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这些人来去匆匆,萧定一微皱了眉头,达剌大老远地冒险跑来,会甘心无功而返?
或是他也打算夜袭斡鲁朵?料他不至于如此,却又无法放心,只得提醒自己警惕着。
任由乌星慢慢地往庆州城方向而行,马背上的人在沉思,直到许久之后乌星突然停下来,这才回神看着前面。
小山坡下,一个白衣身影悠然躺在草地上,白皙纤长的手覆在脸上遮挡阳光,一头青丝枕于臂下,一动不动似不知有人靠近。
不必看脸,萧定一已知她是何人,毕竟在辽地穿白衣者很少,而穿着白衣随意躺在地上还能显出这等威严尊贵之气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萧定一下马来到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还有这样的闲情。
良久,躺在地上的人动了动,移开手后露出一张俊俏容颜,美眸清冷如昔。仰视着一身黑衣的少年人,嘴角不禁微翘了一下,她与自己的另一个共同点就是固执。一个执着于白色,一个坚持着黑色,从来都没有其它颜色。
"你不担心自己目前的处境?"萧定一挑起眉,料不到冷漠的她在此刻竟还能笑得出来。
看着蓝天下悠悠飘浮的几片白云,耶律弘拍拍身边的空地邀请,"你何不也躺下来,有时候换个角度去看天空自有一种不同的感受。"
反正四下无人,萧定一也就不与她客套,在她身边躺下。觉得这样看晴空白云确实有不同的感受,至少脖子不会仰得太酸。
"其实娶了萧莺莺也无不妥,或许她可成为我手中的一员猛将呢。"
此话一出,萧定一半直起身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如她的声音一般,她的脸也是一般平静,仿佛她适才所说是在聊今日的天气。心里头忽地窜起一股莫名怒火,冷嘲淡讽已是出口:"二殿下还真当自己是男子了?萧某在此恭祝二殿下与王妃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耶律弘吃惊地转过头望她。
而萧定一也是在她惊愕的目光下方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对,道了声歉,起身上马狂奔而去。
若有所思地目送她很快就跑远的身影,又自躺回地上看着无边苍穹,嘴角逸出一声苦笑。
她自有她的思量,不娶又能如何?只怕会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抓着把柄整出不必要的事来,倒不如冒险而为,或可转祸为福。
回转好水泺,过太和宫外遇太子耶律溶。
"二弟,请稍等。"皇太子唤着他。
耶律弘站定,对这文雅却不失威严的皇太子稍作一礼,问:"太子有何吩咐?"
并非不知这异母兄弟对他的冷淡,耶律溶不以为意,示意他到自己的太子宫。太子妃抱了小皇孙与耶律弘见过,这可爱的小婴孩让耶律弘身上的冷漠之气去了几分,眼中掠过些许少见的柔和光芒。
皇太子一直暗暗观察他的神色,此刻望向他的清澈双眸染了几分喜气,道:"二弟,方才父皇召了为兄过去商议你与萧家小姐的婚事,并已选了良辰吉日,二弟已知否?"
耶律弘微僵,摇了摇头,声音亦冷下来,问:"日子定在何时?"
"本月壬戌,正拟旨三日后召告天下。"
壬戌?只有十来天了,这皇帝说风就是雨的性子真是改不了!
"皇兄,小弟尚有事在身,若无其它事就先告辞了。"
"阿哥,妾身怎觉得二弟并无喜色?"文妃,即太子妃,因耶律弘离去时所带起的冷风打了个寒颤。
耶律溶亦是同感,抱过流着口水嘿嘿直笑的爱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喃喃道:"但愿二弟成亲后能收敛些才好。"
"你说什么?"文妃并没听以他的自言自语。
"呵呵,我说但愿二弟也能早日抱上儿子。"耶律溶温文而笑,目中忧虑一闪而过。
他终究是未来储君,一个万民称颂的英明太子,对自己的国家形势自是了若指掌。他知道耶律乙辛与张孝杰等逆贼的意图,也清楚二弟英王耶律弘的野心。在朝,耶律乙辛等人虽权势过人,却尚有萧岩寿、萧术哲、萧挞不也等忠臣与其周旋。而在军,西北路招讨司及乌古敌烈统军司已为英王所掌,加之梅里急部、阻卜部、萌古部、茶扎剌部、敌烈八部皆归降英王麾下,可以说,大辽西北的广袤土地已握在他一人之手!而能与之抗衡的,唯手握重兵的吴王萧韩家奴,驸马都尉萧挞不也以及逆贼耶律乙辛三人。若是二弟的目标只在使大辽的国力更强大倒也罢,然而有迹象表明,他的目的绝没那么简单!
