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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by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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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没来历,被捡来时跟了师傅的姓,身上裹了件红衣便做了他的名。他比天佳大上几岁,是班子里的顶梁柱。谁不晓得渝庆班俞红衣,谁不想一亲芳泽?他也是出了名的好相与,只要看得顺眼便从了去,身边的人走马灯也似换个不停,偏偏只容得谢天佳一人长伴身边,谁也不晓得他为甚对个十来岁的孩子如此偏爱。谢天佳也不明白,曾问过,红衣却只是笑。红衣说他确是难得的好材料,却不许他正式拜师。将来天佳是要做大事成大人物的,怎能混迹梨园?红衣说。
谢天佳听了只淡淡一笑,唇角弯弯翘翘像八月十五的菱角,好看得紧。
正阳门里的人都认定了他是下任门主,言语间极客气,混不似对十来岁的孩子。他心下却清明:若不是父亲,自己算得甚么?
可是父亲看着自己的眼神......当真是看着他的儿子谢天佳?
今年清明,那座梅树下的孤坟上又开出了几朵细细弱弱的小黄花,看着就病怏怏的,父亲却当宝贝一样看了又看,瞧见被风吹落了便伸手去接,眼中满满的怜惜。
母亲恨着的,是这坟中的森森白骨罢。
曾去看过拣骨,虽然不是这座坟,可那纠缠的枯黄的发丝和沾满泥泞的骨骼该是一样的罢。怎样的美人冷了死了朽了都不过是僵硬的灰质,很早就知道了呢。被自己亲手埋葬的明朗笑容几年光景已成了木无表情直瞪着天空的黑洞,惨白的牙齿仿佛一个嘲讽的表情说着你可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而自己是一直一直一直都记得啊。
昊的父母亲带着他走了不回来了。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在一身大汗惊醒之后的白昼还要对着他们强装出笑容;这样也好,我不要多少年之后孤零零地坐在坟前看昨日的黄花。

 

回春堂的唐先生来访,其实每次叫他唐先生便想笑,他哪里有他师傅的温厚稳重?年逾不惑却仍依稀可见当年的飞扬跳脱模样。只一次听他对父亲说话时声音中带了不忿:
你当官官见你这样会开心么?
话是脱口而出的,否则以他的身份地位,再怎样轻浮也断不至说出官官这般呢称。父亲却只木然地望着杯中袅袅的白雾,没有说话。
两人许是太过悸动竟不曾发觉窗下的他。虽然天佳当时险些想从屋外大声问:你们说的是谁,坟里的又是谁?
父亲,你又当我是谁?
回过头,正迎上张清水也似的容颜,冷冷淡淡的一双眼,却笑出了静香浮动。
母亲......
不知道自己是否当真唤出了声,但确实看到母亲微微笑开,温婉如处子。记忆的那一幕没有颜色,只有母亲纤细如玉的指尖上凤仙花汁染就的艳红,清晰如梦魇中灿烂的笑容。
那一晚睡得不好,翻来覆去地脑中尽是那个琅琅的名字:官官,官官。远远的苍白容颜晃动看不分明。他知道那是父亲魂牵梦萦的人,追上去想瞧个清楚,却怎样都隔了层灰蒙蒙的雾。
一刹那间忽然清晰起来,亮若晨星的眼,灿如云散日出的笑......
昊......
大叫一声猛坐起来。

 

没有对红衣讲过,即便讲了,红衣大概也只是笑一笑罢。在红衣看来,怎样的过去都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现在美现在艳,现在被人捧进手心里如珍似宝便好,身后功名谁管得。
于是天佳常会躲在渝庆班不肯回正阳门,任门里人劝得舌燥,只是咬定两个字不回。红衣却闲闲地斜倚在长榻上笑得招摇,直看得人三魂不见七魄。

 

 

