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居然探人私隐。长生目光灼灼,毫不掩饰自己的猜测。
还以为他英雄了得,说起话来也是个小孩。
小孩的话,往往最是伤人。
我一笑,"怎么担得起这样的盛名,你们都高抬我了。"
"我句句属实,信不信由你。"
"我的确不信。"
"罢了。你就跟他耗着吧,终有一天,你会甘心情愿向他臣服。"长生不再跟我说话。
我知道。我一定会向他拜倒,把自尊和骄傲都送给他,无论他爱若珍宝还是放在脚下践踏。长生的话,我不信。但恐惧,就像镜子样冰面上裂开的一条缝,哪怕细得像蛛丝,要毁了一切也不过是旦夕之间。
燕云,为什么你不在这里?看到你的眼睛我就能不让猜疑啃噬了我的心......看到你的眼睛,我真的能相信你吗?燕云,你快回来!
"......你何苦如此恨我?就因为......你爱着他?"
长生的肩头一颤,被我点破心事。
"你百般劝我,不外是要我死心,离开燕云。你要我如何信你?"得不到的爱也会让人变傻子的。
"你说的不错,我爱大哥。"长生沉默良久,看遍远山,终又把目光落回我身上。心里的秘密终于说出口来,他有微微的悲伤,神色却像放下了包袱,目光都透明起来。
我被他看得没了底气,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既是他见的,一切我恐惧和猜疑的东西,都是真的。
"所以我嫉恨你。从没见大哥这么想要一样东西,你越是冷静,他便越是不肯勉强。看他对你好,我气不过才出庄的。原以为回来时你应该已经走了,没想到你们更亲密了几分。看得出你真心待他,这次君山之行也是怕他被人耻笑才耐着相思说不去的吧?但是眼见着他早晨从你房里出来,我难免还是心灰意冷。你们在房中春宵苦短,可知我站了一宿霜湿了头?"
长生长生,你就是因此病倒的吗?原来也是个痴人。
遇见燕云后的事情走马灯似的在脑中转了起来。羞辱的初夜,草坪上他的特意讨好,我要离开,他留我下来。当时他说了什么?"我不是对谁都如此体贴""我很在乎你"。为什么改变我决定的温柔话语,现在听来倒有了另一种含义?住在一起后房事也很少。也是,很少人会对我有"性"趣吧。床第间不曾强迫过我,只是常常撩起我的欲望,是不是等我主动求他?求他......跟我真正和而为一。现在不是已经不抗拒了吗?不久就会向他要求了吧?也许,就在他回来后的第一个晚上......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了......真是的,为什么不等我一无所有后再告诉我这些呢?就算是做梦,也让我多停留一会儿吧。
燕云,你真好心思。
10.
起风了,柳枝上的积雪随风起舞,好似阳春三月的柳絮,迷了我的眼睛。
你曾说过要陪我喝除夕的酒,看四月的牡丹。你许下诺言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不怕燕云知道了不高兴?"你坏了他的好事呢。即将功德圆满的好事。
长生点点头,眉间有萧疏游离。"我怕。但我也怕大哥日久生情真心喜欢你。你走了也就结束了。而且,我没大哥那么狠心,我不忍看你亲手断送了自己。"
原来还是有人真心待我的。他怕我夺了他的爱情,还怕我赔上自己。
我该不该感激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呢。
长生看我半天也不说话,自顾按着自己的意思接着说。"你若想离开,我帮你安排。"
离开?与其留在这里陪燕云玩猫戏鼠的游戏,能够离开的确是个最好的选择。而且要以我一人之力,想安全的从燕子山庄出去,是不可能的。我进来的时候和小赵都服了一粒药,昏睡过去,醒时就到了快活堂内。不要说出山庄以后的路完全不认得,就连庄前的迷阵也出不去。更何况没人帮我,寸步不行。长生要趁燕云不在庄内的时候除了我这个祸害,我也正好得他相助,逃出生天。
一举两得。真是天赐良机。
我决定了。"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等燕云回来吧。"
长生吃惊地看着我,一脸的不可置信,又慢慢变为不屑。
他长叹。"唉。你难道还想亲口问问他?他就算说"不是这样",你也信他么?想不到不过两个月,你竟用情至深。"
不,长生。我不可能再相信燕云,如果这从头到尾都是个局,现在也是云开雾散的时候了。但我还想再看看他,看他说我回来了你可曾想我了,看他千里迢迢翻山越岭的眼睛,看他手上是否提着陈年的女儿红。
我不能欺骗自己。是的,长生,你说的没错,我想听他亲口跟我解释,告诉我不是这样的,说为什么听长生的话却不听自己的心......然后我就会......就会......
思绪混乱了,又转了起来,越来越快,越转越乱,像噬人寒潭底的旋涡,拉动我的精魄沉向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中隐隐有一个答案等着我。
会怎样?
会沦陷。
飞蛾扑火般的溺死在燕云的网里。
"何苦兀自挣扎。"长生轻笑一声,"干脆送你一程。你们初见的那夜,云雨之后,大哥问起你的名字吧?"
