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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by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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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时,阳光太灿烂,白茫茫的一片亮。
展读多次又摺起的纸条,折痕处深刻几近破损。潜离用指尖轻抚过潦草匆忙的寥寥数言,攥起手将纸条拢进掌心。
松开手,薄纸片片碎裂飞去,轻盈如蝶。
起风了,是该走的时候了。

我们去哪里?天佳终于忍不住掀起车帘问。
潜离挥鞭赶车头也不回:京城。

潜离把车赶到离官道极远的一处林中,便坐在辕上吃干粮,天佳下车来活泛身子。深蓝空中月光洒落清冷如水,天边稀稀落落几点星子闪烁。但林中树木委实太过繁茂,走不上几步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地上足有寸余的腐草朽叶被前几日的雨水浸透,散发出一股腐烂霉味令人窒息。天佳草草转过一圈便折回来在他身边坐下:
好容易出得城来又回去,你究竟要做甚么?
你不是嫌太平静么?潜离递给他一块干粮:待咱们吃完,热闹便到了。
天佳似笑非笑地瞥着他:等热闹跟上来,你做何打算?
潜离脸无表情地道:你当真不知?
天佳的唇角拗出几近微笑的弧度:谢少侠竟能如此狠心?
潜离微微扬眉:你说水不冷可以下来时,不也如此狠心?

那四人一路追来时想的只是认准了好传讯回去。大风大浪混久深知平安二字,若贪功冒进阴沟里也会翻船。
所以当为首之人眼前一花,忽见有青衣人凭空出现含笑伫立,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速退。谁知刚退几步就撞在同伴身上,刚要出声斥责,猛觉背后一股厉烈的寒意自脊背间透入,迅速蔓延至全身将每一处皆冻结成冰。
他没有回身,但缓缓地回过头去。
回过头就看到丈外一个人。
衣着朴素,直黑如剑的眉下一双冷然的眼。
月光苍白氤氲如雾,之前出现的青衣人仿佛事不关己笑得云淡风清。
四人互看一眼,齐齐拔出兵刃向青衣人冲去!
虽说上面下过令谢天佳是必得之人,但甚么也比不得自己的性命攸关。谢潜离身手如何众人都是心知肚明,天佳却是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哥儿,必然早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眼下对方显然已动杀机,与其分散攻击不如合力击倒较弱一人逃出去!四人训练有素行动疾如闪电转瞬已成合围之势,天佳人在圈中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等着刀剑落下血光四溅--
忽然失了天佳踪影,四柄兵刃不及收势齐铮铮架在一起。四人大惊茫然环顾,才发觉天佳竟不知何时已身在圈外,袖手悠然一笑:
四位不如自己了断,于己于人都省力。
四人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明白他如何脱身,但如何肯束手就逮?大吼一声便又上前缠斗。天佳也不出手,只在刀光剑影中飘然转旋翩若惊鸿,衣袂发丝被兵刃破空之风带得烈烈飞舞煞是好看。四人出招愈发迅疾隙不容发刀剑交错间火星迸溅电光疾闪,天佳举手投足越来越快最后竟只见月光下青影流动再瞧不清步伐身法直看得人意乱神迷,忽听一声清叱:
杀!
一时间干戈止争斗歇。四人已横尸于地,竟是互被同伴刀剑刺中要害而死。天佳于尸体间伫立微笑,脸色比月光更苍白,青衣长衫下摆一抹凄艳缓缓洇晕开来。
谢潜离,你可曾悔解了我身上的九叶散劲?
月光惨淡,不像洒下倒是失足跌落在一地鲜血淋漓之上。潜离只顾静静望着地上凌乱足迹,眼神异常专注,良久才淡淡道:既然做了,也容不得我后悔。
天佳脸色寒洌,发丝无风自动:
谢潜离,天下人都可辱我伤我,唯你此生也莫想。
潜离忽然笑了。他很少笑,此时看来有说不出的讥诮:谢天佳,何必作副自悲自苦模样?你且扪心自问,谁曾负你?
天佳一时怔住了。
忽然闪过那晚沉沉睡去前的最后一点记忆,是红衣阖起的眼帘上长而弯翘的睫毛,微颤如青鸟飞起前的振翅。
他垂下头端详自己瘦削细长的手,攥起来,指尖冰冷似雪。

