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脱离了他的怀抱,往外走去:“我可没有为您侍寝的义务,陛下。”
他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诚恳而痴迷的声音从我背後传来:“我还爱著你啊,辰砂。”
我停下了脚步,可还是没有回头:“让我走吧,朱鹭。”
感觉到他的手指紧了紧,接著我手腕上的禁锢便消失了。我正奇怪他如此轻易的放弃,但随後他又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平静的看著他,他对著我迷起了那双细长的琥珀色眸子,冷冷的说道:
“辰砂,我曾说过你若爱上别人,我便会让你饮下毒药,你还记得吗?”
“是,我记得。”
“很好。现在你要走可以,不过得先喝了它!”他冷笑著,晃了晃手中一个麽指大小的玻璃瓶,那里面装著半瓶蓝色的液体。
“这可是最名贵的‘销魂’,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让你无痛苦的永眠。”
我默默的从他手中接过那瓶子,仔细凝视著里面的药水。好漂亮的颜色,纯正的蓝,没有任何杂质的透明,隔著玻璃泛出柔和而悲凉的光,仿佛是天使感伤的眼泪。指尖一动,打开了瓶盖,一种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的漂浮出来,让我怀念起那个人身上清幽的兰香。我沈醉於这幻惑的迷彩,它伴随著浅香在我干枯的心底里慢慢的荡漾开来,我的身体里充满了这浅蓝的悲伤。
缓缓的将它移近唇边,没有惧怕,只要一仰头就结束了,多简单。
对不起,朱鹭。我不值得你这样来爱我,不过下一秒,这个一直以来令你难过的人就会得到他应有的报应。我辜负了你的心,我不断的用你给我的宠爱来抗逆你,你应该恨我的。我欠你的太多,如果这条无价值的生命能补偿我对你的伤害,那麽你拿去吧,即使你会鄙夷我所有的愧疚,但这也是我最後所能给予你的。
对不起,莲御。是我的爱给你带来苦难,却又无力保护你。你说过喜欢我,即使是欺骗也好,我已经没有任何的遗憾了。可是你为我付出的一切,我也只能用这卑微的爱情来报答你。现在这个人偶就要坏掉了,你很快就只能找到他残破的木头残骸了,所以还是请你忘记他吧,在檑尔身边,你会有你新的依靠。
对不起,千薰、紫苑,还有所有爱我和我爱的人,我让你们困扰了吧,我是这麽任性的一个人,总是让自己的过错连累其他的人,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不过以後就不用麻烦大家了,我必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还有,神,请听我最後一次的祈愿,虽然战争必有胜败,但是我不希望莲御和朱鹭任何一方受到伤害。这个愿望很可笑吧,我只能用这赎罪的生命来交换,请让它实现。
嘴唇触到了无机质的冰冷,我闭上了眼睛。就在饮下的那一刹那,突然有一股力量带风而过,狠狠的挡开了我的手,那个瓶子顿时飞出去砸在了地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将一条淡蓝的水迹清脆的滑过大理石地面,濡湿进名贵的地毯里。
我诧异的睁著眼,映入视野的是朱鹭怒至发青的脸色。他收回挥出的手臂,将指节都捏得发白,近乎於咬牙切齿的对我吼道:
“你情愿死,也不愿选择爱我吗?!”
我苦笑著。如果爱可以随便选择,我们又如何会到现在的局面?
