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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将——by水虹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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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天高气爽。
朝阳初升,金子般的江水一浪浪拍打着砂石岸,不时溅起的浪花,湿了岸边织网阿留的青花裙角。
阿留面朝着东方,一抬眼,就能看到大朵大朵、边缘被阳光染成金红色的云,在蓝得通透的天空中层层叠叠,好似高耸的棉花堆。
仔细看了,那棉花堆里面有狮子滚绣球、麒麟传书、三羊开泰……但过一会儿没瞧,又变成其它的形状。
不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被江水送到了岸边,阿留年过五十,身体虽硬朗,眼睛终究有些花。她瞧不清形状,只看见那东西和江水一样,被朝阳镀了层金色,灿灿的晃人眼。
阿留连忙放下手中织梭,将青花裙往老腰间一血,把鞋子蹬掉,迈开生满老茧、满是开裂的大脚就朝岸边那东西走去。
近了才看清,那是个全身赤裸的男人。
二十七八的样子,很高很瘦,左肩处有个烙印,被江水浸得发白,一头乌黑长发浸在江水里,丝丝缕缕的随波浮动。
如果还活着的话,这男人应该很好看;如果死了,也就和别的死人没有任何区别。
应该是哪户富贵人家的逃奴吧。这世道就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把人当驴子骡马一样买来卖去,甚至打上印,宣布是自己的私有物。
而且这印,各家的式样还完全不同。村里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对这些事津津乐道,经常讨论哪家的奴隶用什么印,阿留却不感兴趣,总觉得那是变着法的折腾人,听过就算。
阿留蹲下身子,将自己起皴的手放在男人鼻下,感觉到一丝气息,再摸摸他的心口,也还温热。
于是再不犹豫,将那湿淋淋的男人背起来,大步朝自己住的小木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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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留自江边长大,打小就知道怎么救治溺水的人。
她背那男人回家的时候,特意用背顶着他的腹部,让他一直头朝地面。这样回到家之后,他肚子里的积水,一路上已经吐得差不多。
将男人扶到炕上,让他躺下,又为他盖自己的薄被。阿留就在旁边架起锅,拿出珍藏的红糖,小心翼翼倒了些进去,又切了几片姜,替他把姜汤熬上。
估摸着再过一会儿,他就该醒了,总让他这么光着也不是事。阿留犹豫了片刻,打开衣柜,从最底下找出一套男人的粗布衣裳、一双没穿过的布鞋,放在男人床头。
她那死鬼在十年前走了,连她最后做的一双鞋子、最后一身衣裳都没穿上,就直接套上了寿衣寿鞋。
看身形和脚的大小,死鬼的衣服鞋子,眼前这男人应该正合适。
这些事做完了,阿留就坐在床边,一边看炉子,一边等着男人醒过来。
过了半刻钟,男人呻吟一声,睁开了双眼。当他撑起身,看到床边的阿留时,狭长的眼中透出刀刃般的锐利,端正俊美的面容也显出股阴鸷:“……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是卸甲村的织网阿留,在江边救了你。”阿留朝他微笑。
叛逃出来的奴隶,大都害怕被人抓回原籍领赏,所以他的反应,她完全能够明白。
“你肩上的奴隶烙印我看到了。你放心,我不会去报官领赏。我阿留都这把岁数了,还想着积点阴德,不会赚这没良心的钱。”阿留看到旁边的姜汤烧好了,扑扑的冒着白汽,走过去掀开锅盖,用粗陶大碗盛上半碗棕红色的姜汤,端到那男人面前。
“卸甲村……阿留……多谢。”男人端过姜汤,低声道。
他锐利的眼神渐渐消失,神情也变得柔和起来,也许是被姜汤热气熏的,眼底泛上一层薄薄雾气。
“你真是好看。”阿留忍不住称赞。
男人有些尴尬,掩饰的端着姜汤喝了两口。
“呵呵,我这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话。”阿留接着往下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跟我家死鬼,在外面贩海货,走南闯北了十几年呢。”
“……只是一场战乱说来就来,赚来的钱全部被官兵抢走,充给国库当军费。我和死鬼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子聪明伶俐,念书的时候哪个先生都夸,女孩子长得跟花儿似的,又对爹娘知冷着热,也都在战乱中没了。”
阿留幽幽叹了声,往炉子里添块柴,背朝着他:“我那儿子若没走,也就比你大几岁……对了,你该是二十七八岁吧。”
“哪里,我三十二了。”男人看看阿留有些佝偻的背影,目光中掠过一抹深痛,“您放心,天朝和金摩的战争已经结束,再也不会有大规模战乱,当今皇上又圣明决断……”
“其实呢,我并不在乎被哪个皇帝管着。”阿留打断他的话,“至于谁错谁对,谁圣明谁坏蛋,我这把岁数了,也不想听。天朝也好,金摩也罢,只要能让我过上安稳日子就行。”
男人垂下眼帘,望着碗里的棕红色姜汁,怔了片刻,忽然笑了:“大娘,您说的真对真好。”
卸甲村,将军卸甲;阿留,永远留下。
这是不是,上天为他指出的一条最终归途?

2
“你没地方去吧。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里先住下。”阿留被他这么一夸,笑得连嘴都合不拢,眼角堆出两排细纹,一张皴皮老脸,被炉火映得彤红,“村里要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儿子战死是误传,他历经周折又回来了。”
“嗯。”男人也笑,“我虽说没什么谋生手艺……但砍柴什么的力气活路,都是可以做的。”
他笑起来的模样,真的如同和煦春风,让人看了既想亲近,又觉得温暖。
阿留听他答应,站起身,搓着手,往前走几步,想想不对,又退回到原地,欢喜的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就好像,十四五岁就被官府强行征走,然后在沙场送了命的那个孩子,再度回到自己身边。
“对了,你叫什么名儿?”阿留走到他身边,忽然开口,自己都觉得这话问的有些没头没脑。
“我的名字……”男人的神情一点点沉寂下去,“对不起,我的名字不能说……大娘儿子的名字是什么,以后就叫我什么好了。”
“你瞧瞧,我真是老糊涂了,这个当然不能说。”阿留拍拍自己的脑门。
这男人的名字,多半是他主人给取的,当然不能到处让人乱喊,否则的话,难保哪天不被找上门来。
“我儿子叫洪引,字亦凡,这是发蒙时,先生给取的。小名宝蛋儿,这是我给取的……以后,我就叫你宝蛋儿吧。”
听她这么说,男人再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没想到活了三十二岁,居然生平第一次,要被人叫做“宝蛋儿”。
“咦,你笑什么?”
“没、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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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洪引在阿留的家里住下,天天上山砍柴。砍回来的柴火,家里烧水烧饭之外,多的就由洪引挑到集市上去卖。
为这个,阿留特意给他做了顶大斗笠,出门就让他带着。表面上是晴时遮阳、雨时遮雨,实际上是为了遮挡他的脸,就算在集上看见以前认识的人,也可以不动声色的绕开。
日子一晃,半年就这样过去,洪引也跟周围的人渐渐混熟了。
洪引生得好,又勤勉能干活,很快吸引了村里女人们的目光。阿留家虽穷,但卸甲村本身就是个穷村,谁也别嫌弃谁,于是三天两头就有人上阿留家说媒提亲。
洪引年岁不小了,上门提亲的大都是寡妇。但也有十五六的黄花大姑娘看上他,死活缠着爹娘要嫁给他的。
阿留虽然还没有明确表态,但心里盘算着,还是让洪引娶个年岁相当、贤惠能干的寡妇。
大姑娘年轻好看,粉嫩水灵一朵鲜花般,却始终未经世事,看到洪引左肩那个烙印,保不定会出什么事。寡妇再嫁不易,就不会计较那么多,有个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贴心人,才是洪引眼前最需要的。
这天傍晚,洪引卖完柴,又割了二两肉提在手里,扛着扁担从集上回来,在回村的路口,却被五个青年拦下。
这五个青年他都认识,是卸甲村的,十八九岁,血气方刚,有事情在脸上藏都藏不住。
洪引打量了他们一番,放下扁担,和和气气的开口:“有什么事吗?”
“秀儿她妈上你家提亲了,这事你知不知道?!”领头的再旺直着脖子朝他喊,两眼通红。
“再旺兄弟,这事我知道。”洪引朝他抱拳,“但我也知道,我配不上秀儿姑娘,请再旺兄弟放心。”
这话本来说得和气婉转极了,搁在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偏赶上再旺是个山村莽夫,又刚被秀儿亲口拒绝,正在气头上,一把扯住洪引的左袖,高声道:“哈!配不上?!天下哪有人送到口的肥肉不吃?!你以为说几句漂亮话,就能轻易把我打发了?!”