梦里再没有见过那张苍白的容颜,也再没有听父亲或唐先生提起过那个名字。除了那座覆着些许柔弱黄花的孤坟外仿佛从不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便是走,也要带上生者的心一同深埋进黯黑的土壤。

 

半夜里睁开眼是红衣的脱俗容颜,天佳呆呆地看着,就痴了过去--许是好梦正酣罢,极尽秀丽的眉宇蹙出悒色,微翘的唇角却泛出恬淡笑意,白日迎来送往的风尘浓艳在月光中一洗无余。还记得第一次进戏园时瞥见舞台上的颀秀身影,几不能信身在人间,只剩下满心惊艳。戏散了也不晓得离去,就那么怔怔地尾随到后台,躲在黯影中呆望那仙一样妖一样的人儿细心地拭去浓重油彩后依然绝世的妩媚。当那双深潭映出一湾桃花也似的眸子从镜前转向他的刹那,天佳只觉得心口重重一击。
红衣灿然一笑:小弟弟,你可是喜欢我?
天佳痴痴地看着,忽然说:我可以摸摸你的脸么?
少年的嗓音充满热望而细弱几不可闻。
直到现在,指尖上那种柔滑细腻的触感依然清晰,仿佛清晨乳白晨雾中的蔷薇花瓣,散发着依稀幽香。
夜,就那么深了;人,就那么倦了。主人无逐客之意,客人也没有离去的念头。天佳不曾问可否留下,红衣也不曾挽留。只是那么自然地便同榻而眠,一宿无话。
那晚天佳沉沉睡去前的最后一点记忆,是红衣阖起的眼帘上长而弯翘的睫毛,微颤如青鸟飞起前的振翅。

 

也许只有红衣知道两人中真正被诱惑的是谁,但他从未后悔。即使后来身陷羁缧,闭起眼时看到的,依然是那双极尽清亮明净少年的眸。
相书上说,这样的人,心水很清。
天佳如果知道,也许会笑出来--红衣,我这样的孩子,你真的相信?
但他不知道,所以只是静静地蜷在红衣怀中。偶尔不安稳地挣动几下,把身子向红衣缩得更近。
红衣忽然想:如果昊还在,也该是和他一样年纪了。
黑暗中冷冷的笑,而无人听到。

 

有哪户人家肯让孩子日日流连梨园结交戏子呢?天佳虽晓得家里对自己的去处一向不管不问,还是有些诧异。其实有几次,父亲似乎是要说甚么,他定定地望着等父亲开口,可终于甚么也没听到。倒是红衣会说:回去罢,在我这里能落甚么好。
这样说的时候,红衣总是转过头去瞧着窗外。他顺着红衣的目光望过去,甚么也没有。
天空被窗棂裁剪得齐整,黯淡的木色映出一片方方正正的苍白。

 

传奇小说里,小乞丐在偷东西的时候一定被事主追打,于是就会有少年英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小乞丐自然感激涕零生死追随。现实中不同的是在天佳伸手拉潜离起来时他拼命挣扎,挣不开便一口咬在天佳手上。几乎可以听到牙齿磨擦骨头令人发酸的声音。天佳脸色渐白却还是没松手,冷冷清清的眼中是清清冷冷的笑:
跟我走么?

 

这孩子是一头狼。红衣第一眼看到潜离时对天佳说。天佳立刻沉了脸。谁也没想到向来恬静如水的他竟为个捡来的乞儿发作红衣,一时间有些尴尬,但终究天佳甚么也没说。
这样讲许是因为红衣不平于天佳右手上殷红的伤痕。正阳门里不乏妙药神医,天佳却听之任之。有一次潜离问他:你留它作甚?
天佳淡然一笑:留它又何妨。

 

潜离这个名字,还真是起对了呢。红衣懒懒地倚在长榻上半阖着眼。
天佳垂目观心,静如好女。
纤纤五指悄悄攀上他的右腕,带点暧昧地碰触:
天佳......
温暖的气息拂过嘴唇。
你为甚么......
不看我?

