸儿在一旁扶着我。我注视着这所有的一切，在赤红的火焰中一点点消失殆尽。近半年了吧，我住在这王府中，现下这一场火，仿似是在把过往一刻一刻地销蚀抹去，不肯留下任何可供回忆的痕迹。但是如何能够消拭去？纵使没有任何可供追忆的地方、物件，心里早已深深刻下的一点一滴，又怎会毫无痕迹。物事易逝，心意难移，沧海兀自变迁，记住它的过往只需凭那初见时的惊鸿一瞥。心痛难当，仿佛火不是燃在眼前，而是烧在心里，就这么，结束了？不，不。我不会让它结束，这，绝不可能结束。我隐约觉得轩并没有死，但是这样阵势下，我想不出能有怎样的逃脱方法。
不待我多想，耳边响起一个清冷声音："你们快走，仪王就要到了。"我转过头，"阌离，我......"面前的清俊男子以眼神止住我话语，"我不想听什么多余的话，仪王的为人你也很清楚。"我咬住下唇，侧过头看了眼萸儿，他脸上哀伤之情愈盛，但此刻却异常坚定地看着我，"萸儿会跟公子一同的。"我的心里像猛地被敲了一下，震动起来，一同？！一同！！又是一样的话，什么时候他也说过一样的话语，可现在......倒是萸儿先扯了扯我袖子，"走吧，公子。"我点点头，转向阌离，我不清楚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我会铭记住这一切的，"我不多说什么了，望你一切平安。"他轻轻笑起，竟有种似火的艳。我转头，和萸儿离开了。
走了很远，才回头远远望去，不是担心仪王的追杀，我只是不敢看那即将到来的荒废后的虚无，火焰仍然在飞舞，但是却已没有那么大了，远远看去，那一片地方如同一株执意开放却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的倔强花朵，曾经是那么盛意开放，现在却不得不凋败了。心里顿时涌上复杂情绪，胸口似有什么堵住，一口气眼看要上不来。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按住胸口强自用力呼吸。萸儿立刻意识到不对，忙过来扶住我："公子怎么了？哪里不适？先坐下吧。"我依言坐下，闭眼调息，过了片刻却没有任何好转，额上更渗出了薄汗。萸儿显然注意到了，慌起来，"怎么了，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不适，萸儿现在就去请大夫......"说完转身就要离开，我连忙伸手拉住他，摇头示意他不必慌张。"可公子到底怎么了？！王爷现在不在，该如何......"他倏地住了口，慌张地盯着我，我想扯出个笑让萸儿不要那么紧张，却不料刚要吸口气，一股强烈的逆反感从胸中跃出，直直冲出喉咙，我只来得及用手捂住嘴，但温热的液体还是染满了手，慢慢滴落下来。
萸儿似乎被吓呆了，他怔怔地盯着我的手，半晌才仿佛自言自语道："血......血......公子，血......"我看着他，他慢慢抬起看向我的茫然眼里惊慌和不安交错，仿佛被眼前所见惊住了，丝毫无法动弹。我轻轻笑了，这孩子，虽然呆在王爷身边，可这样的情景也还是吓着他了吧，遂温言道："没事的，待会就没事了。"话未完，又猛地咳起来。萸儿仿佛被这忽如其来的咳嗽声惊醒过来，他靠到我身侧，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公子，公子，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的......"他眼中慢慢有水气出现，但却倔强地忍着。他转而盯着地面，语调变得有些恍惚，"早上，早上还是好好的啊......王爷说一切都有他的，怎么会，怎么会......我不该离开王爷的，是我不对......带公子到秘道之后，就应该，就应该......"他的头愈低下，喃喃自语起来，似乎要把所有的一切都自己承担。我不忍看他这样，出言道："这和你无关，萸儿，"我浅浅呼吸，换口气，他抬起来的眼中一片自责难过，"这样的事，迟早要来。也许方式不同，但是和仪王面对面的一天始终会来的。也许是哪里没有计算到，今天才会......" 我忍住心里哀伤，重又吸口气，压下翻涌思绪，歉意一笑，"总之你不必太过苛责自己。说起来，牵连了你倒是真的。"不料他忽的激动起来，"不，不！不是这样的！"见我仿佛不适般微皱起眉，他的声音立刻变轻，"不是这样的。萸儿从小被王爷捡回，王爷让我能活下来，还识了字。萸儿早已下定决心要报答王爷的，但是现在......"他低下头，孩子气地紧紧咬住嘴唇，闷闷的不再说话。