洪引要放倒再旺,甚至其余的四个青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却只是皱皱眉头,仍然耐着性子解释:“我没有……”
这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哧拉一声响。
正值春天,洪引穿的是单衫,又是阿留亡夫十年前留下的衣裳,本来就不怎么结实,再旺在猛烈拉扯间,竟将他左袖扯裂,露出整个左肩。
“这……这……”再旺看到他左肩上的烙印,瞪大双眼,往后退了一步。
那烙印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张开五爪,意态狰狞的盘在洪引肩头。
“柏啸青!他是柏啸青!!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烙印!!!”再旺叫得又是恐惧又是兴奋,“没想到这个卖国贼,竟会撞到我们手里!兄弟们快上啊,抓住他就是万两黄金!!”3不是不知道柏啸青的厉害,但是,人越是年纪轻,就越是不怕死、不惜命。五个青年一拥而上,伸手就去抓他,还一边大声嚷嚷:“快来人哪!快来人哪!!柏啸青就在这儿!!!” 此处离村里不远,再加上山村里的青年没什么长项,就是身板结实、嗓门大,这么一喊开,想必村民们马上就会蜂拥而至。 卸甲村,终容不得将军卸甲。 柏啸青戎马半生,怎会被这几个乡下青年所困。他身形矫若游龙,瞬间避开他们攻击的同时,带起一串啪啪脆响。 青年们甚至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就只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痛,身体也随之瘫软,纷纷呻吟着倒地,再也站不起来。 “得罪了。”柏啸青朝他们抱拳,抬起眼,望向不远处的卸甲村。 尽管知道,到了不能不离去的时候……他还是舍不得阿留,舍不得这里的平静恬淡。 如果他不是柏啸青,而是真正的洪引,那有多好。 “对了,替我把这二两肉捎给织网阿留。她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不知道我肩上的烙印代表什么……她,只是好心收留了我而已。”柏啸青将从集市上捎回来的那包肉放在地上,拿起扁担,转身离去。 “你、你别以为能逃掉!” 青年们的声音,在身后远远飘散。 ※※f※※r※※e※※e※※ 发现卖国贼柏啸青的消息,怕是很快会传遍十里八乡。所以柏啸青没有朝人口密集的乡镇前行,而是进了深山老林。 他并没有在野外林间生活的经验,但靠着一身本领,身上又带了火石,想必应付有余。 夕阳西沉,敛去最后一抹投入山林的余晖。 柏啸青的运气不错,天黑之前,就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发现了一个可以用来休息的洞窟。 虽说是春天,但入了夜,这洞窟内却依然寒冷,他又穿着件没了左袖的单衣,更是难耐。直到捡了一些易燃的枯枝,在洞窟里升起堆篝火,这才觉得好些。 因为烧的是松树枝,松脂在火中炸裂,发出噼噼啪啪的细碎声响。洞窟外面则寂静一片,不时传来几声野兽嚎叫。 柏啸青的容颜被对面的火光映得一片彤红,他伸出右手,不自觉的抚上了左肩,抚上了那个烙印。 皮肉上每一寸凸起凹进的痕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受尽刑罚和屈辱之后,是那个带着快意笑容的漂亮孩子,在众目睽睽中,亲手在他肩头烙下。 现在回忆起来,那种剧痛,以及自己肌肉皮肤被烧焦的滋滋声响,仍然清晰无比。 世上早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明明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死了比较好……但一有机会,还是想活下去。 无关执念,无关任何事物,只是人的本能。 所以,每当想起过去的岁月中,那些坦然赴死的身影,他都是带着种敬慕崇拜的心情。 …… 寂静的夜,若有声音便格外清晰,更何况是鼎沸人声。 柏啸青神情一凛,拿起身旁的扁担,冲出洞外,发现洞窟已经被点着火把的人群包围。 他都认识,是卸甲村的人。那些人的脚下或包着软布,或包着兽皮,行走起来没有什么声响,所以直到现在他才发觉。 虽说不想和早晨还和睦相处、互相问候的乡邻为敌,但看到人群里没有阿留,他稍稍觉得安慰。 知道一场混战再所难免,柏啸青握紧了手中那根竹扁担,感觉到掌心渐渐有冷汗渗出来。 他虽有本领在身,但再怎么样,也没有对付全村两百多青壮年的自信。更何况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能杀、不忍杀。 人群中有牵狗的猎户,他们显然是靠着猎狗,找到了他的行踪。 “这回,看你再往哪里逃?!”再旺站在人群中大声叫喊,“捉住这个卖国贼就是黄金万两!我们全村有份!” 柏啸青苦笑了一下,忽然间万念俱灰。 死了吧,自己早应该死了,本来就没有人希望自己活下去。 将军卸甲、归隐田原,对自己来说……只不过,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罢了。 早就该明白的。 在众人一拥而上的时候,柏啸青松开右手,任那根竹扁担落在地面上。 4天朝百姓历经战乱,面对卖国通敌的叛贼,谁不切齿痛恨,甚至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才好。 刚开始时,众人还只是想捉住他打一顿,然后上交官府,等到将柏啸青摁倒在地,用麻绳牢牢捆住后,不知谁带着哭腔喊了句:“我家八口全部死于金摩人手里,杀了这个叛国贼,打死他、剐了他!” 群情顿时激昂愤怒,失去了理智。 一时间,众人不管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都往柏啸青身上招呼过去。其中,有个七十多岁、走路都颤巍巍的老猎户,实在是打不动人,也憋足劲儿,往柏啸青身上吐了好几口痰。 棍棒、铁锹、扁担、刀剑……击打在身体上的砰砰声响、划开皮肉筋络的声音,在山林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惊心。 柏啸青的口鼻渐渐溢出鲜血。他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也不运功抵抗,只是等死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阿留牵着一条土狗出现在人群外围。她看到眼前是这种情况,立即放开牵狗的绳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柴刀,一边挥舞着刀,一边状如疯癫地朝人群冲过去,大声叫喊着:“让开!黄癞、二狗、小毛……不许动他!谁也不许动他!!” 柏啸青听到她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额头上流下的血遮住了他的视线,和瞬间满溢而出的泪水混在一起,形成两道艳红血泪,沿着脸颊淌落。 “大娘,我们知道您一直把他当儿子,怕您受不了,这次行动都没敢告诉您,可您不能这样啊!”几个青年上前,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阿留架住,“您老糊涂了吧,他可是叛国贼,您忘了,您亲生儿子是怎么死的吗?” “我呸!”阿留朝对面的青年用力吐了一口唾沫,“我再怎么糊涂,天天听你们念叨,柏啸青叛国的年头还是记得清的!他叛国那一年,是建纯十年……我儿子在建纯九年就战死了!你说我儿子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 “我才不管什么天朝金摩,什么国贼家贼!我只知道,这半年来,他是真心把我当娘,我也是真心把他当儿子!” 阿留声音洪亮,一字一句清晰的传到柏啸青耳朵里。 他的手筋脚筋全被挑断,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再没有反抗的能力。 此刻却觉得,心头一片空明灿烂,就算这样死去,也了无遗憾。 世间毕竟有人真心待他。 阿留看他们仍然没有住手的意思,眼珠转了转,急中生智的朝众人大吼:“你们真是要下狠手,把人打死?!就不想领官府悬赏的那万两黄金了?!” 官府悬赏的条件,是活捉。 “对对对!乡亲们别打了、快别打了!”再旺第一个从矗腥淮笪颍σ泊笊谢健?很快,村民们就住了手。 万两黄金,能够让卸甲村从四里八乡都出名的穷村,变成富裕的村庄。 光棍们都能娶上漂亮媳妇,姑娘成亲也不再愁嫁妆,可以把家里漏雨的房子翻修一遍,可以让孩子们顿顿吃上白面馍、换下补丁摞补丁的衣裳…… 虽然深深厌恶痛恨着这个卖国贼,但比起仇恨和对死去亲人的哀思,还是将来的日子要更加重要一些。 众人散开,阿留被几个青年架住,看到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全身都是血迹污渍的柏啸青,潸然泪下。 ※※f※※r※※e※※e※※ 柏啸青被关进了卸甲村村东头的一间废屋里。 废屋没有门,也没有这个必要,他的手筋脚筋全断了,又身受重伤,根本连爬都爬不动,况且,他脖子上还系着条拴狼狗用的粗大铁链,锁在废屋内的房梁柱上。 阿留被村民们禁止去看他。为了避免他伤重死掉,村里的草头郎中替他把断了的骨头全部接上,还为他天天敷用一些劣质的伤药。 就这样过了半月,官府里终于来了人,是乘船渡江来的,据说还有京里的大官。从未见过世面的村民们,哄哄地全跑去渡口看热闹。 那是艘富丽堂皇的大船,停在那里,就和卸甲村寒酸的渡口形成了鲜明对比,让村民们看得眼睛都不眨。 先从船上下来的,是一群穿皂衣的官兵,神气的不得了,衣甲簇新、鞋不沾尘,个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 官兵们抬出万两黄金,交给卸甲村村长后,问清了柏啸青的关押所在后,就看见一排腰缠金玉带、红袍紫袍官员从船上走下来,模样气度,又和那些官兵大不相同。 