我惊讶抬眼。他是如何得知?
"他都跟我说了。说你如何爱恋情急,说你如何羞不自抑。"长生来到我面前,离我一尺之遥,英俊的脸上带着强忍住的得意和怜悯,神色也妖娆了许多:"那晚,他拎着你的长裤,进了我的房间。"
倚红在石桌上布置,果然有糖藕稀饭,馒头还冒着热气。四碟子小菜,清爽利落,还特意把雪里红递到我面前。
"这个菜吃新鲜的才好。我刚才从坛子里起的,洗净了还泡了一会儿,去去咸涩。又把馒头蒸了一遍,大家都等急了吧?"
长生笑得很轻松:"急倒是不急,可我从没见你给我特意做过雪里红。"相由心生,看样子就知道他这会儿很开心。
"你又没跟我说过,一家人就不必客气。是不是先生?"倚红也坐了下来,跟长生辩着,向我讨救兵。
一家人?枉我已是而立,竟不知自己的家在哪里,又有哪些家人。
半个时辰前,和倚红看雪景时,还以为......
"吃饭吧。小红辛苦做热的,别搁凉了。"
当天的夜里,我把住了快三个月的房子收拾了一下。来的时候没有很多东西,带不走的下午已付之一炬,膝上只有一个很小的行李,装了两三件衣物。都是秋衣,现在也穿不上,但质地还不错,送到当铺还能换几顿饭钱。事已至此,也不必回慕容家惹人不快了。
大约刚起更的时候,长生一身黑衣进了门,手上还有一只小玉瓶。
又是这种昏昏睡去的药丸。想必再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庄外的满天星辰了吧。如果这是一剂可以让人失去记忆的药也不错,忘了进燕子山庄的路,忘了山庄里的布置,忘了流景亭的早餐,忘了那个叫燕云的人。忘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药性到了,还是被夜里的山风冻醒了,恢复意识时,只觉得彻骨的寒冷。以手撑地,我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躺在草丛中,耳边风过林稍刷刷作响。
我在哪里?
"醒了?"身边响起长生的声音。一身黑衣融在沉沉夜色里。
还以为他走了。"恩。这是哪儿?"
"官道边的林子。"
官道边?对于这些高来高去的人来说,一边也不知边到哪里去了。就算今晚没有野兽经过这儿,明天我也不一定能离开。"能不能送我到有人家的地方?若时辰不够了就请送到官道边。"
"不必了,再等一会儿。我约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约?你约了谁?"
"自然是江南慕容了。"
"......你没跟我说过。"想得还真周到。我就这么值得你花心思揣摩么?
长生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从哪儿来,自然送你回哪儿去。又不懂武功,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路边上呀。"
不。怕我活不下去是真的,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怕你的好大哥生气吧。你放了他的玩具,定会惹他不快,但过得一阵子也就算了;如果我死了......人总会对不在人世的东西有点想念吧?你不免又要担心了。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道理?
于是,你就忽略了我回到慕容家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看着他的衣襟像黑蝴蝶般的飘动,脸上带着"完成"的喜色,我喊他:"长生。"
"恩?"
"你既然要一生追随燕云,不妨放开些心胸。他那样的人物是不会止于一人的。你求不到朝朝暮暮,还有长长久久。本就不是个狭隘的人,何苦委屈了自己。"
长生的身影凝住了似的,猎猎风中动也不动。
感情这种事情,永远是旁观者清。明明是个聪慧的男子,却发狠钻起牛角尖来。也许他终有一天会顿悟,但有人告诉他一声,花的时间要少些。
我还是喜欢他舒展了那双长长的飞扬的眉。
良久,长生低谓道:"慕容......"
"好耳力!不愧是草长莺飞燕长生。"
我身后传来的声音。回头一看。小赵。还有慕容楠、慕容桂兄弟。
11.
回到慕容府的时候是三日后的傍晚。我乘的马车从小门驶进,车轮辘辘颠簸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我有点感慨。还是回来了。
大哥可能是气昏了头了,居然派了两个儿子接我回来,左右不过家法伺候,难道我会畏罪自裁吗?
说不定直接赶出府去,倒省了一番皮肉之苦。
马车停下了。车门掀动,有人扶我下来。太阳已经落下脉脉余辉,光线暗了。眼前的门楣上乌金的大字也没了光彩,愈发深沉。
刑堂。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刑堂在府中极偏僻的一角,并不大,只是四面无窗,屋顶又高,酷暑的天气都有些阴森森的,更别提隆冬时节。长年没人进来,地面上长了青苔,砖头也发深黑色,俯下身来,能闻到铁锈似的苔藓味道。也许是经年不去的血腥味。
几只白惨惨的蜡烛亮着,是刑堂里不多的热源。而我的大哥,慕容家这一代的掌门人慕容玉堂,坐在正中的紫檀木椅上,混身散发寒气。两旁侧立着我三位侄儿。
慕容家的心法好像就是阴柔的功夫,大哥的内力真是深厚。
"居然还像没事人一般,你倒是越发得长进了。"我进了刑堂快一柱香了,大哥终于开口。想要我主动俯首认罪吧。
"此次我难辞其疚,愿接受惩罚。"
"难辞其疚?你说得倒轻巧!"大哥一怒,拍桌站了起来,"慕容家怎会有你这种丧德败行的畜生!小赵回来跟我报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弟弟,居然在强盗匪首的床上一脸的怡然自得!"