我轻轻闭上眼，轩的过往，我知道的确实少之又少。他所做的一切，甚少有解释，只任凭世人说道。我从前，又如何不是误解他的呢？我看着萸儿，心里忽然泛出柔软的感觉，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轩的感情，要比我深厚得多，心里有什么幽幽弥漫出来......从小被抚养长大么......不知何时，那少年疯狂迷恋着的倔强身影，已慢慢现于眼前。也是因为多年的共处生出的依恋，那样如对神灵的膜拜，那样近乎自残地不顾一切日夜练习，痴狂到最后，却是......慢慢呼出胸中郁气，胸口仍有丝丝抽痛。不管怎么样，那都是过去了。
现在，该何去何从？我睁开眼看萸儿，他兴许是累了，倚着我竟迷糊睡去，也好，就此歇一歇吧。
不到片刻，忽然感到有人靠近，我警觉起来，莫不是仪王的部下已追了过来？挑这个时候，还真是......我苦笑，如果真的如此......没等我再想下去，面前站立之人已然打断了我的思考。
"如何，青垄可有渗入心脉？"听不出情绪的冷淡语调，我却能感受到关怀之意。
我扯出个笑容，心口也随之抽痛，脸上不可控制地闪过痛楚。虽然只有刹那，但还是被看到了。"拿着吧。"一个紫色瓷瓶抛到手中，我接住、抬起头，阌离眼神紧盯住我，抢道："别再强迫自己笑了，这样有什么结果你也是知道的。"
我的笑容半僵住，慢慢退了下来，许久，不发一言。感觉得到阌离的视线一直没离开，但此刻我心中生出的心灰意懒，令我不愿去深究他眼中的意思。
"慕清，你变了。"许久许久，久得我已习惯了那样的视线，没有感觉了，他才静静开口。
我只有苦笑，变了么？变得如何？变不变，又如何呢？我如今纷乱的心中，完全不愿意思考任何问题。抬头看进他的眼睛，"跟我说这些已没有意义了，现在。"语气微微淡漠。
他眼里轻轻一颤，什么东西散了开来。"也好，也好。终究还是这样......"我不理会他话中含义，径自微笑，"仪王对你，又如何？"他眼神瞬间黯淡下来，撇过头去，并不言语。风起，他蓝色的衣衫于风中翻飞，寂寞得仿佛要溶进天空去。宛如静静绽放的幽兰，于无声处，寂寞点点散开，层层波澜。
我心中叹息，阌离这样骄傲的人，仪王算是牢牢地抓在了手中。但却不肯给予承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然而纵使这般寂寞，却仍旧不肯离去。也许他是幸福的，可以日日看着思念渐浓，情意刻骨。纵然已无法逃脱，却也胜过我这般咫尺天涯，永不相见。
忽然空中响起一声奇异的哨响，细微却绵延不绝，萦绕在四周。我立刻明了，看向阌离，他脸色已变得如常般冷漠了。"走吧。"我轻道，仪王对于这一点，向来要求苛刻。就算是阌离，想必如果违反了，也是不会轻饶。他点点头，"自己保重。"我眼神飘渺起来，摇了摇头，"天意如此，无可违背。"他皱皱眉，刚要开口，我微笑地挡了回去，"我不会刻意而为，你放心走吧。"他轻叹口气，不再看我，转身迅速消失在渐暗的天色中。
看着夕阳慢慢落下，轩的话仿似还在耳边，"漠北之地，风情别具，日后我定要与你同往。"日后，日后，那时的你，是否料到，言说的日后竟会是这般情景......
第九章　歧路
对于这样的气候，已经变得习惯了。
已经忘记了初到时是怎样的不适，干燥而时常带着沙砾的风，猛烈吹在身上时倒有种肆意的狷狂感觉。纵马飞驰，入眼是无边际的绿色，盎然的生机，天地如斯广阔。
看看已经正午，我猛地一拉缰绳，胯下的马儿长嘶一声，掉头向着来时路奔去。边塞地方的小小城镇，虽然饱受风沙侵袭，但始终飘扬在风中的猎猎旗帜，却让人无端有了家的感觉。我下了马，牵着步入了城门。守卫的士兵有些懒洋洋的，不知是因为终日看着这毫无变化的边塞风云终于厌倦了又或只是因为上令不严？我一边暗自担心如若敌人攻过来不知如何，却在下一刻嘲笑自己太过多管闲事，遣兵调度，兵家之事，向来只凭上位者心意，而如今却又是谁为王为政？反正也不是轩，我何必管？
沿着已渐渐熟悉的路来到一间颇为简单的屋子前，推开院门把马栓住，还没来得及进屋，一个甜软的女声便响了起来，"慕清回来了？"我轻笑开，转过身，果然入眼的是一张灿烂笑颜。女子来到我身旁，甜甜笑开，"可有收获？"我没有回答，反倒拉她坐下，"今日可有再犯？"女子一张盈盈笑脸愈发明媚："没有，这些天都没有再犯。"我刚要开口，她却又调皮地补了句："慕清对我这么好，再没第二次了。"我叹息般笑道："叫他听到，又该如何想了。"她转开眼睛，脸上飞过红晕，"怎么会......""舒儿，你的病--""塞莫尔--"我的话被打断，她已跑向门口而去。进来的人身材修长，面容沉稳，神态沉静自若，虽然是塞外之人，却全然不见野蛮荒昧。眼神虽是惯常的深邃冷漠，却在看到舒儿的刹那展露出温柔笑意，浅淡，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