被这些官员们簇拥着的,是个高瘦的锦衣青年。他二十刚出头的模样,面若敷粉,双眉飞扬入鬓,眼若寒星,漂亮贵气得令人不敢逼视;目光流转间,又带着一股森寒煞气,同样令人不敢逼视。 村里人偷眼打量,只见那些官老爷们全都对那青年唯唯诺诺,更不用说底下的官兵,心底都在暗暗揣测,这青年该是何等人物。 锦衣青年显然心情很好,一路上和官员们说说笑笑,就来到了关押柏啸青的地方。 5刚到废屋门口,一大股发霉的稻草味道就扑面而来,顺行的官员们都皱起了眉头,锦衣青年的唇边却勾起个浅笑,面不改色的大步走了进去。 柏啸青昏昏沉沉地趴在堆发霉的稻草上,听到有脚步声向自己靠近,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一双脚。那双脚上,穿着绣了紫云的簇新缎面鞋,鞋帮洁白,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接着,一只白皙修长得如玉雕出、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狠狠捏住他的下巴,朝上抬起。与此同时,脖颈上的铁链被牵动,带起一串哗哗声响。 “啧,真脏。”锦衣青年蹲在柏啸青对面,用手捏着他的下巴,当看到那张沾满了血渍污物的脸时,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倒是死不了。把他带到到船上,清洗干净以后,再找太医给他看看。” 青年松开捏住他下巴的手指,站起来,朝旁边的人语调轻松地吩咐,转身离开。 官员们跟在青年的后面,鱼贯而出。几名官兵捏着鼻子上前,将柏啸青脖子上的铁链解开,架着他往外面走去。 柏啸青的双腿脚筋尽断,根本挪不动步子。他被架着往外走,一双赤脚就在身后拖着,很快被粗糙的砂石地磨损了皮肉,在地面上延伸出一条长长血迹。 看着前方那施施然行走着的锦衣青年,柏啸青只觉得心脏在迅速收紧。他垂下眼帘,眼神渐渐黯淡成一片灰暗。 ※※f※※r※※e※※e※※ 船行离岸,在金光粼粼的江面上,划出两道深长水纹。 “宝蛋儿!宝蛋儿!!” 阿留抱着一个包裹,远远的朝渡口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唤。 船来的时候,村里人怕她闹出什么事端,就把她锁在家里面。阿留用柴刀劈烂了两道门,这才能够出来。 但终究是晚了。她只来得及看到那艘华美的大船渐行渐远,直至成为天际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阿留站在岸边,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手一松,怀里的那个粗布包裹散开,一双新做的男人布鞋,以及一身新棉布衣裳,就这样跌入脚下汹涌澎湃的江水中。 一向爱惜东西的她,却没有想着去捡。只是临风痴痴地站着,任江风吹散吹乱了一头花白的长发。 人既然不在,这些东西也就没用了。 她站了半晌,蓦然仰起头,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的绽出,对着船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宝蛋儿!!!” 船离得这么远,她站的方向又是逆风。明明知道,他听不到。 ※※f※※r※※e※※e※※ 青年去卸甲村走了一趟,身上沾染了些尘土,回到船上沐浴后又换了身便装,悠闲地坐在船厅内喝茶,顺便从窗外看看两岸风景。因为要安静,身边只留了个小厮侍候着。 “主人。”小厮面容清秀,一张白脸又嫩又滑,似剥了壳的鸡蛋,声调间带着不阴不阳的尖细,“已经按照吩咐,着他沐浴干净,让太医去看了。” “哦……带朕去瞧瞧。”青年沉吟片刻,从铺了火狐皮的梨木椅上站起来。 小厮忙不迭的上前搀住他,为他引路。 两人走出船厅,走过一条回廊,来到回廊尽头的一扇门外,小厮恭恭敬敬的朝青年垂手而躬:“主人,就是这里。” “你就在外面等着吧。”青年吩咐了一声,推门进去。 这是个普通规格的船房,一张垂了丝幔的床、一套桌椅、一大面铜镜、一个洗漱台,墙上挂着桐琴长剑。 并不如何奢华,但每一件家具用物的做工都相当精致。 柏啸青躺在床上,胡须花白的太医坐在床头,为他盖上薄被。太医见青年走进来,连忙躬身行礼。 “怎么样?”青年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柏啸青,简短问道。 “他曾经身受重伤,但卸甲村的郎中处理得还不错,骨头都接好了,位置很正,在慢慢愈合,身上的伤也无大碍。”太医恭敬的回答,“只是他的手脚经络全部被人挑断,而且断处已经收缩,接驳起来可能需要时间。” 柏啸青偏过头去,看也不看青年和太医,对他们的话更是置若罔闻。 “……乡野郎中,懂得什么?肯定没给我们的柏大人接好断骨。”青年对柏啸青的态度有气,听完太医的话,微微眯起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我看……还是把他的骨头重新打断再接,记得,用最好的药。至于手脚经络,断了就断了,不用再管,我看他这样挺好。” “……这。”太医的额头上泌出一层冷汗。 他不是不知道,躺在床上的男子,是天朝的罪人。但医者父母心,这种事未免太过残忍。 “吕暧,去给我叫几个侍卫过来。”青年微笑着,朝外面的小厮吩咐了一声,又望向眼前的太医,“这件事就不为难你了,让侍卫们做。” 6很快,几个腰圆膀大的带刀侍卫进入房内,将柏啸青从床上拖起来,架到青年对面。 “动手吧,我看着呢。”旁边有人给青年搬了个靠椅,青年施施然的面朝着柏啸青坐下。 柏啸青右手上的夹板,以及上面包裹的纱布很快被去掉,站在他右侧的侍卫拉直了他的手臂,狠狠往下一锉。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骨骼断裂的脆响。 柏啸青闷哼一声,一张脸顿时白如宣纸,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 “哟,这样就受不了啦?”青年朝他笑道,又脸色阴沉地望了望架住他的侍卫,“给朕继续!” 当柏啸青的左手被折断时,终于再也承受不住那种剧痛,晕了过去。 青年不慌不忙的站起身,从荷包里拿出个镶了金翠珠宝的小小鼻烟壶,打开盖子,朝柏啸青的鼻下晃了几晃。 那鼻烟的味道极浓极刺激,直冲脑髓。柏啸青在这种刺激中,再度悠悠醒转。 接下来,他的两条腿也分别被侍卫们用刀柄敲断。期间他晕了好几次,却又次次被青年用各种方法弄醒。 最后,拆下柏啸青胸口处缠着的纱布时,连动手的侍卫都有些犹豫:“肋骨……也需要重新打断吗?” 柏啸青此时已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浑身都被冷汗湿透,披散的乌黑长发,也湿成一绺一绺的,垂在颊边额前。 “当然。”青年不耐烦的挥挥手,又补了句,“不过,若把人打死了,你就拿命来赔。” “是,臣理会得。”侍卫朝青年抱了抱拳,然后转过刀鞘,用力敲在柏啸青的胸口处。 一声清晰碎响后,柏啸青蓦然吐出口鲜血,缓缓闭上灰暗无神的眼睛,身体随之瘫软。 “啧,又晕了吗?”青年上前,伸出如同用无瑕美玉雕出的手,抓住柏啸青的长发,将他垂下的头颅朝上提起,“真是不中用。” 柏啸青双目紧闭,清瘦容颜似宣纸样白,更衬出眉和睫毛的墨黑。他毫无血色的唇畔,挂着几缕显得突兀惊心的艳红。 青年凝视着他的脸,用指头一点点揩去他唇畔的血渍,眼神渐渐痴迷温柔,低喃道:“你只有这个样子的时候,朕才……” 说到这里,青年忽然惊觉,像不小心抓住了毒蛇般,悚然放开他的发,退后一步。 片刻后,等到心情平复下来,青年转身朝太医吩咐:“现在,你可以替他把骨头接上……接得好些。” 声音竟有些黯然嘶哑。 太医擦擦额上的冷汗,一躬到地,恭送青年离开。 ※※f※※r※※e※※e※※ 等到太医将柏啸青的断骨全部接好之后,时间已经从早晨到了下午。柏啸青因为体力透支过度,一直晕绝不醒,倒是少受了许多苦楚。 他已三十多岁,断骨再生愈合不易,太医为了让他更好的恢复,将他的双腿在床上束缚着高高吊起,双手固定在胸前,避免他恢复期间挣扎乱动。 做完这些事,太医吩咐下人看顾他的注意事项后,完成使命,便提着药箱走了。 这时,房间内一片安静,橙红阳光斜斜的从窗户外照进来,将江水的影子投在柏啸青沉睡的脸庞,耀出一片若明若暗的漾漾光晕。 门被推开,又被关上。 青年缓步走到他身旁,慢慢坐在床沿。 “是不是很疼呢?这里、这里……”青年伸出手,自左而右,轻轻抚过柏啸青折断的腿、手臂,最后来到胸口处,语调温柔,“还有这里。” “但是,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几乎在顷刻间,青年的语调又变得厌弃恶毒,“你背叛了整个天朝,背叛了朕……朕那个时候,比你还要疼上千倍万倍!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不许睡!你给朕醒过来,听朕说话!” 青年嘶声吼着,一把揪住柏啸青的衣领,左右开弓,用力打了他十几记耳光。 柏啸青的双颊很快高高肿起。但是,接骨的疼痛都无法令他清醒,又何况这些? “哼哼……还是不醒么?朕自有办法对付你!” 青年取下墙上挂着的长剑,跨坐在柏啸青对面,将他的亵裤解开,然后把他本就分开悬挂着的双腿,分得更开。 用裹着长剑的鲨皮鞘,抵在柏啸青的后庭处,蓦然送入。 只听得裂帛般的一声响,鲜血顿时沿着黑色剑鞘涌现。 青年唇边挂着残忍快意的微笑,手持剑鞘,在柏啸青的体内抽插搅动。 不能忍受的剧痛,令昏迷中的柏啸青发出一声长而尖锐的惨叫,蓦然睁开了黯淡灰暗的眸子。 “怎么样,感觉很不错吧。”青年见他醒了,顺手将沾血的剑鞘拔出,扔在地上。 “请……请陛下……赐臣一死……” 柏啸青眼眸大睁,蠕动着灰白色的唇瓣,声音微弱,却还是能够一字一句清晰的传到青年耳内。 “臣?你还知道自己是臣?!砍下自己国家帝后头颅的人,带兵剿灭自己国家部队的人……你也配在这里跟朕称臣?!” 青年扯动薄唇,无情的笑着,解开自己的裤带,欺身压上了那具孱弱、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身体。 