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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by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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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那日,天阴霾得连红彤彤的喜气中都添了萧瑟。喜乐婉转明亮地在迎亲队伍上空盘旋。轿子摇摇晃晃,金丝绣成的大红盖头在眼前飘飘摇摇,心也恍恍惚惚。猛然霹雳一声炸响,暴雨咆哮奔腾而下,打在轿顶上作金石之声,而轿中纤细的人只凝着眼,垂着脸,一声不发。
虽看不到,但轿外的他晓得,那是他的妻,他的牵手,他的比翼,他的白头。
林佳官辞世的第十年,谢无心三十九岁。逝者并不曾被些许遗忘,而生者依然说不上被埋葬的,究竟是冰冷了的身躯,还是活泼泼裹在荆棘中挣扎的心。只有腕上银丝穿就的翠玉佛珠,绮艳依旧。
自是荷花开较晚,辜负东风。
谁辜负了谁,谁又说得分明?

 

那样的女子,本不该是他消受得起。自认福薄命浅,才从来留不住心心念念的人,但她终归是他的妻。从来温婉优雅的妻抬起眼时,便一汪碧水都凝在眸里,瞧不见底,微笑时淡然如闲潭落花。并不是绝世的美人,但那风情就能醉了梦也醉了心。
本不曾想过成亲,但有一晚梦到白衣如雪的他,微微狭长起清澈如水的眸笑问:心甘寂寞?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睁开眼,手中空空如也。
佳官佳官,空等了这许多年,魂魄不曾入梦来,终见得了,却连一句话也不及说,一瞬也等不得么?
逝者已逝,生者纵看不到尽头,也只能依旧活。

 

例行拜访父执长辈,老先生又提起成亲之事,仍是说现下正阳门大半事务交与属下即可。世侄已年近不惑,便再无心为家,也该替九泉下的父母着想,他们何尝愿见你一生孤独。
正欲如往常一样回绝时,忽然想起梦中的人曾说怕极了孤零零地去,因为身后甚至留不下什么。一时无语。
长辈见他没有反应,便道:我与你父亲向来私交甚好,如何忍心看谢家断了香火。眼下有个女子,出身虽贫寒些,却极贤淑,不妨拿八字合合?
他仍是心不在焉,恍惚间眼前是那座梅树下的孤坟。前阵子忙起来不曾打理,再去时已有疏疏落落的青草摇曳,还挂着朵纤秀的小黄花。被风一吹,就飘飘摇摇地到了指间。
起风了,该走了。
老人仍在絮絮,他已全然不闻,只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到陌生的苍老面庞,忽然说:好。
老人愣住:你说什么?
他淡淡地笑:一切凭世叔做主。

 

下定,成亲,他冷眼瞧着自己像个木偶被兴高采烈的人们摆来放去,机械地应着一句句恭喜言语,眼前晃动的是同样表情同样眼神,满满的大红流光溢彩地盈满视线,忽然觉得无法言喻的倦。
成婚那日的热闹非凡已记不清晰,只晓得依稀是大醉了一场,却分明记取洞房初相见。水样温存的女子,秀秀长长的一双眼在红烛摇曳中笑出了静香浮动。可自己心里已没了惊艳没了悸动,恍恍惚惚间竟看到张憔悴苍白的容颜,清清冷冷的眼,冷冷清清地笑。
不思量,自难忘。
鸳梦暖帐被翻红浪时,喃喃低唤的,是谁人名字?
春色无边蚀骨销魂中,只有腕上的翠玉佛珠泠泠作响,清明如旧。

 

屋里总是很静。
偶尔也会想说些甚么,可每每欲出声时,那一点勇气就忽地没了踪影。即使对眼前的女子熟悉到如同知晓自己掌心里的纹路,依然不明白那每一条纹路里是怎样的将来。
平日里妻喜欢上一点淡淡的妆,于是那远山似的眉、秋水般的眼越发精致起来,但不留心看时仍会觉得是素颜,只有纤纤春葱上凤仙花汁染就的艳红才透出些许春日凝妆上翠楼的妩媚。曾在夜色深沉中静静地坐看妻洗净铅华,镜中清水也似的容颜上还有未拭去的水珠闪闪发亮,细白匀净的颈连昏黄的灯光也映不出半点异色。曾试着低唤妻的名:宁馨。妻并不应,只微微一笑,用玉簪轻巧地挽起垂瀑也似的长发。

 

曾记得一次酒后,有朋友醺醺然地笑:此生第一切望,便是流浪之后有家可归,远远地还未走至门口就可看到窗口一盏孤灯柔黄,灯下有荆钗布裙蛾眉淡扫的妻。
念念不忘的留之不住,未盼的却已在手。
谢无心,你可懂珍惜?