尸体被掩埋在林中,道上血迹已清除。潜离拍去手上泥泞正欲坐下歇息,忽然一方青巾递到眼前。他一怔抬头,天佳的声音轻飘飘风吹得起:
血......
他不禁寒颤一下。

夏日昼长,天边早早惨白镶裹一抹殷红。两人并肩坐在车辕上,一路无语。

二十

容峥早已升了领侍卫内大臣兼大学士,官位显赫圣眷隆炽。今上几番加恩都被他婉拒,后来因他孱弱多病特赐宅中理政之权,不必每日早起上朝辛劳,他才接受下来。
容府在鲜花胡同尽头,幽深僻静得紧。说是相府,其实不过一处极普通两进四合院,青砖灰瓦朴拙无华。按说该是车马如龙门庭若市,但容峥本属倖进,朝中相知相识甚少,又深知今上厌绝党争,行事自然比旁人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虽在府中理政最易笼络人心结党营私,他却从来只一盏清茶奉上,相谈事毕即呼仆送客。容峥出身世家又身居高位,虽还算宽裕但素来多病又惯于惜福修身,衣食住行样样俭素。偶有不知死的上门打秋风,历来规矩是自寻凉快处候去,熬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也不见府中有人理会,时日一长自然就清静了。
经抄手游廊过垂花门入内宅,院中设青石棋桌坐凳,角落里一口古井,青石井阑上绳痕深刻。满地碧草中几株梨树郁郁葱葱,此外别无花木。后罩房修成二层小楼,楼栏虚设作美人靠,楼顶飞檐翘角取势空灵。
烈日炎炎流火铄金,小楼却门窗紧闭帷幕深掩,只有一线阳光斜斜射入,中有无数轻尘曼妙飞舞。容峥拥着厚重风毛狐裘懒懒翻阅邸报,不时轻咳几声,苍白脸颊上是带一点点艳的殷红。
血液在阳光下冻结的声响清晰入耳,容峥轻如落叶般低低叹了一声,倦倦地阖上眼。

不过几日工夫,再入京城却恍然如隔世。天佳不觉有些好笑,自己几时变得这般善感?寻思着就忍不住伸手去摸脸上的易容药物,潜离立时按住他的手轻声道:怕人认不出你么?
天佳悻悻抽回手,他容貌虽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仍是很灵:你以为这样人家就认不出你么?
潜离也不看他,直直望着前面干净利落两个字:当然。
天佳瞥着他:幼学琼源第三卷有云,当知器满则倾,须知物极必反。
下得车来,天佳被潜离带着七折八转早不知身在何方,好容易听得一声到了,抬眼望去胡同尽处门扉紧闭。潜离径自伸手推开,天佳跟进去瞧时发现这竟只是另一条胡同端头。潜离也不说话,只指向墙里示意。
天佳叹口气,轻飘飘跃过墙去,落地无声。
院中静谧无人,两只猫儿抱作毛绒绒一团睡得正香,但外面车马人流喧嚣之声清晰入耳。临街几间小屋中人影晃动穿梭,竟似是酒馆饭铺之类。待潜离过来后天佳劈头问道:这是哪里?
潜离平心静气地道:这里是杨记酒馆后院。
天佳定定地望向他,阳光太灿烂,长而阑珊的睫毛在眼中投下黯影。隔壁传来四儿的清唱,跌宕泠洌。

杨记酒馆甚小,前后不过四人,灶上两人,前面掌柜和堂倌。据潜离讲这四人本是同乡,因灾荒逃来京城,一筹莫展之时被他无意间遇到,便资助他们开间店铺糊口,不想正在渝庆班隔壁。因位置隐蔽又便于脱身,潜离于是选于此处藏匿。
天佳一面细细擦拭脸上易容物,听着他一番解说也没甚么表情,只倦倦道:你不怕连累他们?
潜离脸不改容:左右不过宿两三日,也没这么快寻来。再说即便连累了,我也无法。你权当是我小人行径,施恩图报。
天佳冷笑一声:你倒真是机关算尽,小心害人害己。
潜离沉默半晌,只淡淡答道:就想退,现下也已容不得我放手。
匆匆离开小镇是因为容峥的手下追踪而来,虽被自己尽数歼灭,但容峥见四处遍寻不见,必能推想出他们应已返城,如今既无动静,该是到了现身相谈的时候。先前得手甚是轻易,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既然已熬到这一关,怎样也得顶下去。
忽见天佳的容颜在眼前放大,笑如冬日冰封的河面,凉薄而明亮:
任凭心机使尽,也终逃脱不出。容峥只攥定一个任回雪,你便不得不归。
一刹那间潜离只觉心里有甚么铮地一声,断了。