就着鲜血的润滑,青年毫无阻碍的长驱直入。淫靡的撞击声,开始一下下在房屋内回响起来。 “叫我,快叫我……”他双手插入柏啸青的发,声音和气息,都急促得不能再急促。 “陛、陛下……”柏啸青的神智模糊不清,下意识地回应着他的命令。 “不……叫我小渭。” “……小渭。” …… 这场交媾,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他在柏啸青体内释放过三次之后,方才罢休。 事毕,他转身就走,嫌恶地将满身精液腥气的柏啸青,独自留在房间内。 反正过阵子,就会有人来清理打扫。 夕阳的金红色余晖,温柔万分地照进房间,将柏啸青原本惨白的脸庞,映出一丝浅浅嫣红。 柏啸青睁着黯淡无神的眼睛,死尸般僵直地躺在床上,头脑一片空白。 这时候,大船划破金浪,驶过一片全是花树的岸边。春风吹过,便有早凋的落花,纷飞如雨。 从窗外飘进几片细碎的白色花瓣,落在柏啸青身旁。 他的睫毛动了动,将它们认作细雪。 花瓣不停地从窗口处飘进来,落了他一头一身。 他失神地看着满室纷飞的白花,朦朦胧胧中,似乎看到了天朝王城中,二十四年前的那场雪。 回到了从前。 7大年三十,傍晚,天朝王城纷纷扬扬落起了大雪。 这时分,几乎所有人都窝在家里,暖暖和和地围着炉子,一家团聚。王城的街道没什么行人走动,四处都积了厚厚的雪,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全部挂着老长的冰溜子,更显寂廖冷清。 八岁的柏啸青头上插一根稻草,将冻得通红肿胀的小手,笼在破烂不堪的袖子里,垂着头,孤零零跪在雪地。 他的身边放着一卷破蓑席,里面裹着他娘的尸体。席子不够长,他娘瘦骨嶙峋的赤脚就硬梆梆露在外面,青灰色的,透着死气。 他知道跪在雪地里难过,找来一块烂草垫垫在膝下。但膝下化开的雪水钻进草垫的缝隙,沁得他膝盖一片冰凉,同样难过。 从记事起,他就跟着娘东奔西跑,四处讨饭过活。身后,永远有一群用碎石头扔他们,喊他们“疯婆子”、“疯仔子”的小孩。 娘总说要带他去王城,说那里是天下最繁华威严,最知法守礼的地方,到了那里,就再也不愁吃喝住处,再也没有人追打他们。 娘每当说起这些,从未洗干净过的瘦脸上,一对黑眼睛总是闪闪发亮,满溢着憧憬期待。 然而到了王城的第二天,娘就死了。不奇怪,她一向病病歪歪的,又没钱看大夫。 柏啸青去附近的人家,把头磕得破皮流血,才求来一卷破蓑席,裹了娘的尸体。 其实,娘就这样死了,也好。 因为她永远不会知道,其实她做梦都想去的王城,和其它地方并没有任何区别。一样吃不饱肚子、没有地方住,一样有孩子在身后追打、恶狗在身后追咬。 柏啸青跪在这里卖身葬母,已经是第五天,无人问津。 再这样下去,不仅仅是他娘没办法入土,就连他,也要饿死冻死在这年关。 他垂着头,洁白的雪片不停落在他的发上身上。寒气渐渐入骨,整个身体都开始僵硬发麻。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白茫茫的长街尽头,出现了一盏灯。 提灯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戴着皮帽耳护,全身都裹在半新的灰棉袄里,脖子上还围了条毛茸茸的灰鼠皮巾,全身上下,就露出张红通通的小脸。 少年身后,跟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老头穿着裘皮大褂,手指上戴了好几个翠玉戒指,一派富贵相,老脸白得像没见过阳光,下巴上稀稀疏疏生着些黄胡子。 “林公公,这年三十大冷天的还要出来替上头办事,回去非得喝两盅暖暖不行。”因为天太冷,少年一说话,浓浓的白气就从嘴里喷出来。 “桂儿,替上头办事是本份,也是荣耀。别说是年三十、天气冷,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咱们也得上啊。”老头说话不紧不慢,声调带着些尖细,“今后别说这种话……不过,酒还是可以喝的。” “那是、那是,林公公说得是。”桂儿连忙点头。 两人踏着积雪一路前行,来到柏啸青跪着的地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他。 柏啸青看到有人经过,连忙用手扒着雪地,拖着冻得麻木僵硬的身子,连滚带爬的来到他们面前,不分青红皂白抱住了桂儿的腿,大声喊着:“我娘病死了,没办法安葬,请好心的老爷买了我,让我娘入土为安!买了我吧,让我干什么都行!” 桂儿嫌恶的皱了皱眉,刚想一脚蹬开他,却听到身旁林公公慢悠悠地开口:“你……要卖多少钱呢?” “……只要能给我娘钉口薄棺就行。”柏啸青忙不迭的回答。 “真的让你干什么都行?当太监也可以吗?”林公公眯起了眼睛。 “什、什么是太监?”柏啸青有点发愣。 “太监……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就是多受点气,然后身上少块肉。而且聪明伶俐些的话,有你的好日子过。”林公公笑着回答。 柏啸青想了想,挺直身子:“我愿意、我愿意当太监!” 反正他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受气。至于身上少块肉,总比让娘曝尸荒野、自己冻死饿死来得强。 “桂儿,你不是一直想换件缎面的新冬衣?这不,把他娘葬了,再把他带回宫里去,就有着落了。”林公公朝柏啸青努努嘴。 桂儿想了想,恍然大悟。 宫里进一个太监,给的身价是三十两银子。而一口薄棺材,至多不过三两银子。把这讨饭孩子带到宫里去,就可以赚上二十七两银子。 当然,若不是林公公这样有势力的大太监肯首,宫里也不能轻易进人。 “谢公公!”桂儿喜得咧开嘴笑,也不再嫌脏,把柏啸青从地上扶起来。 像他这种小太监,每月例银只有一两。二十七两银子,对他来说是笔不小的意外横财。 “所以说,凡事留心皆学问。事事小心仔细点,再加上有人成全,有你的好处。”林公公拈着稀疏的黄胡子,朝桂儿笑得高深莫测。 天上的雪仍旧鹅毛般,片片盘旋着落下。 柏啸青站在旁边,一边发着抖,一边仰着肮脏小脸,傻傻地听他们讲话,却又听不太懂。 但他知道,终于有人肯买他回去,只觉得心中全是喜悦。 8一两二钱银子的薄木棺材、一垄黄土,柏啸青的娘就这样被葬在郊外。 柏啸青朝那个立着块破木牌的小坟包,磕了几个头,哭了一会儿,便随着林公公他们,坐上了驶往城内的马车。 马车走到半路,他忍不住撩开车帘,在漫天风雪中回头望,想再瞧瞧他娘的坟。 但是,那小坟包已淹没在皑皑白雪中。他明明知道位置,却只能望见白茫茫的无际荒原。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将他们送到皇宫的偏西门外面。他们这种内侍,没有直接乘车抵达宫门口的资格,即使是偏门也不行。 于是下了车,又沿着长长的、积了薄雪的青砖路走了很久,这才进入宫内。 随处张望一下,便可见层层宫阙巍峨壮丽。但柏啸青因为刚埋了他娘,心里难过,一直低着头走路,什么都没瞧见。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桂儿将他引到一间屋内,给他端了碗剩饭菜,拿来一身新的土布衣服、一双新鞋,让他吃过饭后去柴房洗个澡,再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和屋内的几个人一起净身。 交待了这些,桂儿就走了。 柏啸青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扒掉那碗饭菜之后,舔舔嘴唇,开始怯生生地打量四周。 房间很黑,只有桌上一盏油灯,光焰还就黄豆那么大,四周环境摆设仅能够朦朦胧胧看个大概。 地上打着五个铺,其中三个铺睡了人,那些人也都是孩子,十岁左右的模样,比他稍稍大些。 柏啸青将碗筷放在桌上,去了趟柴房,又回到那些孩子跟前:“请问……柴房里没有热水,要怎么洗澡?还有,那里没有灯,这桌子上的灯,能不能借我使使?” “灶里有火,灶上有锅,柴房里有柴,外面井里有水自己挑,香胰子就放在灶台上,一切都还不是现成的?”其中一个孩子不耐烦的回答,“至于这灯,灶里的火光比这可亮多了……我说,你连这点机灵劲儿都没有,还来宫里当太监?就不怕笨手笨脚做错事,死了都没地方埋?” “哦,多谢。” 柏啸青这才恍然大悟,诚心跟他道过谢后,连忙跑去柴房挑水、生火、烧水……忙活了一大通之后,终于把自己泡在了盛满热水的木桶里。 洗到一半,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然后看到刚才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孩子推门进来,走到他身旁。 “对不起。刚才不该那么说你,明天就要净身,心里有点烦……像我们这种人,生来下贱,原本就应该抱成一团才对。”那孩子朝柏啸青笑笑,左颊浮现出一个好看的浅浅梨涡,“我叫阮娃……我替你擦背,就算道歉好了。” “咦?你好心提点我,我应该谢你才是,为什么这样说?”柏啸青诧异。 柏啸青自小被人轻贱惯了,并没有感到受辱,这番话是出自真心。 “……你人真不错。”阮娃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拿起浴巾,开始仔细替他擦背。 柏啸青花子出身,脏污自不必说。整整用了五大桶热水之后,这个澡才算洗得痛快彻底。 换上干净衣服,散了一头湿漉漉及肩黑发,面对替他搓背的阮娃,柏啸青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讷讷道:“劳、劳烦你了。” “嘻嘻,你说哪里话,谁刚来不是这样?我刚来的时候,也用了三桶水呢。” 收拾完洗漱用具,阮娃笑着拉过他的手,和他一起回到原来的房间。 阮娃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一个铺位,笑道:“你就睡我旁边吧。今天早点睡,留点力气和精神头儿,挺过明早的净身。” 柏啸青答应一声,就钻进了阮娃旁边的被窝。