 

人的脸孔对红衣来说已经没有意义,或惊艳或贪婪的目光在眼前萦绕不去,他只躲在风华绝代的妩媚后冰冷地笑。或许太接近了便看不清很多东西,或许看清了却不愿面对很多东西。所以红衣不知道,唯一看到那抹冷笑而寒入骨髓的,不是天佳。

 

 

除那次家宴,天佳再没上过戏台。
红衣眼神软软地勾着他笑:你还差得远。
天佳的眉一蹙又舒:我晓得。
红衣喜欢看他蹙眉的样子,平时的眼神总嫌太过寂寞。想起潜离万年不变的木无表情,不由得叹气:你怎么会捡那个小怪物回来?
天佳淡淡回道:我捡他回正阳门,又不是渝庆班,哪里碍你的眼?
红衣也不恼,笑得眼中浮起一湾桃花:可是我怎么觉得......他瞧你时的样子,有些古怪?
天佳静静抬眼:你瞧我时的样子就不古怪么?

 

纵能笑得云淡风清不沾点尘,也决然阻不了他人煮鹤焚琴。自认没有艳惊四座的绝俗容颜,也不愿夜夜风月无边。喜欢唱戏,但无法如红衣一样直面那些粘腻追逐而来的贪婪目光仍笑得妩媚。一个个轻裘高马,挥金如土,哪个真心相与?偏红衣甘之若饴来者不拒。相伴许久,眼看他盖高楼,眼看他筵歌舞,眼看他笑得清狂,眼看他醉得荒唐。而自己,只是看。
有些东西永远给不起,给了就是万劫不复。愈繁华处愈凄凉,醉生梦死里把生人浸成森森白骨。这颗心再被嫌恶,也终归还是自己的。也许就是因为被厌憎着,才更不愿,不能,不可以将我心,换你心。
忽然想起,又是一月有余,不曾回家了。

 

不想惊动旁人,直到入夜时分才悄悄到了正阳门大宅前。天佳远远瞧见门前高挑的素色灯笼,轻如落叶地叹了口气。刚走到阶前,忽听人低唤:少爷。
无可奈何地抬头,灯火在睫毛下投出暧昧的光影:潜离,不是叫你别值夜么?
少年不语。

 

转转折折走到院落最深处的小屋,一切如常。天佳几近无声地拨开门枢,轻巧地闪进屋里,飘忽如幽灵。人们已经习惯了他的不在,所以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
几乎......但不是完全。
天佳。
黑暗中有声音静静响起。
喀的一声,一点融融的火光亮起。
昏黄中天佳骤然明锐又随即深黯的眸。
用一个拈花般的手势护住微弱火光,天佳燃着桌上的琉璃罩灯。
父亲,好久不见。
他微笑。
最近......过得可好?
还好。父亲您......
也还好。
两人沉默。
潜离......没给您添麻烦罢?
没有......那孩子确实天赋颇高。谢无心停了停:不过,比不得你。
天佳淡淡一笑:父亲过奖。
又是沉默。
忽然发觉天佳的身量已比记忆中高挑不少,可记忆中又是甚么时候?隔着灯火看不分明他犹带孩子气的脸庞,只有那双清澈如水的眼依然如......
故。
心里猛地一抖。他慌乱地站起来,险些碰翻灯盏:我......你睡罢。
天佳侧脸瞧着他,神情异常专注。待他走至门口时才突如其来地问道:您......看见的是谁?
他踉跄了一下,呆滞地回身:......谁?
天佳笑了,清清轻轻、冰玉撞击一般玎玲响起:我在问您呢,父亲。

 

窗外微风拂过,草丛中悉悉索索地动了几下,又静下来。
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久已不曾唤的名字,因为被那双眼注视时一切只剩下四个字:情不自禁。已是张开口却无意中瞧见天佳唇角倦怠讥诮的笑,顿时如迎面一盆冰水。
佳官......从来没有这种神情。
天佳的眼神便冷了下来:父亲,有甚么事明日再说罢,可好?
看着谢无心微伛的背影,天佳狠狠咬住水色的唇。
灯焰猛地一长,墙上弱不胜衣的身影跟着扭曲成洪荒的怪兽。