若耶律弘想要这大辽的皇权,他耶律溶绝对会双手奉上,但前提是,耶律弘不是眼前的耶律弘。他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与现在皇帝并无区别,大辽子民不能再受暴君的残虐。因此,有朝一日,他们兄弟终归要手足相残吧?
怀抱中乌溜溜望着他的天真大眼让耶律溶无声地叹息,生于帝王家,幸与不幸唯有自知。
或许,做人不能过于贪心,留得一脉子嗣,少却伦理悲剧,此生便足矣!
不过半日,气温忽地下降。冷风北吹,草原上难得开始下雨。
之后整整三日雨势未歇,天色依然阴云密布,估计没有三日这天是不会放晴的。
因这天气骤变,乍暖还寒,一时引发不少人的疾病。
最严重的莫过于皇太后,病势来的凶猛,皇太后年老体衰,本已时日无多,这会儿大病袭来,虽御医竭力而为却仍束手无措。
三月辛酉,皇太后崩。辽举国皆丧。壬戌,遣殿前副点检耶律辖古报哀于宋。癸亥,遣使报哀于高丽、夏国。丁卯,大赦。戊寅,以皇太后遗物遣使遣宋、夏。
夏六月乙酉朔,上大行皇太后尊谥曰仁懿皇后。戊子,宋及高丽、夏国各遣使吊祭、甲午,葬仁懿皇后于庆陵。
守孝三个月,满眼白色已换回以往的多变的色彩。
英王府上,林月褪了孝服,瞄着窗前不变的白影,不由勾起唇角轻笑:"敢情你是有先见之明,穿了白衣之后倒也不必换来换去了。"
她的无心戏言反令耶律弘微愣,冷眸更见深沉。瞄着自身不变的白衣,又想起了那个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夜晚,一条雪白的长绫,一身雪白的美丽女子,就如白云一般,不容于夜的黑,被黑暗吞噬。自己的一身白,不同于逝者,她用白色来记住那个黑夜,她的白色终是要划破那片黑暗的!
"不过,皇太后死的也是时候,正好让你逃了一劫。"林月再笑,显得无比轻松。
三个月前皇太后崩,原本那道赐婚的圣旨换成了讣旨,守孝三个月来无人再提联姻一事。
耶律弘只是摇头,没她那么乐观,孝期过后只怕旧事又要重提了。
而眼下,耶律乙辛等人又有动静。
守孝期间耶律洪基的荒唐有所收敛,如今急寻一个发泄,找来耶律乙辛及耶律孝杰出谋。(耶律孝杰,即宰相张孝杰,上感孝杰忠,大康元年十二月,赐国姓。)
乙辛因皇后之死而不自安,欲谋太子苦无良机,此时计上心来,入奏曰:"帝与后如天地并位 ,中宫岂可旷 ?"盛称其党驸马都尉萧霞抹之妹美而贤。
宰相孝杰收到乙辛眼色,于一旁附言盛赞。并请耶律洪基驻跸拖古烈,送来萧霞抹之妹。
耶律洪基见其果为美女,不禁心花怒放,纳于宫。此女虽不比萧观音绝色才情,却是能言善舞,直把人哄得骨头酥软,全不像萧观音只会扫兴,耶律洪基高兴之余听进张孝杰之言,寻册此女为皇后。
时护卫萧忽古知乙辛奸状,伏桥下,欲杀之。俄暴雨坏桥,谋不遂。
见道宗沉迷女色,且又是乙辛党选入,疑有诈。太子召林牙萧岩寿、北院宣徽使萧兀纳等人议之。
其后,寻了个四下无人的良机,林牙萧岩寿密奏上曰 :"乙辛自皇太子预政,内怀疑惧,又与宰相张孝杰相附会。恐有异图,不可使居要地 。"
道宗将信将疑,正遇耶律弘来辞行,说是要回西北两个军司检视兵情。耶律洪基忽地想到,这个皇儿除却军情,对朝中之事漠不关心,置身事外之人总比当事人看得透彻,因此问询他耶律乙辛之事。
耶律弘本不欲说出自己的立场,然而不愿看着乙辛党日益猖狂,若是让他的风头盖过太子,朝中形势无疑会出现一边倒的局面,对己亦有不利。是以不偏不倚道:"为人臣,居高位,理应清君侧,肃朝野。而非排除异己,迷惑国主耽误国事。放眼朝中,内外官宦皆出权贵府,人人巴结奉承,有多少忠臣良将因不流污浊而遭横祸?"见耶律洪基先是茫然,而后精光一闪,知他有了决断,又道:"孩儿只以事论事,妄言之处尚请父皇恕罪。"