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着,怕弄潮了那软软的干净枕头,就没有躺下,背靠枕头歪着。 万籁俱静,柏啸青听到窗外飘进一个呜呜咽咽的哭声,尖细飘忽,并不很清晰,好似从很远很幽暗的地方传来。 “……那是什么?”柏啸青忍不住开口,悄声问身旁的阮娃。 “哦,我比你早来半个月,所以知道。在我们这个屋子的西方,有一个大湖。”阮娃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门,“这宫里,规矩大着,也严着呢,就有宫女太监受不了,晚上跑到那个湖边偷偷哭……据说,每年那个湖里,都得捞上几具投湖自尽的尸首。哼哼,那些人真是没用,要是我的话,不熬出头绝不……” “万一今晚真有人自尽,那怎么行!”柏啸青却打断了他的话,翻身下床,就朝门外走去。 “喂,没用的……” 阮娃坐起身,喊了一声后,见柏啸青已经走出门去,心里有些着急。 再转念一想,现在这个时节,湖面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还有人费劲去砸开冰面,投湖自尽不成?既然存心要死,哪种死法不比这个省事?又不由噗哧一笑,知道柏啸青不会遇到什么大事,顶多被偷哭的太监或者宫女骂回来罢了,也算他吃一堑长一智。 于是安心的扯了被子睡下。 ※※f※※r※※e※※e※※ 柏啸青出了房门,朝着西方一直走过去。 天上的雪已经停了,地面上却积了厚厚一层,在夜里也白晃晃的反光,将周围的亭台楼阁映照得清晰可见。 走了没多远,他果然看到一个大湖,湖畔积了雪的岸上,有个散着长发、穿绣衣的窈窕身影站在那里,低声饮泣。 “喂,千万别想不开!” 柏啸青迈开步子,三步并两步跑到那身影面前,喘着粗气。 “你是哪宫侍候的?!这么晚了,不在自己房里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么没规矩,给上头知道,小心扒了你的皮!” 那人受了惊,转过身面朝柏啸青,一连串教训的话就脱口而出。 “我、我……” 雪地上的反光,将那人的容颜映得一清二楚,柏啸青看到那张脸的瞬间,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生就一张粉白的鹅蛋脸,双眉斜飞入鬓,目若寒星、唇若涂朱,美艳不可方物之外,眉眼间又带着股凌厉的肃杀气息。 9“我说是谁,却原来是个孩子。” 女子看清了眼前人,又瞧着他目瞪口呆的模样觉得有趣,不禁噗哧一笑,放柔了神情语调,俯下身子跟他说话:“喂,新进宫的吧?叫什么名儿?” “我、我是今天刚来的,姓柏,名啸青……明、明天就准备净身。” 她容光明艳,看在他眼里如同九天仙女,只觉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胸中小鹿乱撞,话也说不清楚。 “好名字。生得也好眉好眼,再大些,必定是堂堂的相貌……性子又实诚,做那断子绝孙的下贱人,怪可惜了。” 她伸出修长若玉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柏啸青的面颊。 她指尖冰凉,他全身颤栗。 “喂,我好不好看?” 她察觉到他的僵硬,轻轻一笑,松开手,在他面前盈盈打了个旋,柔声问道。 乌发和裙摆飞扬中,柏啸青红了脸,怔怔地点头。 “那么……你肯不肯为我死呢?” 她巧笑嫣然,他想了想,再度重重的把头点下去,小小的胸腔内,热血沸腾。 他娘已经下葬,他无牵无挂,没有人喜欢他,亦没有人真正需要他。这样的生命,孤寂可怜,让他恐惧无措。 所以,如果眼前这个仙女般的、对他说话和气温柔的人,需要他去死,那么他就去死。 “好,你去把旁边那块太湖石搬过来。” 她指向不远处,被积雪半遮半掩的,一块不大不小的奇形石头。 柏啸青走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块沉重的石头抱起来,喘着粗气又走回她的身边。 “现在,把石头举得高些,扔下去。” 她发出细碎的轻笑,又指了指脚下结冰的湖面。 柏啸青深深吸了口气,将石头高举过顶,大叫一声,用力一扔,脚下的冰湖顿时破了一个大窟窿,石头从窟窿里掉进去,沉入湖底。 “好啦,你跳进去吧。”她瞄了眼那个冰窟窿,拍拍手,语调轻松。 柏啸青诧异的看她,有点愣神。 她眯起眼睛:“你不是说过肯为我死,原来都是假话?” “……不是假话。我从来,不说假话。” 柏啸青认真地回答,转身迈开脚步,朝那个冰窟窿走去。 当他的一只脚,浸入到冰凉刺骨的湖水中时,她忽然冲到他的背后,伸开双臂抱住了他发抖的身体:“不用了……已经不用了。我知道,你是真心肯为我死。” 她的身体温暖又柔软,还有股淡淡的好闻香味儿。 柏啸青下意识的,深深吸了口气。 片刻后,她放开他,牵着他的小手,和他一起走到岸边。她发觉他掌中有粘稠的液体,连忙摊开他的手看。 他刚才搬太湖石的时候,用力不当,被石头锋利的棱角割伤了手心。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素白绢帕,替他把受伤的左手包好。 “嗯,好了。我该走了,现在你也回去吧。” 做完这件事后,她拍拍他的肩头,转身离开。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将包了绢帕的手送到鼻端。那上面,残留着她的温度和香气。 “好孩子,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她走过一段路,又转过头来,对站在原地的他笑着说。 她绣花的素色衣裙,在冷风中翩翩翻飞如蝶。 直至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于视野,柏啸青还是在皑皑白雪中,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f※※r※※e※※e※※ 先去柴房的灶旁,把结了冰碴的头发,以及湿了的一只鞋烘干,柏啸青这才回到睡觉的房间。 房里的孩子们都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桌上那盏如豆灯光仍然亮着,他怕打搅惊醒了别人,借着那点灯光,轻手轻脚的在阮娃身旁躺下,盖上被子。 他想着今晚遇到的美丽女子,很快安然入梦。 一夜过后,天刚刚放亮没一会儿,睡得死沉的孩子们,就被推门进来的桂儿挨个拍着叫醒。 “崽子们,太阳晒屁股了,快起来!今天是你们净身的好日子,是死是活都看造化,就由着你们睡。等净完身,真正侍候起人,可就没这种好事了!” 孩子们被这一叫,纷纷惊醒,连忙整理被褥、穿衣洗漱,忙得一片玎玲咣啷。 等到收拾干净、穿戴齐整之后,桂儿领他们出了门。 沐浴在晨光中,柏啸青随众人一边跟在桂儿身后走着,一边打量起四周环境景象。昨天他刚入宫的时候,没得来及细看。 大雪初停,今早,道路上的雪就被扫得不见踪影,条条青石路干净的不得了,在眼皮底下闪闪发着亮。 常听人说宫里大,这皇宫,真的就如同一座城池,九曲十八廊,宫阙高耸层立,无边无际般。脚下的青石路不时分岔,除了自己前行的路之外,其余的道路,不知道会经过哪里、最终通向哪里? “就是这里了,进去吧。” 桂儿把他们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跟前,打开门,让他们挨个儿进去。 屋子虽没有窗户,但四角都点着又粗又高的牛油灯,照得亮如白昼。里面有几张椅子和一张桌子,还有两个直立的大木头桩,桩上沾着些黯褐色的痕迹。 两个中年太监坐在那里喝茶,看到桂儿领孩子们进来,笑着迎上去。 10“桂儿,就是这几个孩子?”其中一个长得慈眉善目的,伸手摸了摸阮娃的头顶。 “赵公公、马公公,就是他们了。”桂儿笑道,“林公公还找我有事,就先走了。” 相貌慈祥的赵公公朝他挥挥手:“你去吧。有我和马公公在这里,不会出乱子的。” 桂儿答应一声,走出门外,马公公送他出去后,顺手将两道厚重木门合拢,从门内栓上木闩。 “孩子们别怕,进了宫,怎么样也要过这关的。将来分个好去处,机灵点儿,再用心仔细的侍候,总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赵公公从袖口里拿出四块黑绒布,分给他们,“呵呵,再过个十年八年的,说不定我还指望着你们谁提携呢……来,先把眼睛遮上吧。” “我不遮。”阮娃把黑绒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绷紧了小脸,目光灼灼,“那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要看着,要永远记得是怎么没了的。” “我也不遮。”柏啸青看了看阮娃,同样把黑布放在桌子上。 他生来下贱,他娘又半疯半病,自懂事起的大多时候,都是靠他讨饭支撑着过活,摔打出个隐忍要强的性子。虽然还弄不清楚要怎么净身割肉,却不能在人前输了胆。 “你们两个有这股狠骨气,将来必定是出息的……不过,公公劝你们,还是遮了的好。” 赵公公和马公公上前,替剩下的那两个,全身抖得筛糠般的孩子蒙上了眼,分别带到屋内的两根大木桩跟前:“反正都得分两拨,要不你们先看看,他们是怎么净身的,看了以后再决定……实在看不下去,就堵住耳朵,转身朝墙。” 那两个孩子蒙着眼睛,一左一右的被死死绑在了木桩上,嘴里塞上软木,裤子都脱到脚踝,露出光光的下身。 阮娃和柏啸青就站在他们对面,默默看着这一切。 赵公公和马公公来到左边的木桩前,往那孩子双腿间放了一个木桶,又端来火盆围在四周。 赵公公捧着一大盒盐水,把那孩子的下身仔细洗净之后,马公公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小的、锋刃泛着蓝的弯刀,在火盆上烤了烤,朝那孩子左右两侧的睾丸上,分别深深割了一刀。 鲜血顿时沿着那孩子细瘦的双腿蜿蜒而下,他全身不停颤抖,死死咬住软木,从喉咙里发出闷声痛哼。 与此同时,马公公飞快地用双手握住他左右睾丸,熟练的用力一挤。 顷刻间,他被牢牢捆起来的身体,似脱水的鱼般拼命挣扎扭动,从嗓子眼里连连发出不似人的闷闷惨叫。 