 

毕竟是习武之人,一年到头一袭单衣不觉寒暑,又向来没有悲春悯秋的兴致,也就不曾留意四时变化。渝庆班中又无花无草。难得在自己房中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才瞧见院里的垂柳绿得似要溢出园去。蝉儿有一声没一声地拖着慵懒长鸣。空气中氤氲着潮湿而醇厚的味道。
时已入夏。
草草洗漱过,却又不知作甚才好,坐在床边怔怔出神,正想着要不要回红衣那里,就听极轻的脚步声向这边来。他走到窗边望去,见是潜离端茶来,便坐回去仍是发怔。他本没贴身伺候的人,也不想要。潜离来后就自行顶下这个差使,并不问过他,他也听之任之。
潜离放下茶盘:门主说你难得回来,多住几天再走。
知道了。天佳淡淡应了一声,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父亲一向不讲究这些风雅之事,但这茶着实不错,鲜嫩醇洌,清香隽永。
夫人要你廿七那天陪她出门。潜离仍是冷冰冰地说。
天佳从绛褐色的茶上讶异地抬起眼。

 

 

天佳垂目正坐,双手端端正正置于膝上。入了暮天气却仍闷热,屋里深重的暗红帘幕一丝颤动也无。其实很想知道若不谙武功可会觉得不适,但余光瞥见母亲白净的脸庞上点汗也无,那点蠢蠢欲动的好奇便像烧成灰烬的字纸被手指一碰,塌得四散而去。
送去的茶尝了么?宁馨细细端详一柄精巧的团扇,许是为了衬出她保养得如玉修长的手。灯下出美人,任怎么看也看不出她已有个十七岁的儿子。
尝过了。天佳微一欠身:谢母亲赐茶。
那孩子是你带回来的?
是。事前不曾回过母亲,还请原谅。
叫甚么名字?
潜离......天佳微一迟疑:谢潜离。
团扇轻轻撂在桌上,天佳看见那双纤纤十指上凤仙花染就的艳红,暮色深沉中清晰得刺眼:谁起的名字,古古怪怪。
天佳依旧平静地波澜不兴: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既是母亲不喜欢,换一个也无妨。
那倒也不必,又不是甚么要紧事。扇子又被拾在手中:昨个儿本来想派人去寻,可巧你就回来了。
天佳微微一笑:母亲有事?
自然有事。宁馨笑得温婉如处子:既是回来了,就在家多住几天也好。
母亲可是吩咐过廿七出去?天佳晓得问不出甚么,索性顾左右言他:可要准备甚么?

 

不过是随她拜访两三家父亲的好友辈,何必弄这许多玄虚。那些长辈打量自己时神色间显得过于热络,他也捺着性子微笑回应得殷勤。
回去时,小厮牵过马来,天佳正接缰认镫,忽听车厢里闲闲地道:天佳随我坐车,别学他们没个沉稳端凝。
车厢里不算宽敞,呼息可闻。天佳只管默不作声。
你可晓得......宁馨许是累了,声音里已带出淡淡的倦:今日出来是为甚么?
天佳微一沉吟,心下已清清明明,脸上却笑得一派少年天真:我哪里知道。
宁馨秋水也似的眼波在他脸上一转:你当真不知?
既然母亲心意已决,何必问我知与不知?天佳仍是笑。

 

你在外面流连戏子轻狂荒唐,我向来不曾过问。但你近来是越发不成器,惹得市井间污言秽语。谢家虽江湖出身,毕竟也是大户人家,如何能让你这般糟蹋?你父亲既然不理,我便做得主。这几日你就留在家里,待我选定一家订下亲事再随你怎么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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