一阵沈默後,他背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
“我会报复的,辰砂。”
然後他别过头,暗金色的长发泻落胸前。
“你走吧。”
六
第二天,朱鹭走了。我在城楼上看著御林军在鼓号声中浩浩荡荡的出发,一身戎装的朱鹭英武出众。我一直目送他们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我继续自己的工作,边关每天都回有战事的汇报,看样子是打得很激烈。不知不觉,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多。檑尔虽然支撑了很久,但还是被朱鹭控制了战局,国土一寸寸的被收复,叛军渐渐向南方转移。终於在这年的十月,檑尔的军队被逼退至南部,看来胜利女神是将手伸向了朱鹭。
进入十一月,最後的战役打响了。记得是那天近黄昏的时候,前线的士兵将捷报传到了宫里,我方赢了,叛军之首檑尔已被皇帝陛下亲自斩杀。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特别意外,我知道朱鹭会胜利的。其实论实力,檑尔未必输给朱鹭,只是他没有朱鹭的决心。檑尔也许只是想要推翻他所不满的贵族,他的仇恨却及不上朱鹭。因为朱鹭所怀有的复仇心理并不止愤怒,还有嫉妒,那大概就是另一种宗教里所说的“嗔”──一种比“怒”更复杂更可怕的感情。所以跟有著如此强大的心魔为敌的朱鹭交战,恐怕一般是无法赢过他那像鬼一样凶狠地进攻的。
他要胜利,任何人也阻挡不了。
那麽莲御怎麽样了呢?是死了,还是逃走了,或者是被朱鹭抓住了?我托人去打听,但就是没有他的消息,这让我很担心。
很快御林军就会清扫完残兵搬师回朝了,这天清晨我还在家时,就有宫里的侍者带来了皇帝的亲笔传诏,说朱鹭派来使者有话要转告我。我留下千薰一个人去了。来到宫里,那侍者将我带到了一间别苑,说皇帝的使者一会儿便到。
我点著头走入屋内,却发现这个房间更像是寝宫的布置。正感到奇怪时,那侍者已经退了出去,身後突然传来了关门的声响。我忙回身冲到门前,门果然已被反锁,这一切令我大感蹊跷。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谦恭的声音:
“大人,卑职是侍从总领,奉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在陛下回宫之前请您暂住此处,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卑职会打理您所有的生活起居,所以请不必担心,您有什麽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原来如此,朱鹭,你要软禁我吗?你既已凯旋,又为何要这麽做呢?难道说,你抓到了莲御,为了防备我再次得到消息来破坏你的计划,所以才出此下策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证明莲御还活著!我突然莫名的激动,淡淡的扬起一个微笑──好吧,朱鹭,我就如你所愿呆在这里,乖乖的等你回来。
我在别苑里生活的很好,有侍者为我料理生活,比在府里时还精心,唯一额外的要求就是让他们给我带书,因为这里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由於为了防止我和府里私下通信,那些书是从皇家文苑的藏书馆直接拿来的,却还是被时雨在里面夹带了字条。他告诉我御林军的进程,府里和宫里的情况。千薰他们好像很著急,不过我倒是很有耐心的等待著朱鹭的归来。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二月。天气越发寒冻,今年的第一场雪终於来临了。我看著窗外漫天飞舞的白雪,却因为身处在炉火的温暖中感觉不到任何寒意。当我问送饭来的侍者外面是不是很冷时,他回答我:
“是的,大人,今年比往常都冷呢。”
和我的心一样冷麽?
我这样想。这阵子我常常在思念莲御,想他曾经那些被监禁的日子究竟是如何度过的。这一个月的软禁简直让我寂寞到发疯,而他却在荒凉的冷宫里失去自由整整十几年。他那时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抬头看著落雪的天,向往著任何一样能处於这寒冷却无约束的广阔天地里的事物呢?我现在终於能明白一点他那种愤恨的心情了──更何况他并不像我这样能得到关怀。被冷落,被抛弃,被忘记了存在,这种空有生命的刑罚实在是太残酷了!
