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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记得,想当年——by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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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琬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只是唐棣文离开岳江远的借口。
这个念头在刚开始那一段出现得很频繁,后来那两个人真的分开了,那时乔琬拿到第一张片约,他几乎每天都在想,什么时候会再出现一个人,唐棣文会用什么方式结束一切。
谁知道,一直没有。
他们竟然过了好些年。
乔琬成了比当年的岳江远还要红的一线演员,人前人后风光无限;似乎比较起来,他什么都要比岳江远强些--无人不称许他的天分和勤勉,他年华正好,大小奖项已经拿了不少,出名的导演愿意把最好的剧本留给他;他在圈子里人缘一流,前辈的提携和后辈的尊重一项不缺,连记者都回护他......
不过在乔琬看来,这些年中最不可思议的奇迹,还是他和唐棣文的关系。
直到亲身经历他才知道,原来有些人是可以在对对方一无所知的前提下,若无其事地共同生活的。
唐棣文从不对他提及过去,亦不许诺将来。现在一旦变成过去,就丢弃,未来也无甚值得许诺,总会变成现在。他们一天天地过,他看他一天天地变老。
唐棣文教乔琬很多东西,为他写剧本,只要合适主角的位置就留给他,在旁人看,隐约就是理想伴侣。每遇到不知内情的人来表达羡慕,乔琬微笑,他演技一流,没人看得出真假。
有的时候连自己都瞒过。
其实说穿了,四个字,不闻不问。
学不会这一点,乔琬就不是乔琬了。
* * *
面有疲色的男子盯着半满的玻璃杯,失神地对面年轻的女人说:"你知道不知道有这么一句诗......"
"什么?"
他消瘦的脸颊冲上来自酒精的潮红,听到询问后过了很久,才抬起头,飞快地瞥了眼面前的那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说,又垂下眼,用懒洋洋的语调念了一句:"灰烬中蕴留着钻石的荣光--那是永恒璀璨的晨星?"
她愕然地摇头:"不,我从未听过。"
他轻轻笑起来,一只手支着下巴,空闲的另一只手时有时无地敲打着玻璃杯。他看来是无心为之,却意外敲击出悦耳的节奏,听得那个年轻的女人不由得双眼发亮,等他停下来,才满心欢喜地对着这个一切成迷的陌生人说:"你学过乐器?"
"没有。"
"是吗,那倒是让我意外了。我倒是学过几年长笛,你的调子抓得真准。"
他勾起嘴角,似乎想对她表现出善意来,但又在善意传达出去之前先一步改变了主意,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刹时之间,无数的烟花在他眼前炸开,他却身在旷野之上,举目四顾,了无旁人。风呼呼地划过他的耳边,带着青草气味的湿润空气覆上来,吻过他的头脸,又不恋倦地去了,风声里听到谁的笑声,在喊他的名字。
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伏在桌子上,喃喃地重复着刚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诗:"灰烬中蕴留着钻石的荣光--那是永恒璀璨的晨星......"
他的声音低下去,手边的杯子碰翻了,残酒在玻璃杯里打转,因为量少而不至于泼出来;他身边的女人低头看着他,很久很久,爱怜地伸出手,刷过他覆在他额上的发,也喃喃地说:"灰烬与钻石......那你的钻石又在哪里呢......"
......
"对不起。停一下。"
乔琬坐直身子,忽然开口,几乎把片场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是在唐棣文的片子里,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喊停。
唐棣文从监视器后面探出半张脸来,果不其然地,他语气不善:"怎么回事?"
"这一场,太别扭了,我演不来。"
明明之前的表演已经镇住所有人,乔琬盯着唐棣文,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是能替剧本拿主意的人。"唐棣文想也没想地拒绝。
乔琬盯着他,神情复杂,但还是微笑着走到唐棣文身旁,轻声说:"我拿的上一个剧本里没有这一出。我需要时间准备。"
"你也看见了,我没有时间给你准备。还是这个镜头,再来一次。"唐棣文的目光又回到监视器上。
不料乔琬动也不动,微微昂起头来,说:"我演不来。"
唐棣文起初没有理会,至少三十秒之后,他才再次转过脸来正视乔琬。他在乔琬的目光中看到一星怜悯的冷笑,于是不由自主地,他也牵出笑来,脾气异常好地反问他:"那怎么样你演得来?"