两颗混了鲜血的碎裂肉球,滚入他双腿间放着的木桶。 马公公沾满鲜血的手,根本没怎么停顿,又飞快一刀,割下他的阴茎。 几乎同一时刻,赵公公往他下身的伤残处洒了几大把香灰止血,用手揉两下,找到尿眼,往尿道里插上一根鹅毛,笑笑:“马公公是有名的快刀子,你这罪总算受得少。” 那孩子的头软软搭拉在一侧,已经晕了过去。 柏啸青转过脸,见身旁的阮娃在发抖,于是伸出手去,握住了阮娃的手。 看了眼前这幕,他不是不害怕。但他更加明白,害怕也没有用。 这世上许多事情,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屋里阉人呢,有事情过会儿再来!”马公公不耐烦地朝外面吼了一嗓子。 “我们是吟芳宫的,快开门!”外面的人声音比他更大。 赵马二人互望一眼,赵公公连忙把沾了血迹香灰的手往身上擦擦,跑到门前,拉开门闩。 吟芳宫的姜贵妃,为西宫之首,地位仅次于东宫皇后。她圣眷恩宠正浓,在半年前,还为皇帝产下第二位皇子。 宫中传言,这姜贵妃不仅有媚术惑圣,而且心机手段狠绝一流。谁只要招惹了她,最后保管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不过,她对身边贴心得力的人,赏也赏得厉害,还护短的不行,往往令其它宫的下人羡慕不已,都恨不能有机会到她身边服侍。 除非嫌命长,她的人,谁敢得罪? “这几个新进的孩子里,是不是有个姓柏,名字里带青的?” 两个清秀伶俐的小太监推门进来,看到绑在木桩上晕绝的那个孩子,皱皱眉头。 “……”赵马二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孩子的名字,有些为难地面面相觑。 看到赵马二人的神情,柏啸青咽了口口水,壮着胆子,朝前走了一步:“我、我姓柏,名叫啸青,有什么事吗?” 其中一个清秀小太监看看他,拍手笑道:“昨天夜里,我们娘娘做了个梦,梦见有颗星坠到宫中,落在二皇子的身旁,长出一棵青色的大柏树。” “娘娘醒来后,觉得是个吉祥的意思,让人解梦,果然不差。解梦的说,宫里新来了个人,姓柏,名字里带青,将来会是二皇子身边的护佑福星。” “小子,你不仅不用净身,还会成为二皇子的陪读,将来必定是要登堂入室做官的,算是一步登天喽!” 小太监走到柏啸青身旁,亲亲热热拉了他的手往外走:“我这就带你去吟芳宫,见万岁和娘娘。” 11柏啸青还傻傻的,旁边的阮娃已经飞扑到小太监的脚下,用力磕了两个头:“求公公也带上我吧,让我去做陪读,念书习武,让我见见万岁和娘娘!我什么都肯做!” “什么都肯做?”小太监坏心的眯起眼睛,看了看跪着的阮娃,伸出一只脚,“把我鞋帮子上的泥舔干净,也肯做吗?” “你们这样,太欺负人了!”柏啸青挣开小太监的手,想要去扶阮娃,却被阮娃蓦然一把推开,重重跌坐在地上。 “滚开!!!”阮娃红了眼睛,不认识他一样大吼,然后像狗般趴在小太监的脚下,伸出舌头,殷勤卖力地舔起了小太监沾泥的鞋帮。 柏啸青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一切,完全愣住了,眼中不知不觉滑下两滴泪。 如果换作是他,在尊严和生存未来之间抉择,他也会舍弃尊严。他明白阮娃,就如同他明白自己。 他和阮娃,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小太监的鞋帮很快被阮娃舔得干干净净,阮娃抬起头,用希冀乞怜的目光望向小太监。 “做梦吧你,凭你也配念书习武、见万岁娘娘?”小太监动作夸张的仰头大笑,一脚将阮娃踢开,“你就没这个命!” 阮娃的口鼻都被踢得鲜血直流,却觉不出疼痛,扑上去又抱住小太监的腿:“公公,求你!求求你!!” “公公,我求你,请带阮娃一起去吧!”柏啸青也来到小太监面前,跪下。 小太监连忙将柏啸青扶起,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正经:“不是我不肯帮,万岁和娘娘,是什么人都能见的?我带你去是本份,带他去就是逾矩,这掉脑袋的事情,你说我能做吗?” 阮娃听完这话,终于松开小太监的腿,无力的伏在地上。 小太监牵过柏啸青,望向阮娃:“刚才逗你玩儿的,给了你点气受,别放在心上。什么人什么命,你要是连这点气都忍不过去,也别想在宫里混出头。” 阮娃垂下眼帘,不说话。 柏啸青被两个小太监扶着,走出那间没有窗的屋子时,他回过头,看到阮娃弓着背坐在地上,用袖子擦口鼻处流下的鲜血。 只觉得心脏像猛地被人割了一刀,疼痛难当。 他蓦然甩开两个小太监,冲回屋内,跑到阮娃身旁,喘着粗气大声道:“公公们不要给阮娃净身,我去见了万岁娘娘,就跟万岁娘娘说,阮娃比我聪明能干,让阮娃也来陪读,念书习武!” 说完,柏啸青再度转过身,跟小太监们走了。 阮娃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怔怔的落下泪来。 ※※f※※r※※e※※e※※ 柏啸青昏头昏脑地跟着两个太监,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一路经过许多仙境般的地方,最后跟做梦似的,来到了一个堆金叠绣的宽敞房间里。 房间分里外两层,用紫藤编的精美画屏隔开,入口处挂着半透明的纱幔。 外面站着几个侍候的宫女太监,里面被画屏和纱幔遮着,影影绰绰,有什么东西全部看不清楚。 带他来的小太监在纱幔跟前弯下腰,调好气息,恭声道:“万岁娘娘,人已经带到了。” “呵呵,快领他进来,给朕看看。”纱幔后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 两个小太监答应一声,极有分寸的掀开纱幔,领了柏啸青一起进去。 里间有一男一女面对面坐着,年纪都不大的样子,气度尊贵,衣饰装束比画里的还要好看富丽,他们之间的桌案上摆了个玉棋盘,正在下棋。 “启禀万岁,他叫柏啸青,模样看来是极好的。就是年龄小,刚进宫,还欠调教,不懂规矩。”小太监朝两人欠身。 柏啸青看到那个女子时,不禁张口结舌:“你……” 那个娘娘,不是他昨夜,在湖畔遇到的仙女? 只不过昨夜她披散了头发,穿着随便,现在则用金凤冠将云鬓高束,遍体绫罗,颈挂金玉璎珞。 “什么调教?”姜贵妃连忙开口,打断柏啸青后面的话,然后朝柏啸青使眼色,“做公公的那些调教,就算他全学会了,又有什么用?我看哪,倒是没调教过的好。” “娘娘说得是。”小太监讪讪的笑。 柏啸青也不是傻的,连忙闭了嘴,不再往下说。 “从明天开始,你就跟着太学阁的苏亢习文习礼,禁军的严明聿习武。他们一个是鸿学大儒,一个是禁军教头,本领都是顶尖的……你先多学点东西,二皇子眼下还小,等他大些启蒙了,你跟着他陪读,也好随时提点他。” 姜贵妃说完后,望着柏啸青:“在这之前,要点什么见面礼吧。” “快谢娘娘恩典哪!” 姜贵妃赏人,向来慷慨大方,小太监在旁边都替柏啸青激动,轻轻朝他膝弯踢了一脚。 柏啸青如梦初醒,就势跪了下去,心里立刻就想到了阮娃,朝姜贵妃磕了个头:“我有个朋友,叫阮娃,比我聪明能干,请娘娘让他也来陪读吧!” 姜贵妃喝口茶,挑了挑入鬓柳眉,忽然笑了:“这宫里,有些东西再贵重也可以赏,有些事情,提也不用提……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刚入宫,什么都不懂,以后慢慢就明白了。” 12“这孩子没见过世面,想必,也不知道讨什么东西好,倒显得我薄待了人。去,把今年西萝进贡的玉如意给他一枝。” 这话一出口,就很快有宫女捧着铺了大红绒布的金盘进来。上面放着一枝青绿色、镂满富贵祥云图案的玉如意。 小太监知道这玉如意的价值,用艳羡目光看了看柏啸青。 柏啸青先是愣愣的茫然不知,等到道谢后,接过了如意握在手中,只觉细腻温润,隐隐透着丝暖气。他天性又不愚钝,马上明白是件难得的好东西。 “好了,今天你们先带他熟悉熟悉吟芳宫,认认路。我和陛下还要对弈,都下去吧。”姜贵妃笑着,朝他们挥挥手。 小太监应一声,引柏啸青退下。 出了房门,柏啸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身旁的小太监:“我刚刚提到的,阮娃的事情,娘娘是答应了吧?” 姜贵妃刚才一直心情很好的模样,和颜悦色,还赏给他那么贵重的东西,她的话虽没听得太懂,但他想着是答应了才对。 “嘿嘿,娘娘是尊贵人,说话当然没那么直接。以后啊,你要多学着怎么听上头话里的意思,这里面,学问大着呢。”小太监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人什么命,阮娃这事,不成。” 柏啸青捧着玉如意,低下头,只觉胸口间阵阵难过翻滚不休。 阮娃一定还在那间屋子里等他。 …… 画屏纱幔内,姜贵妃仍在与皇帝下棋。黑白两色的玉棋子,在青绿色的玉棋盘上,敲出叮叮的玲珑般声响。 “爱妃,那孩子是真的,很想让他的朋友也进来。”身着便衣的年轻皇帝微笑着,拈了一颗白子在指间,“你就答应了,又有何妨?多一个人罢了。” 姜贵妃摇头,发上的碎金流苏随之轻轻晃动,唇畔勾起个笑:“那孩子重情,这是好事,我看中的也是他这点。但他的情,今后只能放在小渭身上。他将来,是只为小渭而活的人……所以,他既然已经没有亲人牵挂,就更不需要所谓朋友。” “爱妃,你那个梦做得倒是及时。”皇帝皱了皱眉头,目光里掠过丝不忍,又随即展颜笑道。 “陛下明明知道,他一个没来历的孤儿,不找理由的话,怎么进吟芳宫?却拿这个取笑。” “话说回来,他要不是个没来历的,年龄小又孤身一人,而是出身达官旺族,爱妃也不会将他留在这儿栽培。” “呵呵,陛下西角的这条长龙,已经被臣妾堵死了。” “……哎呀!” ※※f※※r※※e※※e※※ “公公,带我再去看看阮娃吧。” 走出那叠绣堆金的房间后,柏啸青求身边的小太监。 “那可不行,娘娘吩咐过的,今天只让你在这吟芳宫走走,熟悉下环境,认认路。”小太监笑道,“当然,我们也不拦你。你找得到路,自己走过去瞧阮娃也行。” 柏啸青不再说话。这宫里太大,一路上又经过九曲十八折,让他自个找到来时的路,完全没有可能。 “我带你见见二皇子,你将来是要服侍他的,先磕个头,认认主人吧。” 小太监领着他,走过几道花溪上的拱桥,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院子跟前,走了进去。 “二皇子殿下,就跟娘娘住在这儿吧?”柏啸青打望着周遭的雕梁画栋,只觉得目不暇接,“我们刚刚去过的那个大房子,又是哪里?” “刚刚那房子叫添香阁,和这剪风院,都属于吟芳宫。”小太监指点他,“娘娘住在添香阁,二皇子自出生起就由奶娘丫头们带着,住在剪风院。” “咦,母子不是应该在一起才好照顾?为什么要分开住呢?” “这是皇家规矩,皇子或者公主出生,身边都分的有十几个奶娘丫头侍候着,还有管针线家火什么的使唤人,就更多了去……娘娘们都只是平时有空,才过来看看。” 柏啸青还是觉得不大能理解,偏了偏头。 就算身边有再多的人侍候……但生母的照顾,到底没人能够取代啊。 “对了,忘了跟你说。娘娘的意思,你以后就住在这剪风院,还拨两个人照顾你的生活起居,让你专心念书习武。”小太监捶了下柏啸青的肩膀,笑道,“唉,你小子当真是一步登天。” 一路走一路说,他们很快来到了二皇子的卧房跟前。 推开两扇镂花红木门,只见宽大卧房的地面上,铺了层厚厚的长毛地毯,房间四角燃了火炭盆,温暖如春。 两个宫女侍立在一张铺满锦绣的大床旁边,小太监领着柏啸青,面朝着床跪下。 床上坐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刚满半岁的模样。 娃娃戴顶坠满珍珠的小帽子,脖子上挂着个长生小金锁。他穿着大红的缎子衣,露出两节粉藕般的手臂,肉嘟嘟一张脸,嘴唇也肉肉的,红得跟新鲜草莓似的,可爱的不得了。 柏啸青朝他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两个头。 等他抬起头,他看到娃娃咧开草莓般鲜红湿润的小嘴,对着他笑。 娃娃眉眼深黑,斜斜的朝上飞起,异常美丽明亮……那是,姜贵妃的眉眼。 他的心顿时漏跳了半拍。 而后,不自觉地朝那娃娃微笑。 13深宫之内,四季轮回交替中,时光荏苒。 转眼间,柏啸青住进剪风院,已是第八年。从当初什么都不懂不会的单薄孩子,成长为英姿勃发的十六岁少年。 也就是这年,北方金摩调兵谴将,开始大规模入侵天朝,天朝边关频频告急,朝野上下一片焦头烂额。 虽然柏啸青还住在剪风院里,担任二皇子周元渭的陪读,但有消息传来,姜贵妃已说服皇上,这次出征,会让他以参军的身份加入,在战场上历练一番。 他不过十六岁,虽说方方面面都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却连姜贵妃也没对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抱有多大指望。只是希望他能够多了解一些东西,将来能够更好地成为元渭的得力臂膀而已。 这一年,是建纯八年。 冬天刚刚过去,依着红色宫墙而植的柳树,纷纷吐出碧绿的芽儿,在风中舞动柔韧枝条。 柏啸青拿着个小包裹,出了吟芳宫大门,经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小路,脚下如飞,足足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到宫中的香坊,在门前不远处停下脚步。 所谓香坊,实际上是宫中最最恶臭的地方。这里负责淘挖皇宫的各处茅厕,以及刷洗各宫马桶便器。 柏啸青站在门口,隔得还有点远,就能闻到一股隐隐的恶臭味从里面飘出来,不知里面更加臭成什么样子。 他站了一会儿,就看见有个瘦瘦的青年太监,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灰色太监服,用粗布包了口鼻,推着一辆吱吱呀呀的架子车走过来。架子车上面,全是装了屎尿的马桶。 “阮娃!”柏啸青喊了一声,朝他跑过去。 青年太监愣了愣,将手中的架子车放下,缓缓直起身。 “娘娘不愿我和你多接触,我是偷着来的,就长话短说。这点钱是我八年攒的月银,还有年节赏赐,总共五十多两金子。”柏啸青跑到阮娃对面,把小包裹塞到他手里,“我听说,你总在宫里受欺负,还是不要再待下去了……用这点钱准价赎了身,再到外面做点小买卖什么的……” 阮娃抬起眸子,眼神怨毒锐利地望向柏啸青,慢慢扯下包住口鼻的粗布。 因为长年营养不良,阮娃生得又瘦又小,脸颊下颔尖削。他原本就面目姣好,再加上净了身,望去就像个秀致漂亮的女孩子。 “……我不要你可怜。”阮娃看了他一阵子后,冷冷垂下眼帘,“把你的钱拿走!” 他声音清亮尖细,越发像女孩子。 “阮娃……我是为你好。”柏啸青咬了咬下唇,“不要再跟我闹,争那口闲气。” “我闹?!我争闲气?!”阮娃忽然激动起来,伸出手,一把抓住柏啸青的衣襟,仰头看他,“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可是我,我比你还大上两岁……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那个娘娘,就是想整死我!幸亏我算机灵,这些年都躲了过去……可这宫里,没人不把我当烂泥,踩在脚下拼命作践!” “……所以,我才让你走啊。”柏啸青低下头,做了错事般低声道。 “柏啸青,你要真心把我当兄弟,为我好,就离了那妖婆子,跟我一起离开这皇宫。”阮娃勾起唇角,像蛇般盯着他,笑得尖刻,“你倒是肯不肯?” 柏啸青别过眼去:“娘娘待我恩重如山,而且对我寄予厚望……我不能。” “我就知道……所以,你也别再说那些劝我的话。我烂命一条,又男不男女不女的,死哪儿不是死?我还就乐意,留在这宫里死了。” 阮娃慢慢松开柏啸青的衣襟,扭头就走。 柏啸青急忙一把抓住他细瘦的胳膊,将装了金子的小包裹塞到他手里:“钱你先拿着……走不走的,你自己再想想。” 阮娃转过眼看他,眼眶慢慢变得通红。他怔忡片刻后,手臂忽然一挥,将那个小包裹用力扔掉,哽咽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那个狗屁娘娘……她比谁都来得重要……滚!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见你!!!” 说完,阮娃用袖子抹着眼泪,快步走到架子车跟前,推着车进了香坊。 柏啸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阮娃扔掉的小包裹跟前,把它拾起来,拍拍灰,放入怀中,发起了愣。 直至一个故作老成的清澈童音将他惊醒:“潜芝。” 潜芝,是大学士苏亢,给柏啸青取的字。 柏啸青扭过头,看到八岁的周元渭装束整齐,捏着小鼻子站在他面前,身后跟着几个太监宫女,不由一惊:“殿下怎么来了?” “咳咳,我有要事要跟潜芝商议,你们先避避。”元渭板着小脸,严肃地朝身边几个太监宫女挥手。 太监宫女们躬躬身子,退到距他们十五步开外,背朝他们。 “亲亲潜芝!我午睡起来没见着你,急死我了,就立即出来找你!”元渭一背对着人,立刻像八爪鱼般趴在柏啸青身上,亲了他满脸口水,小声道,“你放心,母妃忙着呢,太监宫女又都得了我的好处,她绝对不会知道!这里好臭,你怎么散步到这里了……快跟我回剪风院,我们斗蛐蛐玩去!” “好、好。”柏啸青笑着应他,牵过他的小手,“不过,那个什么‘亲亲潜芝’是从哪里学的混账话?以后不要提了。” “嘿嘿……这是龚侍卫跟洗扫小兰说的话,他总叫她‘亲亲小兰’。放心,我当然知道这是混账话,所以绝对不会在人前说。”元渭又亲亲他的脸,悄声道,“我只说给你听。” 元渭还是男女莫辨的岁数,容颜殊丽,眉眼微微上挑,一对眼珠异常灵动狡黠,活似了姜贵妃。 柏啸青被他这么靠近,又亲又摸的,竟红了脸,胸中有如小鹿乱撞。 他清咳几声,掩饰地牵了元渭的手往前走:“殿下不要总想着玩,书和武功也不能荒废了……” “不是说过了,没人知道的时候,叫我小渭!” 谁也没发觉,阮娃就站在香坊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 目光的怨毒不甘,越来越强烈逼人。 14回到剪风院,元渭立即颠颠地找出装着蛐蛐的紫金罐子,和柏啸青来到鸟语花香的院内小花园, 四处春光明媚,和风徐徐。元渭把蛐蛐罐子放在石桌上,打开盖,然后将中间的金丝横隔抽出来,用草杆撩拨。 两只肥壮乌黑的蛐蛐互相用触角探了探,很快进入状态,开始撕咬。 元渭趴在石桌沿,一边看,一边投入的拍手叫好。柏啸青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宠溺地望着他微笑。 两只蛐蛐正斗至酣处,有宫女走过来传话:“柏公子,娘娘有事找您。” “好,我马上去。”柏啸青连忙站起身,又望着元渭道,“殿下玩归玩,别忘了今天的功课,老师要查的。” “行了行了,你既然不在,我玩起来又有什么兴头儿。”元渭扁了扁小嘴,开始收拾蛐蛐罐,满脸失望,“我这就回房做功课。” 柏啸青一笑,转身步出小花园,朝姜贵妃所在,添香阁的方向走去。 他是看着元渭大起来的。表面上虽为主仆,实际情同手足。 元渭自幼就跟柏啸青厮缠胡闹惯了,什么都不忌讳。元渭生在帝王家,和他真正的父母兄弟,感情反而要来得生分。 柏啸青来到添香阁正厅,看到姜贵妃一身杏黄碎金缎子袍,云鬓高束,娇躯斜斜倚在垫了软垫的梨木椅上,身边只侍候着一个惯用的宫女,正在等他。 她二十七八的年龄,正是女人最成熟妩媚,一朵花盛放的时候,容华灿烂。 柏啸青心如鹿撞,不敢正视她的容颜,朝她磕了个头,然后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侍立着,等她说话。 “天朝大军北下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五天后。”姜贵妃看看他,轻描淡写的开口,“你准备准备吧。” “是。”柏啸青短促的回答。 “一方面,你可以在战场上历练历练,领个正职,另一方面,小渭的事,你也知道……他实在是太黏你了。”姜贵妃笑笑,“按说,他年岁还小的时候,喜欢黏个人、撒撒娇什么的,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今年他已经八岁了,再这么下去可不行。你这趟出去,怎么也得一年半载的,让他收收心,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位置。” “是。” 