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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笑言——by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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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庭之中雅乐齐奏,百官朝集,仪仗就位。高高的龙椅上,忙碌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的李显还是振奋起所有的精神,尽力把自己装扮成精神矍铄的样子,高举起手中的酒杯。座下的大臣们也赶忙随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杯到唇边,李显却只是做个样子,滴酒未喝。他体内的「四月丹」之毒未解,虽然胡太医已经用药强行压制下毒性,却反复叮嘱他解毒之前最好不要沾酒。
放下酒杯,李显的目光缓缓扫视过群臣,却没有发现程令遐的身影,自从那日他从囚禁楚逸岚的地方出来时遇到他后,李显发现程令遐开始躲避自己。就像程令遐曾经说过的,一无长处的他却对善与恶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而忙于政务的自己又哪里分的出时间和心思去哄他高兴,自然也就只能顺水推舟的冷落着对方。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不知不觉中爬上了李显的唇角,寡人,寡人,难道身为皇帝就命中注定要做个孤家寡人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从很小的时候,李显就已经知道了。
悠扬的雅乐还在高声演奏着,李显看看殿中的众臣,突然有种晃如隔世的陌生感。一种深深的被困感油然而生,小小皇宫如是金玉囚室,封锁了通往自由的路。
很快李显又把这番脱轨的心情强压下去。他知道,一个帝王是不被允许软弱和放纵的。
李显嘱咐太监总管胡敝留下小心伺候宴席后,自己便悄悄起身离开的了大殿。带了几个随从,沿着被灯火照的通明的道路走向寝宫。他的脚步放的很慢,在真正能够安寝之前,还有一系列冗长的洞房仪式规矩,想到这些李显便觉得麻烦,他只想借着这难得的空闲好好清静一下。
短短的一段路,他却足足走了一柱香的时辰才到。要进寝宫前,他突然发现宫门外的阴影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却是程令遐。李显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你不去正殿的宴席,怎么一个人在这吹冷风?」
十一月的夜晚冷风刻骨,程令遐的脸颊冻的通红。他牵动几乎冻僵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笑容来。
「是想去来着,可是后来我听说开宴之前皇帝要先赐酒,作臣子的一定要一饮而尽,以示庆贺。我不会喝酒,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所以索性就没去。本来想来这里闹洞房的,可是守卫的卫兵又不让我进去,我正犹豫怎么办时,你就来了。」
李显不禁莞尔一笑。平常百姓家成亲是有亲朋好友闹洞房的,皇帝大婚可没听说过允许做臣子的随便来洞房的。真不知道程令遐的脑袋是怎么构造的,居然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闹洞房就算了吧,天气怪冷的,你也早些回去歇了吧。」李显安慰了两句,起身便走,走出了两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回头叫住了程令遐,「反正时辰还早,不如进来坐坐吧,朕叫人准备些宵夜,你用了再走。」
程令遐迟疑了片刻,点点头,跟了上来。
李显不忙着回洞房,带着程令遐来了寝宫的偏厅。太监送了几盘点心瓜果上来后便遵旨退了出去。看到程令遐狼吞虎咽吃的高兴,李显笑道:「朕本来刚用过膳,看你这种吃法,倒觉得自己也饿了。」
本是说笑,程令遐却真的拿起一块点心递给李显,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吃⋯⋯一起吃吧⋯⋯」
