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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by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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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话并不如何尖利,只是明晰。

 

若红衣知道了,怕是要笑得绝倒。相亲居然会跟谢天佳三个字扯上关系。自己想想都觉奇妙。可又有甚么关系?订亲也好,成亲也好,都随他去。至于风流......还真不晓得母亲心中这两个字定义为何。

 

潜离......天佳放下筷悠悠地问,并没注意自己的语气与母亲一般无二:你可觉得自己的名字古怪么?
低头收拾碗碟的潜离摇首,没有出声。天佳瞧着他举手投足间透出的干净利落,不禁道:你可愿......
潜离抬眼。天佳忽然自失地一笑:不......没甚么。你不用收拾了,坐下来陪我说会儿话罢。
潜离真就坐下来,直直地望着天佳。
红衣说我真是没给你起错名。他的唇边一抹自嘲: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有时真想问,我为甚么会遇上你?
潜离的唇角抽搐了一下。
给你唱段曲儿,可好?天佳也不待他回答,莞尔一笑,自顾自地曼声唱起: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
阴雨梅天,啊呀人儿啊,守的个梅根相见。

 

在红衣唱来,杜丽娘那满腹的酸酸楚楚,万般的凄恻伤情,直毕露无遗。听来当真是芳香直浸骨髓,幽凄之音遍满斗室。
听来未觉已销魂,空劳回首夜灯昏。

 

红衣曾说我若真登台,纵成名角也难为大器。因为我嗓音虽是上上,却无情--戏文里抽丝剥茧般的绵长细致,听我唱时总觉不出那份千回百转柔肠寸断。我却着实不懂,怎么就能生死相许,怎么就能两情相依,怎么就能把这颗心托付与旁人,不离不弃。我只知道,这世上有太多天注定,却没有缘分。谁遇上谁,谁识得谁,都有人力机巧在内,说不得,不可说。既然有人要机关算尽,那就让伊算去。

 

 

再怎样静如好女,剥开优雅的皮相不过是鲜血淋漓的白骨。天佳倚在宽大的软榻上懒懒地想--其实连想都因为慵懒而似想非想了,任思绪气若游丝般飘荡--母亲耳下柔润浑圆的珍珠里也不过是砂砾。
长榻那端是月白丝缎下红衣的脚踝,盈盈不满一握得分外可怜。天佳眼中映出一抹雪色,冷冷清清。
刚订亲就夜半访优伶,若外人知晓又是好一番茶余谈资罢?今夜难得没去荒唐的红衣素颜如水媚眼如丝地笑,擎着檀香小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带起绵软暧昧的风,微支起身子凑过脸去,温热的气息拂过天佳的脸颊:正阳门的名声不要紧么,谢公子?

 

要紧?天佳冷笑。想起父亲那副欲说又罢的样子心里就莫名一阵焦躁。父亲是真老了,若从前亦如此优柔寡断进一退三,他凭甚么做上正阳门掌门凭甚么成一代大侠?问自己可愿听母亲安排订亲,问自己可愿娶妻成家,问自己可愿接手正阳门......笑话!
他听着父亲絮絮念念,笑出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父亲,您怎地就认定我不愿?

 

两人离得没了距离,红衣蔷薇也似柔软甜香的唇自他眉际一路呢喃下来,天佳的眼神却疏落如故,凉薄似水。细腻柔润的手熟稔地沿水青衣袖滑下,轻巧地握住天佳瘦削微冰的手,十指交织成缠绵的网,收紧又放开,掌心与掌心贪婪地相拥。披散的长发垂瀑般掩映着红衣宜嗔宜喜的脸庞,带着木叶清香氤氲下来。天佳的呼吸极轻地紊乱了一下。窗外不知何处有蝉懒懒地长鸣。
居然还晓得收你的魂魄回来么。红衣的低笑消逝在唇齿相依间。
檀香扇落在地上,极轻的响。

 