他过于良好的态度在瞬间戳破了乔琬的冷笑,只见他低下头,微微摇了摇:"让我休息五分钟。"
唐棣文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表,沉默片刻后摘下眼镜,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说:"那好,大家休息一下。"
虽说是休息气氛还是有些僵,他们两人接过助理端来的咖啡,没喝就先搁到一边去。等身边的人散了,离他们远远的,乔琬重重靠在椅背上,声音始终不高:"我以为......"
唐棣文等了很久,等不到后半句话。他没有猜话的习惯,就索性不去理会,戴上眼镜回头去看刚才被乔琬喊停的一段。乔琬扭过头去看他,淡淡地叹了口气,明白这一次他还是会忍下去。正如之前的年岁中的无数次一样。
一口气喝下已经放凉的咖啡,乔琬去了一趟洗手间,往片场走的时候隐隐听到片场那头喧闹得厉害,还没给他时间反应,因为恐惧而尖利的女声刺得隔了这么远的他耳膜都发痛起来--"快,叫救护车啊!"
* * *
唐棣文入院之后,电影的拍摄自然而然地停下来。乔琬手边远不止这一项进度,可偏偏什么都知道了,越是不能把一切推掉,只陪在唐棣文身边。
其实不只乔琬,凡是和唐棣文有交情的人,都不约而同的串出一场年度大戏来。
乔琬每天一定抽至少两个小时在医院,但这个时候两个人真的没什么话可说,他就坐在一边看唐棣文看书,吃药,接受各种检查,问他需要什么,他好从家里带来。
唐棣文起先只要他随便从书房里带几本书来,住满一个礼拜之后,他又要乔琬把象棋盘也端过来。
他之前以为书房里那张美丽的桃心木棋盘只是摆设,直到如今唐棣文提起才晓得原来他是会下棋的。因为印象中没有看过他下棋,乔琬就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会下棋?"唐棣文说:"我很久没下了。"
乔琬不会下棋,没办法陪唐棣文下,就坐在一边看他一个人下棋。其实看一个人下棋是非常好玩的事情,乔琬每一次看,都在想,唐棣文是希望哪一边赢。他起初什么都看不懂,后来渐渐看出点门道,觉得也很有趣,就在闲暇时刻找入门书籍自学,也向别人请教。
但还来不及学出什么名堂,忽然有一天,他的助理悄悄告诉他,岳江远回来了。
与这个消息同来的,还有自唐棣文的病情确诊之日起,他就让人四处去问的楚莺的联系方式。
乔琬知道他一定会再次见到岳江远。
那天他拍完给杂志的平面广告,比平时提早一些去医院。病房里没人,低语从阳台上传来。他知道岳江远已经回来好几天,甚至知道他住在陆梅家,所以看到岳江远的时候,他毫不惊讶。
两个人坐在阳台上下棋,茶几隔开他们,很久才说一句话,姿势看上去都很别扭。
听到脚步声那两个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在他身上,乔琬先是对唐棣文微笑,才转头去看岳江远。
他都几乎认不出岳江远来。
双方打了个招呼,就没有话说,乔琬静静看了一阵棋,发觉两个人究竟是和一个人的下法不同。
然后他退出去,给楚莺打电话。
* * *
那段时间乔琬总是做梦。但奇怪的是,他只记得其中的两个。做得最多的一个是关于《溯日徊光》的--站在齐腰高的海水里的人成了他自己,跌跌撞撞走进大海深处,去找什么东西。海面上漂浮着太多东西,他却看也不看,一味地向前走。
正如大多梦境中都包含着一些不可思议的力量,无论他走了多么远,多么筋疲力尽,海水始终还是只到腰际,但是等他回头再去找岸时,四周除了灰蓝的海水,什么都不剩下。