第二日午后,鲜花胡同深处容相府前有人叩门。家人看时只见一个年轻人,衣着朴素,直黑如剑的眉下一双冷然的眼。
在下谢潜离,求见容相。
二十一

午时三刻乃阳之极,此时决之死囚阳气必失,无法复原,永绝后患。
潜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想起这些。
容府门前一色青石板铺地,阳光下耀得泛白。袖中被体温暖热的短剑微颤出嗡嗡低鸣,掌心有细密汗水洇透缠丝。
远远地有谁吹笛画楼中,断续随风愁肠百转。
门轧轧开启,有青衣小童含笑施礼:公子请随我来。
到得后罩楼前小童举手不疾不缓叩响三声,门扇无风自开。
潜离仰首向天,深深地吸了口气。

窗扉掩得严丝合缝,屋里阴沉幽黯,潜离刚从大太阳地下进去眼前立时一黑,定了定神才瞧见帘幕深掩不知几多重,愈往里走愈发药香浓郁直扑得人头痛。有人曼声长吟,声音虚弱无力而清晰入耳: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忽然间眼前闪过手起刀落时的那一弯明锐,潜离抿紧了薄唇。
容峥自厚重的毛裘中伸出细瘦苍白的手,指了指案前的六角紫檀雕花凳。
潜离缓缓坐下,腰杆挺直如剑。细细打量去容峥的模样并无甚变化,只清瘦憔悴些,眼神不再明亮异常而是内敛许多。
喝茶么?容峥依然笑得十分温存,声音似有若无:皇上新赏的贡品。一遍冲下味淡明洁,二遍清香色郁,三遍冲下旗开叶展,红云漫杯。
潜离盯着他,伸手端杯一口饮尽。
容峥微笑:你倒不曾变。
潜离放下杯,脸无表情:你知道我是为甚么来。
自然是知道的。容峥静静垂目瞧着茶盏上袅袅白雾。
你想怎样?潜离一字字道。
容峥抬眼望向他年轻冷峻的脸庞,眼中忽然浮起一抹恬淡笑意:不就是任回雪么,她现在好得很。带谢天佳来,自然还你。
就这么简单?潜离愣住,一种被轻视的微愠涌上心头,但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心下暗忖一阵,平平道:既然说得如此轻巧,为何当初还派许多人手寻我踪迹?
你毕竟是叛徒,不杀无以服众......容峥轻描淡写地笑:不过当我发现捎上你的四人死得连尸首都找不到时,觉得这样下去代价委实太大。你左右是要用谢天佳换任回雪,迟早必找上门,我何不烹茶扫径静待客来?
潜离忽想起天佳明亮而凉薄地笑:
任凭心机使尽,也终逃脱不出。容峥只攥定一个任回雪,你便不得不归。
他竭力敛定心神,淡淡道:申时正,送任回雪到茶市大街东口。
容峥答得干脆:明日午时三刻。
潜离犹疑一下,点头同意。

你是极关键人物,回雪却无足轻重。潜离道:容峥断不会为她毁了大局。
天佳俯在窗台上怔怔地瞧着外面,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两只猫儿追逐嬉戏正欢,险些踩翻了晾晒菜干的木板。伙计听见外面响动忙来喝斥,顿时乱成一团。
九叶散劲一解,我便制不住你。潜离神色平淡:要走要留都由你。
天佳转过身来慵慵一笑:你也不必妆好人,无非想我帮你而已。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给我解药,一索子捆了送去容相府岂不干脆?
鬼迷心窍罢。潜离自嘲地道:我哪晓得追来的人竟那么不中用,只想着万一敌不过也不能让你落在他们手里遂了他们的意。你本不是好相与的性子,药一旦解了要想再下谈何容易......不过这一回已到了紧要关头,你若肯相助,我自然不会任你身入险境,说不得是要通知正阳门的。
天佳垂目端详自己细长的手指冷笑:叛出师门绑架少主,还好腆颜求援么?
潜离并无愠色,只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只要能保你安好,腆颜求援算得甚么?
天佳目不转睛地瞧了他半晌,忽然转过脸又望向外面。
两只猫儿早已闹得够了,依偎着睡得正恬。隔壁又传来四儿的清唱,泠洌之外却多了一丝妩媚之意。