耳鬓厮磨中天佳忽然睁开眼,眸子清清明明:恩客上门呢......你躲着不要紧么?
淡得水一样的声音里蕴着冰一样的笑,说不清,道不明。
猛地坐起身来,红衣骤然寒了脸。这时才听得抄手游廊上隐隐约约的喧闹,天佳依然笑得不动声色。桌上的灯火许是油尽了,悄然暗淡下去,屋中的夜色骤然深沉。红衣也不去瞧,径自走到镜前,将凌乱的长发理顺挽起,衣衫悉悉娑娑地颤动。转眼间镜里又是台上那个绝世风华的人儿,眸子如深潭映出一湾桃花,眼神软软地勾过去,笑得三分艳七分媚,加起来是十分的妖娆。
红衣看了看天佳,叹了一声,垂下眼,长而弯翘的睫毛微颤如青鸟飞起前的振翅。这才负了手,翩然转出内外室相隔的那道屏风。
天佳有些诧异,红衣向来风月花丛长袖善舞,现下不过打发个纠缠不休的莽汉,如何就满眼的分袂在即依依不舍起来?

 

窗外新月正白。街上有更夫敲着更点缓缓走过,不知哪里的蝉叫得越发有恃无恐。渝庆班里已吵翻了天,含混不清的斥骂夹杂着孩子的哭声还有旁人的告饶劝解,闹得不可开交。红衣站定在游廊尽头巧笑倩兮美目流盼:许公子大驾光临,我礼数不周了。
任谁见了这般解语花都得软下心肠陪起笑脸,偏此回闯来的许大少仗着几杯酒下肚硬是直着眼挺着脖一百个不忿不服:俞红衣,一介戏子装甚么清高?学大家闺秀闭门谢客,也不想想自己是甚么身份!
红衣也不过去,远远地笑:许公子,今儿个怎么没见您去园子听戏?我还特意吩咐他们给您留了雅座备下茶点呢。可巧我身上不好,散了戏就回来歇下了,四儿他们心疼我又没个眼色,才挡了您的驾。您大人大量,何必跟孩子计较?我这里给您赔不是了。
四儿一张秀气小脸被打得泛红也不敢分辩,只在一旁呜呜地哭。许公子自觉已有了几分面子,嘴上却仍硬:少唬你家少爷,早瞧见你房里亮着灯,做丑事还怕人知道?
红衣正欲答时,忽听身后云淡风清地说:
许公子体尊贵重,难道不晓得斯文二字么?
话音未落,众人已齐齐注目,只见红衣房中有人含笑信步踱出,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极素净的水青长衫微尘不染,清澈似水亮如点漆的眼向众人一扫视间,偌大的院子里竟刹那间鸦雀无声。
倒是许公子先回过神来,斥喝道:甚么人?
青年容貌清秀,虽远不及红衣,但微笑时平静无波,让人心里一清:
在下谢天佳。君子不掠人之美,许公子何妨借一步说话。
许公子一时惊诧过后平复下来,嬉笑道:借一步无妨,却不知何时还?话仍不尊重,但已收敛许多。四儿早奔过去扑到红衣怀里呜咽,红衣却转脸蹙眉瞧天佳从身边走过,一言不发。
天佳行至许公子身边低声细语几句,众人面面相觑,只见许公子越发诧异,说了一阵之后忽然泄了气,转头就走。天佳转过头向红衣笑得眉眼弯弯:恩客被我唬走了,你可气恼?
红衣瞧着他,忽然淡淡笑起来:他的心本不在这里,唬走了又有什么打紧。
半晌,天佳才冷冷回道:
有些东西永远给不得,给了,就是万劫不复。

 

 

天佳阖着眼,他的睫毛很长但不浓密,映出疏疏落落的影。软榻挨着窗边,阳光照得肌肤透明中泛起淡淡绯红,给每处柔和的轮廓每根细小的毛发镀上明艳的金黄。窗外只有夏蝉拖着慵懒的长鸣,一切都寂无声息。
红衣看着他睡得香恬,忍不住伸手去碰触那细致的容颜。
还是孩子......