另一个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那是他一生中最真实的一个梦,几乎有那么一两刻,他都以为就是真的了。比如他很清楚地感觉到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照在他的手上,手背被烫的有点微微作痒;他把搭在脸上的书拿下来,阳光晃得他一时半刻张不开眼,反而陷入了短暂的黑暗中;花园里的蔷薇都开了,四下静寂,能很清楚地听到蜜蜂嗡嗡震动翅膀的声音与和风抚低树叶的声音,更不必说身边人翻过书页的沙沙声了。
乔琬的视觉恢复了,看着他,觉得很愉快,忍不住伸出手贴在他的脸上。阳光下泛白的头发闪过星星银光,但被太阳烤得很温暖;被打搅的人没什么耐性地皱起了眉头,偏了偏脸,躲开乔琬贴过来的手。乔琬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手滑到他的脖子上,依旧笑眯眯地,亲密地说:"老头,我们出门走走吧,还没有老到只能坐在这里晒太阳的地步呢。"
尽管在乔琬之后的人生中还是偶尔反复地回到第一个梦境,但他从来没有告诉别人;但某天他去医院陪,慢慢削着苹果的间隙,笑话一般把第二个说给唐棣文听,末了他拿格外有趣的口气强调:"我梦见你老得懒得不行,就窝在院子里哪里都不愿去。"那天的天气和梦里的一样好,当他说完之后病房里也静寂了一刻,唐棣文垂着眼,声音里听不出到底有几分笑意,笑意里又有几分是真的:"你什么时候开始连梦都信了?"
乔琬亦扬眉微笑:"听说如果信梦的人,是从来不会把梦说出来的,不然就不灵了。"
"哦?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
"我估计是最近太累了,老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他把苹果切片,动作麻利,片得很漂亮,和先一步切好的橙子摆在一起,整个盘子递到唐棣文眼前:"维生素。"
唐棣文接过,又顺手搁在一旁的桌子上:"那还不如吃维生素片。"
"维生素片多难吃。"
唐棣文反而笑了:"我现在一点也吃不出区别。"
乔琬顿时心里一凉,半晌接不上话,好半天,慌张地圆场:"现在的水果都是这样,橙子和香蕉都能一个味道。"
唐棣文还是在笑。
后来陆梅和岳江远一同过来探病,这才挽救了两人独处时那无法形容的压抑气氛。乔琬本想再多留一会儿,奈何助理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想起,提醒他下午还有好几项工作等他去完成。反身关上门的时候他不知怎的多停了一刻,透过房门的间隙看见岳江远若无其事地把果盘递给唐棣文,轻声说了句什么,唐棣文抬起眼来,面上是无数个不情愿,但终究是拣了一片塞到嘴里去。
乔琬轻轻合起门,不自主地浮上个极淡的苦笑,影影绰绰多年的念头避无可避,大声地质问他,他只能回答。
原来他一直错踞在旁人的梦里。
* * *
缘分有时是个刻薄的女人,不可琢磨倒也罢了,最可怕的还是偏心。不是你的,一分也拿不到,就算是你的,她竟也克扣。
乔琬无数次为两个人设想过结局,但他从来想不到他会让唐棣文独自离开。就如他明知那是一条暗路,他也从来想不到他坚持不下去。
可是当那一天他告别满面遗憾的主治大夫回到唐棣文住过的那件病房时,当看见盯着下到一半的棋盘沉默无言的岳江远正垂肩静坐,彷佛一无所知,乔琬才承认,自己已经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半分周旋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他没有伪装笑容,倚在墙边;岳江远瞥见有个人影,很自然地转过目光,发觉是乔琬后也没有立刻转开,还是从容地致意,然后什么也没说,动手收拾棋盘。
乔琬看出他的手在发颤,竟不由自主地提起精神来,慢慢走到岳江远对面的那张椅子旁,坐下,开口问:"他走的时候没有受罪吧?"