所谓皇子,将来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可能就是九五至尊。身边所有的人,对皇子来说都应该是君臣、用或不能用的关系,不应该有更多的感情牵绊。 否则的话,对站在风口浪尖的皇子来说,无疑是相当危险的。 “好了,你下去吧。”姜贵妃伸出纤纤玉指,揉揉自己的额角,“这几天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依往常的作息就行,不要我说了这些话,你就刻意跟小渭疏远。这事儿,等你走后,让他自己慢慢明白过来就好。”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况且是才八岁的孩子,舍不得他一下子就接触到冷硬残酷的现实。 “是,臣告退。”柏啸青倒退着走了几步,转身步出厅门。 姜贵妃举起手,看看指头上戴的翠玉戒指,唇角泛起个轻笑。 柏啸青这孩子,总算是被栽培调教出来了。当年,自己没瞧走眼。 ※※f※※r※※e※※e※※ 天朝大军启程北下那天,元渭抱着柏啸青哭了一场又一场,拿了许多心爱的玩意儿塞给他,又一路把他送到宫门口,这才依依不舍的回了吟芳宫。 要不是主人送家奴,还哭得一塌糊涂,怕旁人见了笑话,元渭恐怕会一路把他送到军营里。 北征军的总帅姓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底下分别有四位副帅,四位副帅下面分别是八名将军,八名将军下面,又分别配有两名副将。 而参军,则直属于副将手下,带有三百人的士兵小队。 大军用了月余的时间,从京城一路行至北方边境。 住在繁华京城里时,还不觉得。越往北走,景象越是荒芜凄凉。 因为金摩的连年骚扰掠夺,民不聊生,遍地都是饿死的人。明明春风四月,正是草生树长的花开时节,一到边境附近,却连棵嫩草都瞧不见,树也多是光秃秃的,不见叶子不见皮,都被饥不择食的人们弄去果腹。 15柏啸青骑了青花骢,身披黑铁铠甲,领着自己麾下的三百人小队,行走在浩荡大军的最后。 人人都知道,他背后撑腰的,是西宫那位最得宠的姜贵妃,谁也不敢得罪他的同时,也都瞧不起他。 一路行来,给他分配的任务,全是些可有可无的鸡毛小事。 柏啸青倒不放在心里,只是尽力将分配的事情做到最好,令身边的人对他印象多少有了些改观。 众将帅对他的观感是,虽然还不堪担当重任,做事却也算得上仔细勤勉、聪明活络,肯和手下士兵同甘苦,笼得住人心,更加没什么仗势欺人的骄奢气焰。 况且他年轻,绝对有成长的余地。 但碍着姜贵妃那层关系,谁敢让他到战场上,真刀真枪的用命换武勋?如果他战死了,万一那位娘娘迁怒下来,谁担待着?他再有潜力可挖,也不过让他做做后方的基础工作罢了。 反正这场仗下去,他没功劳也有苦劳,提升他个一级两级装门面,不是不可以。 天朝大军走到边境丝邑的时候,随军携带的粮草已用得差不多。但好在收到消息,后方的供给第二日就到,无需担心。 丝邑,是天朝与金摩接壤的一座城池。 不过,与其说它是城池,不如说它是座大规模的、天朝造来抵抗金摩的军事要塞。它里面并没有居民,不事任何生产,常驻的都是军队,靠后方的供给维持生活。 但就是这座军事要塞,不久前被金摩以极大代价攻占。天朝大军的首次战役,就是要再度夺回丝邑。 抵达边境的第二日凌晨,天朝大军对丝邑发起了攻城战。 柏啸青和他的小队,理所当然地被留在了营地,负责巡逻和看管篝火火种。 金摩似乎并不怎么重视,这座用巨大代价从敌方手里夺来的要塞,里面竟然只配备了一支五千余人的军队驻守。 但丝邑毕竟是专为战争而建造的,易守难攻,这场注定了结局的战争,还是从清晨一直恶斗到傍晚,才彻底结束。 这期间,柏啸青的小队一直在后方,连半点刀光剑影都没见着。想到别人在战场上立功,自己只能在营地打转,难免有士兵怨气冲天。好在柏啸青向来待人处事不错,才没有闹起来。 第一仗就大捷,全军欢天喜地的驻进了丝邑。 天朝军队打算在丝邑住上一两日,等待后方的粮草供给抵达,抽一部分军队驻守丝邑后,再挥大军北下,与金摩正式交战。 虽然还未正式宣布,将来防守丝邑的军队名单,但每个将帅心里都有数,柏啸青和他麾下的小队,肯定要被留下。 因为此后,丝邑无疑是战线中最安全的地方。 全军驻进丝邑后,天色已黑,人马也都劳顿不堪,大军纷纷入梦。只有几个值夜班的小队仍然在城墙外围流动巡逻。 今夜,原本没有轮到柏啸青和他的小队值守。但是,他从战场上下来的军士们口中,得知白天的战况后,心中总有某处觉得隐隐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单独披衣起身,到城墙处转转。 身旁寂静无边,天空中星没月隐,只有拿在手中的松脂火把,在风中噼噼啪啪的燃烧着,照亮四周染了血迹的暗青色城墙。 这种时候和天气,目力能够望见的视野极其狭窄,对己方巡逻非常不利。 如果敌方大军……这个时候发动夜袭又如何? 想到这点,柏啸青轻轻笑着摇摇头。 丝邑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现在城里驻军这么多,装备又精良,就算敌军发动突然袭击,也肯定是徒劳无功,白白损兵折将罢了。 但是、但是……心里有一个东西在那里梗着。还说不清是什么,但总感觉,那会是令我军失败的隐患关键。 多少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柏啸青叹了口气,正准备下了城楼,回去睡觉,却忽然看到,丝邑的城墙外围,似乎茫茫无际的黑暗中,一支接一支的火把亮了起来。 橙红色的火把很快围成一个厚重而完满的圈,照亮了半个天空,将整个丝邑包围在里面。 在火把之下,是金摩众将士的烈烈旗帜、红衣金甲。 柏啸青悚然大惊的同时,听到城楼上的警钟被重重敲响。显然,巡逻的士兵们也看到了这幕,连忙朝城里发出警报。 丝邑城内的灯光一盏一盏,接踵而至的被点亮。刚才还是寂静无边的夜晚,很快喧哗成一片沸腾海洋。 柏啸青只觉得胸口一紧,忽然明白了自己适才的预感,到底是什么。他连忙快步走下城墙,朝城中的军营冲过去。 16 来到主帅大帐前,柏啸青推开帐前的护卫,掀了帘子闯进去,里面众将帅已聚集满堂,只见衣甲鲜明,刀斧森寒。 以他的身份,原本还不能进入这大帐议事,但眼下却顾不得这许多,一撩披风朝主帅跪下,大声道:“敌军以五千余众守丝邑,故意让我军取胜,引我军入丝邑。然后深夜来围,必定不是打算攻城,而是已经截断了我军粮草供给线,意图将我大军困死在这城内!” “主帅大帐,岂容尔乱闯、高声在此喧哗!还不快快出去!”旁边有将领为柏啸青捏把汗,连忙高声斥喝。 “罢了。”高坐上位的主帅轻叹一声,“他虽有些逾举,总是因为惦记着军情,其志可嘉,就让他留在帐中无妨……况且,他说得没错,我军的确是中了金摩诡计,这都是老夫之责,悔不该,进城之前未曾听简副帅进言。” “金摩向来凶猛好战,崇尚武力,莫说主帅,就是军师谋士们也没有预料到,贼子们此番居然是计……主帅不必太过自责。”左侧有将领抱拳道,“唯今之计,只有集中兵力,奋勇拼杀,朝城外突围。” 柏啸青站在下首,不由暗暗斥责自己鲁莽。连自己都看出来的事情,主帅和众将焉能不知?只是金摩既然有备而来,这场突围,却并不容易。 “张远副帅听令。”主帅沉吟片刻后,重新抖擞精神,拿出一支金令箭,“令尔率重装精锐快骑,速速自城门突破,不得有误。” “是!”一员身着重装银甲的骁将出列,面朝主帅,躬身接过令箭。 “宋伐副帅听令。”主帅抽出另一支金令箭,“令尔在城楼上布置弓手弩手,掩护张副帅突围。” “是!”另一员身着轻装便甲,望去精明干练的中年人出列,同样躬身接过令箭。 “其余将帅,随时听候调谴,适时而动……现在,散了吧。”布置完一切后,主帅挥挥手,神情中略微有些疲惫。 众将朝主帅行过军礼后,纷纷离开大帐。 柏啸青走出大帐,正准备奔赴自己的岗位,却感觉到肩头一沉。他回头望去,连忙躬身行礼:“简副帅!” 简丛,是四名副帅中最年轻的一位,见识手段超群,还未满三十岁便登上军中高位。大军驻进丝邑之前,他就预料到眼下这个情况可能会发生,曾向主帅进言,却被忽视。 “初进军中月余,这么快就能够明白战况,真是难为你了。”简丛朝他笑笑,“刚刚你是有些莽撞,却别看轻了自己……以你天资勤勉,若能留在战场上,绝对会成为我朝的一代名将。” 说完,简丛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柏啸青直起身子,望着简丛绣花披风消失在涌动人流,胸中一腔热血沸腾的同时,心思又起伏不定。 比之朝堂内的勾心斗角,他的确是更向往留在军中,为保家护国而战。 但在那权谋阴霾层层的地方……有他怎么也放不下的人。 ※※f※※r※※e※※e※※ 天刚朦朦亮,张远副帅就率领麾下精锐快骑,自城门口处突破。 丝邑是以防守为主的要塞,所以城门口并不宽阔,又有一条护城河环绕,吊桥城门放下来,河上就只有一条狭窄通路。 两军狭路相逢,就是一场混战,双方的弓弩手都帮不上什么忙,拼的完全是血肉力气。 金摩人本就以勇猛善战闻名于世,肉搏战上占了很大优势。张远副帅组织的十几次突围冲锋,都被敌方大将率兵压了下来,别说冲出重围,连那座通往城外的吊桥都过不去。 金摩用来围城的兵力,并没有城内的驻兵多,只要能打开个缺口,全军突围出去,胜负尚未可知,却偏偏被敌方以绝对优势,将大军压制在断绝了粮草的城内。 傍晚时分,张远副帅急红了眼,亲自带兵上阵厮杀,被敌方大将几个回合斩于马下,悬尸敌营。 厮杀惨烈的一天过去后,夜幕降临,众将帅又愁眉不展的汇聚在主帅大帐。 看来突围是行不通了,每个人都开始考虑和商议起其它可行的方法,却还没个大概。 站在下首的柏啸青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出列,撩起披风跪入尘埃:“主帅,在下请求再战!” 众皆哗然。张远尸首尚悬在对面敌营,谁不心惊? 柏啸青继续道:“我军粮草断绝,已无退处。狭路相逢勇者胜,在下恳请率兵突围!” 主帅听了柏啸青的话,皱起眉头,沉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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