如果说我是一只被人们捕获,关在华贵笼子里的金丝雀,每天被锦衣玉食的伺候著,只是向往外面的自由,而悲切的感叹著自己的不幸;他就是一只刚出生就被折断了翅膀,锁缚在陈旧囚牢里的代罪夜莺,由别人怜悯的施舍著食物,用唯一的声音泣血的哀唱著对自由的渴求。我鄙视我的羡慕,我心疼他的绝望。因为有朝一日我还可以回到天空的怀抱,而他即使能离开那个笼子,也已无法展翅高飞。
十二月下旬。已经连续了下了两天的雪,都没有停止的迹象。一个阴沈沈的下午,我坐在窗前,把书放在腿上望著天发呆,手边的红茶渐渐冷去。
突然的开门声把我出神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转头看去,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走了进来。
他已经卸去了盔甲,肩膀和暗金色的长发上还留著未化尽的残雪,许久不见,他还是这样俊美无俦,只是多了几分沧桑与成熟,高贵而威严,似一只不可进犯的孤傲狼王,让人不由折服於他无上的魅力。
归来的朱鹭好像成长了,我再也感觉不到他身上那种任性的霸道。看著他向我走来,我忙站起身,腿上的书啪一声掉在地上。於是他停住了脚步,我向他恭敬的行礼:“祝贺您得胜而归,陛下。”
他望著我,上前一步捡起了地上的书本,将它放到桌上的时候,他看见那杯未动已冷的茶,对我翘唇一笑:
“看样子,你在这里过的不错麽。”
“托您的福,陛下。”我与他客套的对话。
他没再说什麽,伸手钩起我的下颚,我对上了他那双美丽的眼睛。
“你瘦了,辰砂。”他的声音里有著深沈的想念。
“你把我关了这麽久,只是为了要把我养胖吗?”我转头一笑,“我让您失望了呢,陛下。”
意识到我对他亲密举动的抗拒,他皱了皱眉,从我身边走向窗前。
“莲御在你手上吧?”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他回过身来,得意的笑著:“不错,他现在是我的阶下囚。”
我攥紧了袖边:“你想对他怎样,杀了他?”
“杀了他?那我何必千里迢迢带他回来?况且,这也太便宜他了。”朱鹭哼笑道,“我要他接受神前审判!”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可以想象我的脸色一下变得如何惨白。我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叫道:“不,不行!朱鹭,这太残忍了!莲御的身子很弱,根本就经不起审判的折磨,你这样还不如杀了他!……”
“怎麽,心疼了?”相对与我的歇斯底里,朱鹭平静的出奇。他冷眼看著我惊慌的神情,淡淡的嘲笑著,“啊,说起来上次劫狱也是,你还真维护他呢!才上了几回床,你跟他就关系非浅到这个程度了啊!”
他抓起我拉扯著他衣服的手,狠狠的说道:“比起和我交往的程度,他只用几夜就让你死心踏地了,真不可小看那贱人的狐媚工夫呢!”
“你越污蔑他就证明你越嫉妒他。朱鹭,你是天下的王者,却唯独赢不了他!”这次我不怒反笑,在我轻松的语调里,朱鹭的脸色一如窗外的天气,
“更何况,论关系,你与他不是比我来得更深麽?毕竟你们身体里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你们是一脉相承的亲兄弟呢!”
“住口!”他大吼一声,挥手将我推开,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到。
“他跟我没有关系!我不承认,我绝不承认!我没有这种下贱的弟弟!”
我看他痛苦的把脸埋进了双掌之中,在一连串沈重的喘息之後,朱鹭发出了悲哀的笑声,断断续续的,仿如抽泣。
“你说得没错,就算我再怎麽否认,事实就是事实。”他垂下手,一脸像是看完三流喜剧般的表情,“他和我有著一半相同的血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恨他!我不杀他因为他是我的弟弟,也因为我要他为他所做的一切负责!”
他说著,向我走过来:“所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三天之後,他注定要接受神前审判!”