第二日早起没多久便暑热难当,稍有动作就是一身粘腻,汗水胶着在皮肤上闷得喘不过气。天空灰白惨淡,也无风雨也无晴。
茶市大街是城里极繁华的所在,几处长街都交汇于此,店铺又多,自然热闹非常。选在此处,潜离逃脱十分便利,而官兵追捕则非易事。虽是酷暑却依然拥挤得接踵摩肩,一街两行书画玉器花木酒楼饭庄还有不少把式卖乞的,乱哄哄人来人往,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午时三刻已至,街上并无异样。
一挂青布罩围马车自西边碌碌而来,不疾不徐。
潜离心里一紧,脸色却依然淡漠连手也不曾颤一下,便是他身边的人也瞧不出端倪。

马车在东口牌楼下轧然停住,驭手将破笠压得甚低让人瞧不清眉目,转身向车里低低说了句甚么。只一句话的工夫,再转过身时眼前就忽然多出个人,一双冷澈的眼直瞧得人心里发寒。
驭手并不回避他的目光,笑眯眯反问道:你一个人么?
当然不是。潜离冷冷地道,说罢便伸手去掀车帘。驭手疾翻腕以鞭柄拦截,潜离左手横肘击出后发先至,对方闪避间他已将布帘掀起,瞥一眼便松手任其霍然垂下。两人当街交手快如鹊起鹘落,周围来往行人竟无一留意。驭手险险躲过一肘间不容发,却仍笑道:小哥儿好身手。在下仇晓之,并非有意为难,只是身奉上命不得不从,还请手下留情。
潜离冷哼一声:你先撤去埋伏。
仇晓之一怔笑道:哪有甚么埋伏?
潜离游目四周缓缓道:牌楼周围就至少七处,想我指出来?
仇晓之叹口气,用鞭柄在空中划了个繁复古怪花势,两人身边行人渐稀。驭手转向潜离道:我已不能再让。谢天佳不入掌握,我绝不离任回雪半步。
潜离的眼神没有丝毫缓和:我知道此次行动由你负责,也不需你再退让。谢天佳我自然会交到你手,但只要他一现身你必须即刻将回雪送去正阳门。
话语平淡却无丝毫转圜余地。
仇晓之稍犹豫一下方答道:可以,但我须留在此地。见潜离无反对之意,便下来随手招过一名部属代他控驭。
潜离这才道:出来。未见他如何扬声,但三丈之内人皆觉清晰入耳如近在咫尺。
仇晓之微微一惊,难道谢天佳就在此处?扫视间才发觉牌楼紧临的古玩店里有人袖手缓缓踱出,竟是店里一名伙计。

古玩店的生意甚是冷清,这小伙计一直俯在桌上困得钓鱼打盹儿,还被掌柜掴了好几回,谁也不曾留心多看一眼。这一站起身来众人才瞧见他身材高挑,容貌衣着却是平平无奇。
店前台阶比街面高出不少,他站在顶阶上抬起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的眸子只这么一转,现身的未现身的竟都刹那时屏了呼吸鸦雀无声,一根针落地也听得。
只见他云淡风清地一笑:好大阵仗,蒙诸位青眼有加,在下不胜荣幸。
忽然扬鞭一声脆响,马车碌碌疾驰而去。

两人站的地方不觉间已空出一圈,有些人不露形迹地围拢上来,一个个脚步轻捷眼神锐利。谢天佳正眼也不瞧一下,径自悠悠行至潜离身边,仇晓之打量间只觉他眼神倨傲凉薄如水直看得心底阵阵发寒,不由得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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