李显只得接过了点心,轻咬了一口又放回桌上,问道:「这阵子没看到你,都在做些什么?」程令遐皱着双眉,努力的回想着:「吃饭⋯⋯睡觉⋯⋯逛皇宫⋯⋯」他搔搔头,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来,只得补充了一句,「好像还有别的事情吧,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显微微一笑,也不去拆穿他最后那句谎话,只是道:「朕这段日子太忙,也没顾得上你。你这样子每日闲散也不觉浪费时光?不如朕给你封个官职,出来做事吧。」
程令遐听了缩缩肩,连连摇头。
李显奇道:「难道你不愿意做官?」
程令遐点头道:「嗯,我不想做官。这一个来月有好多官员被杀被关,我看着觉得怪害怕的,做官也没什么好的,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担心身家性命。」
李显的脸色一沈,很快又恢复了原状,笑着说道:「原来你是怪朕杀人太多。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烽帝夺未登基后也一样大开杀戒,杀光了朝中所有反对他的人。朕远离朝堂十数载,虽然后来取巧侥幸夺回了皇位,可是朝中举目皆是楚逸岚的人,朕不杀光了这批人,如何坐的稳皇位?」他顿了顿,轻叹一声,道,「非是我残忍好杀,而是居上位者必须如此,为了稳定朝局,不得不为之啊。」
「那你为什么要作皇帝?你身上的毒虽然没解,可是现在也不必担心它发作,为什么还要死守着这个皇位不放?」
李显一愣,一时语塞。
沉默了片刻,他复又笑道:「傻话,皇帝岂是说不作就不作的,又不是小孩子的游戏。皇权更迭,岂能儿戏?」
「可是⋯⋯」程令遐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我有几句话,说给以前的朋友二狗听,所以你听了,可不要生气。每次你说『朕』这个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陌生,完全不是当初陪我游山玩水的你了。我不是说你做不了一个好皇帝,只是觉得,这种生活真的不适合你。我知道你不是追名逐利之人,你当初为求自保要夺回权力也无可厚非,可是杀了这许多人,身边再无一个可信朋友,这样的生活你快乐吗?你不作皇帝不成吗?你不作,总还有人能作,想作吧?」程令遐顿了顿,迟疑的道:「李兄,你就没想过退⋯⋯位⋯⋯吗?」
区区两字,如霍然霹雳划过黑暗天幕,照亮了前路。
总以为自己理所应当的该作个好皇帝,却没想过,母仇已报,传位,让贤,又有何不可?习惯了海阔天空生活的自己早已不再适合帝王生涯了。于向往自由的自己,此位既是负担,何不一笑放下?
可笑自己自负聪明,却是程令遐这白痴几句话点醒了梦中人。剎那间,李显顿悟,眼前豁然开朗,不由朗声一笑,终于释开了心中所惑。再开口时,连称呼也已换了。
「令遐,今晚李某承教了。只是现下还非时机,待朝局彻底稳定下来后,我便⋯⋯」
话还没说完,突然房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太监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李显刚要发怒,仔细一看,闯进来的却是太监总管胡敝,他心头不由一沈,不好的预感立刻如阴云般密布脑海。他还来不及询问,胡敝已经用惊惶之极的声音尖声哭叫道:「不⋯⋯不好了,皇上,死人了,死人了!」
「你慢点说,说清楚了,谁死了?」李显问道。
「死了⋯⋯死了好多人⋯⋯刚刚在正殿里用宴的大臣们⋯⋯都死了!」
第七章
「都⋯⋯死了?」李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大臣中,有这一个多月来他亲手拔擢上来的能臣干将,还有李氏亲贵,皇族显要,甚至还有掌握京城防务兵力的三位皇叔,这些人⋯⋯全部⋯⋯死了⋯⋯
酒⋯⋯是那杯酒!
电光火石般,李显的脑海中闪过自己未曾沾唇的婚酒。天子赐酒,无人不饮,一定是有人在那酒中下毒,而自己也是侥幸才逃过一劫,否则当胡敝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尸体了!
逼宫,又是逼宫!可是这次觊觎这个皇位的人又是谁呢?
「去传御林军统领贺之平,朕⋯⋯」李显的话还没有说完,轰天的骚乱已经四起,遮掩住了他的声音。他瞿然开目,快速步出房门,立在丹柱旁极目望去,远处冲天的大火映红了无月的夜晚。
继而,城北响起了爆炸声,将在冬夜中静静沈睡的京城撼地一震,接着西边又是一团火球,炸雷般的响声不断。李显不及细想,京城东南边的方向也起了火,这次的火光更亮,浓烟冲天而起,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
接着,便听到宫外四处响起奇怪的号角声,一长一短的声音此起彼伏,急促的马蹄声敲击着宫外御街坚硬的石板道,还夹杂着妇女惊恐的尖叫声,孩子害怕的哭声。

整个城市已经陷入了一片恐慌和不安的混乱中。
敌人算计好毒发的时间,已经在四城中同时动手!