岳江远把最后一枚棋子收进盒子,合上盒盖,手指在上面摩挲不休:"他到最后都是一个人,你问错人了。"
起先乔琬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他熟悉这种情绪,并一直以能控制这种情绪暗自为傲。如今唐棣文不在了,他实在找不到再压抑的必要,但岳江远手指上那一点流连的小动作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他的本意,一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如果到时候有空,葬礼还请赏光。"
闻言岳江远双眼蓦地燃起一丛近于铁青色的火光,他正视着乔琬,乔琬亦无语,无意多加只言。
岳江远微微颔首:"多谢。"
"啊,不必客气。"
* * *
唐棣文终身未婚,没有子女,连近亲也没有,葬仪中亲属席上答礼的唯一一个人是乔琬。经过这么多年,没人不觉得他是最有资格站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乔琬孤零零站着,猛然想起当年唐棣文的一句话,演戏在这个圈子里从来是最简单的。
当年这句话本是别有所指,但此刻乔琬再想起,觉得用在此刻也未尝不可。
葬礼全是他一手布置,客人也是由他选定,除了遗嘱中"一切从简,骨灰随便撒了"一条按照唐棣文心愿,其余的,全权在他。
他总算是胜到最后的那一个--几乎每位来宾献花之后都会走到乔琬身边低声致哀,再要他保重。乔琬一一答礼,态度和神情无懈可击。
乔琬扫了圈这个不大的会场,都是熟人,因为事先打点过,没有任何记者,气氛沉默几近肃穆;然后目光自然而然地,在前排的楚莺身上反复停留,又顺便带过她身边的岳江远和陆梅。
当初他费尽心思找到楚莺,私心里并非没有和陆梅赌一口气的意思在,谁知道阴错阳差,楚莺还是没有赶上见唐棣文最后一面。等到葬礼上再见,已经没有力气走路的她几乎是被岳江远和陆梅两个人一左一右架进来。
如今她端坐在位置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苍白如死,背却挺得笔直,一只手平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搭住岳江远的胳膊,借此稳住自己;岳江远穿着不过不失的黑色西装,脸色没有楚莺那么差,但多少还是能看出疲惫来,他也不曾走上前献花致礼,从头到尾,只有他最像陌路人,到场也只是为了陪在哀恸至极的楚莺身边而已。
乔琬心里不知怎的,隐约浮出要大笑的冲动,越是环顾四周,越是想笑--他把一切都安排的这么完美,整个仪式的步骤,仪式中的气氛,最完美的还是所有人的表现,完美的演出,尽管其中有些人错演了角色。
整个仪式并没有持续太久,宾客陆续散去,楚莺一直盯着骨灰盒发呆,全无离开的意思,抑或是再无离开的力气。乔琬这时捧着骨灰盒走过去,陆梅立刻腾出楚莺身边的那个座位给他。
"楚女士,还请您节哀。"
楚莺竭力对乔琬牵动着嘴角,想浮出点笑,但目光始终定在乔琬怀里。她的声音沙哑无力,可语气柔和:"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到极点,说完好久,看见乔琬始终没有作声楚莺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不得体。她早已哭过,前一刻是哭都再难哭出,但此时双眼还是一红,声气哽咽地对岳江远说:"我真是昏了头了。"
她挂在岳江远臂上的那只手抖得厉害,岳江远脸上显出不忍的神色,眉头一紧,伸手拍了拍楚莺的肩:"都结束了,时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说话的同时分毫没有往乔琬那边瞥一眼。
楚莺又回头去看骨灰盒,再次泪流满面,伸出去的手瑟瑟不已,终归还是收了回来,挣扎着站起来,低声说:"好了,回去吧。"
他们离开得似乎没有眷恋,乔琬也站了起来,目送两个人远去;这时陆梅从他身边擦过,但被乔琬叫住了:"蒋太太,您留一步。"
陆梅还是停了一刻,口气中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不必说了,房子我不转手。"
她声音压得很低,不想给第三方听见;乔琬却不肯就此打住,情急之下只说:"价格由您任开。这栋房子对我意义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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