 

终于有一日,妻卸妆时淡淡地说:无心,你可喜欢孩子?
他愣住了。
妻的月白衣衫泛着珠光柔净,她转眸望向镜里深处他茫然的眼朦胧的脸,似笑非笑。
你......谢无心张开口却不知该说甚么。屋里一片寂静。
水红蜡烛啪地一声,爆了朵极大的喜花。

 

次年六月廿八,正阳门掌门谢无心喜添麟儿,取名天佳。

 

 

京城。正阳门。
自谢无心二十八岁时重执掌门之位,正阳门便迁到了京城。落脚的宅子算不得富丽堂皇,只是很有点老,很有点旧,以及很有点气派。据说先前也是朝中大官的家宅,被不肖子孙押去换了赌资。乍看去同京城为数不少的殷实人家一样半点,也不起眼,只是守门的两人一脸英气分外精干,高墙中静悄悄的少闻人声。
都说天子脚下耳目众多行事不便,可正阳门居然不但无事,反而安然壮大起来。早些年间多少人窃窃私语谢无心能做上掌门不过是仗父辈余荫,正阳门说不定就从此衰落,可瞧着正阳门如今隐隐凌驾众派,大有一统江湖之势,便谁也无话好说了。这其间谢无心功不可没。虽是先前因夺宫之事谢无心下了狱判了斩立决,但谁不心知肚明他的冤苦?谁不乐见他隐姓埋名逃出生天?江湖上的汉子们,对敢于犯上作乱的人总是多一分敬佩多一分同情的。
其实谢无心并不曾想过这许多。时到如今,任甚么也比不得一样:
他的独子,谢天佳。
当那个红扑扑丑兮兮的小东西第一次被递到他怀里,就扎手扎脚地大哭。他手足无措地望向床上苍白疲惫的妻,妻只是笑。小东西有一双漂亮的眼,黑处极黑白处极白,与妻神似之至。容貌轮廓还不甚分明,但已透着清秀,再过几年必出落得粉雕玉琢一般,讨煞人欢喜。更奇的是除落草时,小东西竟再没哭过一声,总是咧着嘴笑。

 

很快习惯了哄小东西入睡,握着粉团也似的小拳头逗弄。看上去软绵绵不堪一折的小手臂意外地有力,打在脸上微微作痛。温热的小身子永远散发着好闻的乳香。似乎是没过得多久,理毕正阳门的事务回来,已能见小东西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张着小手佳佳佳佳地叫,他半晌才明白过来是要他抱抱,不由得笑起来:小东西已经晓得自己的名字了呢。心下却微微一怔:时日竟过得这般快么?
怀中的小东西是实实在在的。虽然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臂弯中那个白衣如雪的人,轻得几乎没了重量。
全心全意地宠着疼着谢天佳,因为是唯一的骨血,因为是自己的一部分,因为......他不敢提醒自己那个名字那个人,因为翠玉佛珠的冰冷传到心上时是刺骨的痛,一点一点把残存的温柔残存的梦血淋淋地撕碎烧成灰,因为再想下去会无法承受,因为怕自己抛了不能抛的一切追了去,却只落得个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曾唤过千百遍的名字只能随僵冷的身躯一同埋入地下,而那株梅花开得更加冷艳。
小东西扎煞着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说着甚么,听不懂,黑亮的大眼映出他疲惫的脸,毫发毕现。妻静静望进他的眼,默然不语。
自己的终身,究竟托付给了怎样的人?他的完美他的温存是最冷硬的墙,任捶打千年也不见有些许裂痕,看不到那一边是怎样鲜血淋漓的伤口。抑或是眼下的一切,都是赖他方能拥有,所以不该想,不该问,只能微笑着恬静着看他心心念念着旁的人。
连你,天佳,我的孩子,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你也来分那残存的一点么?
凤仙花汁染得明艳的指甲嵌入掌心里,一样的痛。

 

谢天佳并不知道这许多,他只晓得想做甚么便去做,母亲向来是不理的,父亲日日忙碌,也无暇睬他,只要他在晚上能交得出功课便行。读书习字,练武运气,为甚么非学这些不可呢?不学这些不也有很多有趣的事可做么?可他知道父亲从来舍不得责罚自己,无论怎样调皮作弄,父亲只是愣愣地瞧他一阵,叹得一声,便不再理会。而母亲......记忆里母亲甚至不曾对自己说上几句话。一次在园子里摔倒了,煞是委屈地跑到不远处母亲面前,母亲只淡淡地说:
让你爹瞧瞧罢。
当时她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孩子的眼中波光潋滟,还以为他会哭了。可他终究没有哭。那么清澈如水的一双眼,哭泣时是怎样的风情?这么想着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那是她的孩子啊。

 

眼前是少年时的海岸,而她已非年少容颜。浪花无声无息地延伸到脚下,细致的沙湿润后沉重的光泽。天佳咯咯笑着,秀气的小脸泛着绯色,赤裸的小脚踩出深深浅浅的坑洞,海水漫过时便坍塌下去。她眼睁睁地看着浪花一点一点追随上他的足迹,一点一点将他环绕在自己的掌中,一如残忍的野兽屏息敛气潜伏在枯黄的草间做着以尖牙利齿吞噬猎物的美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逃!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喊出了声,但天佳似乎不曾听到,只是笑着跳着,小小的身子被碧蓝的海水环抱着。
那一刻令人心怵的空白......透明的冰冷的海水仿佛微笑着陡然直立而起似乎是甚么有生命的东西一般朝着海岸扑下来一瞬间已将天佳骤然吞没。她只是逃,只是逃,而浪已退了下去一片死样的寂静,近乎绝望的寂静。
梦里天佳渐渐消失在海浪中时,她分明听到,自己的笑声。