 

茂密的树林......走动起来时踏过满地碎金,仰起头看向上方郁郁葱葱,透过眩目的木叶缝隙是清蓝得妩媚的天空。身边有人轻声笑着,好熟悉......可是不知道是谁......可是那笑声让人觉得宁静......远处有甚么在粼粼闪动,风里是清凉的水气......有人笑着说天佳先下去试试......谁在说......
暮春的日子里盛夏一般炎热,可跳下水的刹那刺骨冰冷从足底直蹿至发稍牙齿疯狂地打颤......
听见自己笑起来大声喊着水不冷下来罢脚在水中冻得生疼手指也不听使唤......于是哗然一声有飞花碎玉扑在脸上,眼睛微痛起来视线模糊......水......好多水......站不稳身体在沉下去......水里喘不过气......窒息......徒然伸出手去想抓住甚么可只有柔软的水包裹着指尖......如残忍的野兽屏息敛气潜伏在枯黄的草间做着以尖牙利齿吞噬猎物的美梦......透明的水陡然直立而起似乎是甚么有生命的东西一般扑下来瞬间已将他全然吞没,那一刻令人心怵的空白他叫不出声挣扎不动只看到渐渐逼近的灿如云散日出的笑亮若晨星的眼一点点扭曲漂浮得分外狰狞身体却分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那只苍白纤细充满诱惑的手越来越近如挽留般氤氲着让人连尖叫也哽在喉咙的寒意......
昊!!!!!!!!!!!!!!!!!!!!!!!!

 

心脏猛然停滞。
在红衣身边不曾做过这个梦,还以为自己早忘记了。只是那股惊怖至极的寒气冻结指尖的感觉仍熟悉地知晓下一刻该是哪一分哪一寸的死亡。缓缓举起手遮住斜射进来依旧刺目的阳光,掌心里盛满灼热。
透过指缝看去,满眼柔红。
奇怪向来不喜阳光的红衣怎么开了窗,纵然自己不觉燥热,可就算是一般人也不会在暑天任太阳肆无忌惮地照进来罢?刚想问,一抬眼时正对上那双漂亮的眼。
红衣直直地望着他,似要用眼神把他一点点粉碎了吞下去,又似要将骨子里那点惨白的髓勾出来才罢休。
微微侧过脸--天佳转头的动作很好看,仿佛不是闪躲是叶子禁不住露水的弯曲,眼波流转间已能笑得出来:热呢,晒着你可怎么好。
天佳......红衣的声音轻飘飘的:魇住了么?
是啊......悄悄拭净手心的粘腻冰冷,天佳淡淡地回答。
红衣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天佳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笑道:只顾瞧甚么,我脸上长花了么?
没甚么。红衣忽地起身关窗,屋里骤然黯然失色,宽大的衣袖衬得手腕分外细瘦:你走罢。
天佳一怔。

 

站在渝庆班街门外才知道除正阳门外自己竟无处可去,往日都是自己说了算想走便走想留便留,被红衣赶出来还是头一遭。门前的守卫从未见他白日里回来,险些以为出了甚么事,正想进去通报被他制止住了:进去做甚么,不认识我?说着便迈步进了去。
白天的正阳门一草一木都鲜明得毫发毕现,浓艳得有些强词夺理。问过才知道父亲出门,母亲访客,谁也不在。京城正阳门,能进来的人自然是精挑细选上上之材。纵心下再怎样暗笑这不理俗事的小少爷,问答间仍是毕恭毕敬。
甄继祖受谢无心之托掌管正阳门时,因是多事之秋,不敢坐大,只保门里人平安无事,也有人怕受牵连,悄悄潜去,空缺没有补全,正阳门便一直多少有些六神无主。迁来京城后谢无心很是下了一番心血,将买下的宅院扩建,门内分成财、刑、兵、户、礼五部分,管钱粮、刑名、武功、人手、联络,各据前院内一座二层小楼,中间做总议事厅。后院为众人住宿之地。天佳每次回来都需穿过前后两院才能到自己的住处,却从未想过要进各楼瞧瞧。他知道潜离被分至礼字楼,但也不清楚具体做甚么劳什子,左右不过是联络正阳门在各地分坛,收集些有的没的资料。可这回听说潜离正在忙着,就忍不住玩心大起要去瞧瞧。