耶律洪基笑笑,下召出北院枢使魏王耶律乙辛为中京留守。
又对耶律弘道:"皇儿不急着回军中,还是先将你的婚事办了要紧,否则梁王又该来催了。"
早料到事情不会那么早结束,耶律弘面色不变,只是暗暗咬牙。后听耶律洪基之言,本月丁未日册皇后萧氏,想了想,心中已有应策。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耶律洪基曾是英雄,曾是霸主,然而只是曾经。如今他只是一个昏君,猜疑重重,刚愎自用,沉迷于骑猎与女色中的昏君。
既出乙辛为中京留守,就该疏离萧氏。偏他对这新人喜欢的紧,软言媚语在耳边轻吹,耶律洪基的身子骨都酥了。因此,册后一事按常举行。
太和宫偏殿,耶律洪基召英王,乃为其亲事。
英王耶律弘半跪下来道:"皇太后鹤驾不过三月,父皇为人子理当守孝三年,然而册后之事已召告天下,自是更改不得。孩儿是皇太后之孙,父皇未尽的三年之孝就由孩儿来尽,一者孩儿与萧家的亲事尚未定下,二者孩儿年岁尚浅,三年之后再谈亲事亦不算迟。只让那萧家小姐找个好人家早些嫁了才好,莫要为孩儿辜负了大好青春。"
"哪有这种理的?你莫要唬弄父皇!"耶律洪基瞪着他。
"常言道‘父债子还',这子尽父孝亦是情理之中,孩儿唯愿父皇在册后之日能够开怀而已。"耶律弘徐徐回答。
貌似谄媚之语出自他冷淡之口,感觉竟是完全不同,与平时一般无二的冷漠神色更增添几分真实性。
耶律洪基看了他半晌,哈哈大笑:"果真是好皇儿!父皇有你分忧哪能不开怀?为表你的孝道,父皇回绝梁王的美意便是。"
目的已达到,耶律弘不作片刻停留,离了太和宫而去。
丁未,册皇后萧氏,其父祗候郎君鳖里刺为赵王,叔西北路招讨使余里也为辽西郡王,兄汉人行宫都部署、驸马都尉霞抹为柳城郡王,参知政事杨遵勖知南院枢密使事,北院枢密副使萧速撒知北院枢密使事,汉人宫副部署刘诜参知政事。
册后已毕,英王带了他的几十手下回乌古敌烈统军司。
林月急于将心头的刺给挑出来,待到牙帐中只余她二人时,道:"因你一言,出耶律乙辛为中京留守,他会就此罢手?若是斩草不除根,只怕假以时日他会卷土重来,并且对你极为不利。"
掩了桌案上的军报,耶律弘笑了,眼中毫无笑意,"那倒未必。即使他重回上京,他也要先拔了眼中钉,别忘了是谁上的密奏,可不是本王哦。然后他还有肉中刺要剔去,太子既然已经耐不住要除他了,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头白眼狼,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的?我们只需隔山观虎斗。"
看着她的冷笑,林月无法轻松,"若是狗贼斗不过太子党,到时的局势你又该如何下手?"
牙帐里突地静寂,耶律弘微一愣后,凤眸眯了起来,云淡风轻地道:"到时只剩太子不是更容易除去?皇孙年幼,昏君除了皇太子外只剩我一个子嗣,若太子意外故去,皇位不就是我的了?那些个忠臣也不能说是我篡夺皇位吧?"
"唉......"林月深叹,目带忧虑地看她,"你下得了手?不,你下得了手,当我没问。但是,你最终的目的不为江山,只为报复昏君,若皇太子死了,你置大辽国于何地?"只为一己私仇,却要累及整个国家,这样真的好么?劝不了她回头,可话不得不说。
谁知耶律弘盯着她,美丽的凤眸闪着异样精光,唇角亦勾起一抹动人心魄的笑,从她口中逸出的话语更是让人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