 

你相信转世么?
谢无心清晰地记得,佳官当时只微微一笑,眼睛格外明亮:
我要的,只是这一生。

 

谢天佳和林佳官同样有一双极清亮干净的眸。
相书上说,这样的人,心水很清。

 

 

美人迟暮,英雄晚年。
谢无心从不曾想过自己是甚么英雄,但他知道自己在老去。虽然旁人似乎并未注意,可他分明看到自己眼角细碎的纹路。妻却依然能笑出静香浮动,挽起垂瀑般的长发后颈子泛着淡淡珠光。只是天佳在长大了。
为甚么日日看着长大的孩子竟会变得陌生?儿时活泼机巧、整日价粘着他有说有笑,如今却静默得连笑也渐成了云破月来花弄影。偶尔早归却满园子都找不到天佳的踪影,问妻也只是摇头。他不明白这孩子怎么了,问过几次但天佳苍白着脸细碎的牙咬住下唇,甚么也没有说。
这真是曾在他怀中扎手扎脚哭闹不休的小东西么?
总以为把来不及给的来不及做的都给了都做了,便能看到那双熟稔的眸中透出欢喜,他是那么努力地骗了自己一次又一次,明明知道眼前的是天佳是自己的骨肉,却勉强着自己去相信所谓的来世。
张开手再握起,沙砬粗砺地摩擦着指间坠落,掌心中甚么也不曾剩下。

 

生辰时,妻定要宴请一番。谢无心只觉无聊,却又不能不去应付那些想借大树乘凉的热心贺客。江湖是非多,谁知哪一日会不会就有用得到别人的地方?虽晓得万一真遭了祸免不了相知尽掩门,可该做的仍是要做。
家宴过后是妻唤来的戏班子,说是图个热闹。谢无心倦倦地一笑,环顾四周低声问道:怎地不见天佳?
妻笑得温存如水:那孩子成日价只缠着你,我哪里管得着。语气却透着冷硬。
谢无心一怔。说话间戏已开锣,净是些稚气未脱的半大孩子,有模有样地涂脂抹粉,煞有介事地曼声而歌,倒也有趣。但谢无心只惦念着天佳,哪里看得进去。
压轴是惊梦,已听过不知多少遍的戏码。谢无心有些烦躁,但如何走得开?只得强打精神应答宾客的搭讪。这时扮杜丽娘的角儿已娉娉婷婷出得场来。
众人见那孩子虽身量未足形容尚幼,但水袖拖曳款款而行,倒也颇有几分烂漫风情,只是一张小脸被脂粉掩得看不出本来容色,依稀秀丽。
杜丽娘方抬起眼来,那一双黑白分明流盼生光的眸子只向台下这么一扫,偌大的院子里竟刹那时鸦雀无声,一根针落地也听得。便闻一声长叹: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许是年纪尚幼,不晓思春滋味,唱得未免嫌少几分春怨闺愁,过于疏落凉薄,却妙在清洌如涧中流水,直听得人心神荡漾。众人还未及寻出个字眼赞得一声,已听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看得这韶光贱。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谢无心如遭雷殛。
已记不得是多少年前,满园翠色中,有个白衣如雪的人低唱着似嗔非嗔似喜非喜的曲儿。

 

这时那孩子已敛袖行至他面前,朗朗道:孩儿天佳,为爹爹上寿。恭祝爹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话说得字斟句酌。谢无心却忽觉心凉,何时起竟与天佳这般隔膜?
天佳只是望着他,一双清澈如水的眼深深黑黑的,瞧不见底。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母亲是爱这首诗的。谢天佳想,每次看到诗集上那一页都掐了深深的指痕。如果说自己了解这一切,怕没甚么人信罢。父亲看他的眼神永远都在说还是个孩子啊。但母亲......
母亲是恨自己的。
从那一个冰冷的暮春时节起,心在迅速地老化而孩子的眼睛,看得格外通透。
并非因为如何邪恶,而是因为存在本身便足以构成被憎恨的理由。若母亲知道了这个孩子的身躯里是怎样一颗心,该更嫌恶了罢。
几乎盛夏一般炎热的日子里水却冰一样冷,跳下去时牙齿疯狂地相互撞击。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
有些事,连想起都是不能。

 

他的戏是红衣亲自教出来的。喜欢唱戏,是因为躲在浓重色彩后的自己再怎样苍白也无关紧要,是因为做出怎样的荒唐事情也没有人当真。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红衣有时会用念白一样的调子说这句话,眼神软软地勾向天佳,笑得三分艳七分媚,加起来是十分的妖娆。那样的美貌不是活生生的人该有的,叫人瞧了去只觉得眼前的美人是仙是妖,是修炼千年的狐魅,是上天派了下来颠倒众生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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