 

 

礼字楼外表看去极不起眼,由于负责联络及收集资料,贮藏大批书卷,需防火防潮,楼身用笨重结实的石木修筑,与中央议事厅遥遥相对,以一方池塘相隔,引小溪,建廊亭,静悄悄地不闻人声,只有灰暗山墙上蜿蜒的藤蔓才透出一丝生气,楼前小径倒清扫得十分洁净。
刚走到楼前,天佳已听得有人下楼来,脚步极轻,迅而不疾,便站定在原地,待来人到眼前,方淡淡笑道:闹甚么虚文?就这两步也要迎么?
潜离站得腰杆枪样笔直,脸无表情:财字楼礼字楼为门中重地,任何人不得擅入。
倒忘了呢......天佳懒懒地眯起眼:那我走了。
莫先生吩咐我来迎少爷上楼。潜离似乎听不出话里有话,语气冷硬如前。

 

除了年幼时满院跑着玩耍,再没上过这几座楼,与印象里却也无大分别。藏书楼里特有的墨香纸香防蠹药香,还有书卷许久不翻动时的淡淡尘土味道,任怎么打扫也消散不去。乍看时瞧不出资料藏在哪里,大半房门紧闭,偶尔有半开的隐隐能看见有人在里面握笔疾书。
潜离径自走到二楼一间房前道:莫先生。
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天佳微微扬眉。
未听得屋里甚么动静,门已无风自开。莫先生长髯布衫,清瘦如竹,正在案边翻看卷宗,头也不抬地淡淡道:坐。
潜离进屋便侍立案边,莫先生不时要他去寻或物或人,忙得脚不沾地。天佳瞧了一阵,也不坐,信步在屋里走动起来。这间屋跟其他房间大致相同,别无他物,只有沿墙一色齐的高柜,屉上镶铜环贴黄签,以地域时间相区别标注得明明白白。偶尔潜离带了人来回话也是低声细语,惊不起窗沿上落的鸟雀。
莫先生年近花甲,掌管礼字楼二十年。天佳自小就认识他,这几年虽见得少,却看不出他有甚大变化。
父亲就大不一样了......
老......这个字忽然冷冷掠过,天佳哆嗦了一下。
贩夫走卒口口相颂的市井传说里,侠者永远不会老去,无论多少年后也是风采依旧。就连自己,也从未想过父亲会老。
会么?
看着莫先生神采奕奕举止利落,想着父亲的细密皱纹两鬓华发,可问得出口:会么?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尽。不曾悟也不想悟,情愿执着于生老病死,宁集八苦在心无所作为--父亲,究竟是何等样人能够让你日日自苦,欲以心之暗昧,入六道轮回,坠众生地狱,一世世追了去?

 

莫先生终于合上书,向天佳和气一笑:等厌了罢?
怎会。天佳正伸手欲拉开一格小屉,听他问便转身淡淡说:不敢打扰先生公事。
莫先生抚髯微笑:知道你是来寻潜离的,看在久不见的份上,跟老夫絮叨两句不妨罢。
有甚么妨不妨的。天佳也笑:父亲既然连户字楼也未经,亲令将潜离拨至先生属下,天佳人微言轻,又有甚可说。
他笑起来煞是好看,眼睛黑白分明,黑的极黑,而眼白明净得如无风的晴天,唇角弯弯翘翘象八月十五的菱角。潜离在旁只是看他,却一言不发,仿佛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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