我来还不及说什麽,就被他以手掌捂住了口鼻。我的脸触到一种柔软湿润的布料,然後闻到了一阵浓烈到刺鼻的香味,意识顿时就模糊了起来,连反射性的挣扎也在他的怀抱的禁锢中虚软无力。眼皮越来越重,我感到了强烈的晕眩,身体不受控制的瘫下去,不禁求助的拉住了身前人的衣服。
“朱……鹭……”
他在我的视线里模糊得只剩下轮廓,当眼前一黑,我坠向无尽的深渊之时,我最後的一点意识听到了他所说的话:
“……在那之前……好好休息吧……辰……砂……”
我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我在一座偌大的宫殿里面无止境的奔跑,追逐著前面的一个清素而娇小的身影。那是一个孩子,飘逸著一头蔷薇色的及腰长发,在摇晃的视线里,他离我忽远忽近。急促而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杂乱的回响,等等……请等一等!我无法出声,只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呼唤著想让他停下来。可是他依然向前跑著,那单薄的影子仿佛是一场幻觉。
我感到了自己狂乱的呼吸和心跳,我急切的想看到他的样子。我们一路的追逃像是穿越了时空,他在我面前渐渐的成长,从一个孩童的身材变为少年的模样,然後越发的纤瘦了。我们跑到了大殿的尽头,我看到在他之前是一片无垠的黑暗,这抹纯白转眼就要被那混沌的旋涡所吞食!不!我大叫起来,突然发出的声音好像让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我趁机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终於回过身来,长发扬起,掩住了他的容颜。我在无数的发丝间隐约看到一个浅笑,就在这时,他开始从我的眼前融化,仿佛一块被历史所风化的玉石,化为一点点晶莹剔透的沙尘,飞散在空气中。我一时间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睁睁的看著他最後一根手指在我的掌心里灰飞湮灭。
不要!不要!我仓惶的伸手去抓那还未散尽的尘埃,它却像流沙般从我指间肆意的淌过,宛如星星萤火,最後还是归为虚无。
我拼命想挽留,却失足跌落了那片黑暗之中,寒冷和死寂瞬间包围了我。我感到了一阵阵的眩晕,下坠,下坠,不断下坠……
突然像摔落到了地上,我整个人猛的一震,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铺上。
头晕。记忆混乱得像一锅浓稠的粥,花了点时间清理思绪。对了,那天朱鹭……对我用了药……我昏迷了多久?现在是什麽时候?转头看向窗外,大概是下午,雪已经停了,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风好像很大,因为那些光秃秃的树不断抖动著枝桠。天依然阴霾,像随时都会塌下来似的。
我从床上坐起来,感到全身无力,看来药效还没有完全消退。托著额头爬下床,却差点脚一软跌倒在地。我正努力让自己习惯行走时,从外面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悠扬的锺声。这吸引了我注意,为什麽会在这个时候打锺呢?
我仔细的听著锺声,一下,两下,三下……一共响了五下,是从南边传来的,那个位置应该是……神庙!可是五声锺响一般只在宣布神诏时打响,而这阵子并无祭典,不可能有神诏,那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逆神重罪的审判!
莲御!朱鹭对他的审判已经开始了吗?!我竟然昏睡了三天!不,不行,我要去阻止他!在这种天气里施以刑罚的话,莲御恐怕会……
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我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到门前,使劲的扭动著把手。门被牢牢的反锁著,我重重的捶打著门面,对著外面吼叫:
“来人!放我出去!快开门啊!放我出去!”
门外回应我的,却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声音:
“伯爵大人,请稍安毋躁,等陛下回宫之後,便会让您回府。”
稍安毋躁?这种情况下叫我怎麽稍安毋躁?!我抬脚狠狠的踢著门,才一会儿工夫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可恶,偏偏在这麽关键的时候一点力都使不上!
我环视周围,随手抓起物品就往门上砸,心里不断乞求著奇迹出现,让我将这道坚硬的阻碍毁掉。花瓶,书本,高脚架……我尽我仅剩的力量搬起一切我所能移动的物体企图破坏大门。可是当屋子里一地狼籍,我的手脚开始颤抖著再也没力气作挣扎时,门还是纹丝不动的屹立在我的眼前。
我双膝咚的扣在地上,额头上满是冷汗,眼前紧闭的门是绝望的壁垒。我把上半身靠在门上,门外听不见任何动静,疲软的手指在光滑的门板上攀附般的抓著,喉间发出了简直是哀求的声音:
“求求你们开门……让我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就在我无能为力了的时候,门突然开启了!我惊讶的抬起头,迷糊的看见从门外快步进来两个人──是千薰和时雨!时雨大概是被房间里的场景骇住了,千薰见我倒在地上,忙过来将我扶起。
“大人,您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