这是事实。看到大哥的震怒,我更佩服那人的计算。看看,这便是不肯低头的慕容人士做出的事。这便是那晚总总莫名行为的原因。
"如此泼天的丑闻,如果长扬会张扬开来,你要我如何解释?你把慕容家的百年清誉放在哪里?"
"请大哥给我一柄长剑,我愿自刎于祖先的灵位前。"
大哥稍平息了些,又复坐下。"你说,在燕子山庄的事情,可知错了。"
这便是要行家法了。家长问:可知错了?弟子答:知错了。问:可后悔?答:后悔。曰:知错便改,善莫大焉。于是家法伺候,由罪过轻重量刑。但慕容家的家法不见血不回头,便是从轻也叫人皮开肉绽,所以刑堂里总觉得有股子唳气。
"弟子知错了。"
"可后悔?"
...... ......
啪!大哥一掌拍在桌子上。一只紫檀的桌角滚落到我脚边。
"我问你:你可后悔?!"
我定了定神。"列祖列宗在上,弟子无违心之言。燕子山庄一行,弟子错了,丢尽了慕容家的脸,愿打愿罚,死而无怨。但弟子扪心自问,决不后悔。"
无人再说话,只有我的声音在刑堂里余音不散。
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几声吸气声。
大哥终于掀翻了桌子,带倒了桌上的蜡烛,屋里一片黑暗。
慕容楠上前捶背:"爹爹息怒。"乖巧的慕容桂已重新扶好烛台,点亮蜡烛。
怒极反笑,大哥的声音透着骨子里的寒:"好好,这就是我的好弟弟,爹爹临终前要我看顾的好儿子。楠儿桂儿,请家法来。"
一只乌木的托盘,上面盘着一条暗色长鞭。还有半盆清水,摆在旁边。
也不知鞭上沾了多少姓慕容的血。
"慕容铁衣荒淫无道,死不悔改,着家法三十鞭,祖宗祠堂思过三天。慕容檀行刑。"
我闭上眼睛。
有人脱了我的上衣,皮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
不冷。马上就会有滚热的东西流出来。
我的血。
一道撕心裂肺的痛从背上传了过来,全身的肌肉都纠结着,抵抗痛苦。奈何那痛太过强大,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倾轧着,摧毁着,很快就让我支离破碎了。第二道,第三道......
伤口处是热的,血涌了出来。我甚至听见它们滴落到地上的声音。不知几鞭子了,模糊中只知道,那决不是普通的鞭子,就像长着狰狞獠牙的猛兽,每次从我的躯体上离开,都嘶咬着,带走些皮肉......是荆棘鞭吧......
意识终于脱离躯体,漂浮了起来。原来这就是灵归灵,肉归肉啊。朦胧中看见那个绑在长凳血肉模糊的东西,随着鞭子落下颤着,却没有一点声音。
"二十九......三十。"施刑的青年收起鞭子,走过来探了探鼻息:"爹爹,他昏死过去了。从没人受过这么重的刑。那盆盐水......就不要......"
首坐上的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你也要学学他的榜样,置慕容家的规矩于不顾吗?"
"檀儿不敢。"青年低下头,端起边上的半盆清水,一咬牙,泼在长凳上。
长凳上的人剧烈得颤动了一下,脖子猛的抬起来,停顿了片刻,又落了下去。隐隐听见一声叹息。终又归于寂静。
"一句求饶也没有,性子也算刚烈。"中年人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你们三个留下收拾干净,给他裹上伤,医治好了就送去祠堂思过。"
"是,爹爹。"
痛。全身的每个角落都像有无数的小刀,一下一下的割着,我可以想象白布下的伤口反卷着,经脉突突抽动,暴露出血管和粉红的肌肉,盐水的刺激让这一切的痛苦又放大了几倍。
我疼醒过来时,已经身在祠堂了,阳光从门缝、窗棱透进来,我刚判断出大概是中午,就又一次陷入昏迷中。如此反复数次,才真正清醒过来。
现在应该是半夜了,我俯卧在祠堂的几个蒲团上,身上披了件棉袍。饶是如此,冷气依然从身体的各个缝隙钻了进来,浑身冰凉,痛楚倒略轻了些。
祠堂里供奉着慕容家历代的列祖列宗,一只只灵牌层层叠叠环绕四壁,此时都看着我。
我眨眨眼。"各位祖先,打搅清眠了。请问我来了几天了?"
谁知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声音。我想了一下。失血过多。需要补充清水。
罢了,现下到哪里找去?捱过三天再说吧。我试着一只手撑着坐起来,可刚一使劲,背上的鞭槽争先恐后的报告伤情。哪里能面壁思过,只好卧在地上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