宫门炸裂的声音清晰的传来,深宫大内在喊杀声中骚乱一片,满宫到处人影幢幢,鬼哭神嚎。太监宫女没头没脑的大声叫嚷着,四处逃窜﹔灯烛在混乱中被碰翻了不少,刚刚还灯火通明的皇宫沈入了黑暗中。
「妈呀--」胡敝尖着公鸭嗓子惊叫一声,已经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程令遐惨白着脸,几步奔到李显身边,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嗫嚅着双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张大眼睛望着李显,却惊奇的发现李显唇边浮起一丝了然的浅笑,似乎眼前一切都和他无关般超脱。那笑容中,三分苦涩,二分自嘲,却又有五分的解脱。
「令遐,刚刚你不是还说朕不适合做皇帝吗?看来有人和你的想法不谋而合。四十五天,这次朕的皇帝生涯比上次还长了不少嘛。」
结束了,四十五天的第二次皇帝生涯,看来就在今晚幕终。心底,却没半分遗憾,反是一片轻松。
他猛地拉起程令遐的手,说道:「走,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皇宫被破,不能再留了。」
「可是⋯⋯你的新皇后⋯⋯不管她了吗?」
「那不是真的皇后。」李显一边说,一边快速除下衣衫,换上了便装。
作乱的兵士还没有攻到寝宫附近,远处是喊杀声震天,这里却是诡异的安静。李显拉着程令遐,穿过条条曲转的回廊和宫间小路,在黑暗中快速前行着。
「你说她不是真的?」程令遐边走边问。李显点点头,答道:「你听到刚刚奇怪的号角声了吧?那是忽儿敕国的军角。所以在寝殿中等我的也绝不可能是忽儿敕的萧萧公主了。」
「忽儿敕?你是说在作乱的是忽儿敕兵?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程令遐惊异的声音在黑暗中听来格外刺耳。相比之下,李显的声音却镇静的很:「是我大意了,楚逸岚提醒过我小心大皇兄,我派人查过,忠亲王的兵力主要在南边江浙一带,京城附近并无他的势力,加上他人又在京中,所以我就一时放下心,集中防范他在南边的异动。我没有想到,他会勾结忽儿敕国逼宫作乱。」
程令遐急道:「你还是没说这些忽儿敕兵到底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李显转过头,双目在黑暗中灼灼放光:「大婚!这次远道而来驻扎在京郊的送亲队伍足有五千余人,而京城的守军不过三千,加上御林军也才四千而已,如果这些马夫,仆从,使臣全部都是忽儿敕精兵假扮的话,就足以在混乱中拿下京城!」
李显长叹了口气,脚下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忽儿敕国与我国世代交好,我的祖母就是从忽儿敕国嫁来的公主,我的体内也是有忽儿敕血统的。若没有一定的好处,普番王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担心⋯⋯」
「啊!」程令遐一声尖叫打断了李显的话,他凝目看去,灯火晃动中,一队忽儿敕兵出现在了不远处,看到他们两人,已经提着刀子围了上来,那刀上鲜血淋淋,不知已砍杀了多少无辜者的性命。
「是汉人,杀了!」领头的军人一声厉喝,一个的兵士立刻举起刀砍了过来。
李显一手推开了程令遐,同时自己侧身闪避,刀锋擦面而过,两缕头发随风飘落。那兵士见李显堪堪避过了这一刀,自觉在上司面前失了面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再次揉身扑了上来,一把沉重的大刀舞的密不透风,虎虎生威。
眼前的忽儿敕兵武功虽然不弱,可在李显看来除了臂力惊人外也不过平平。他内力虽无,可武功招数尚在,一侧身,避过第一刀的同时已从地上捡起了根树枝,尖端穿过刀式的空隙,一戳便点中敌兵胸前的要穴檀海穴。倘若树枝上带了内力,这一下便可要对手的性命。纵然毫无内力,李显这重重一戳也令对手身体一软,一阵闭气,缓缓倒了下去。
周围几个敌兵见生此变,大吼一声也纷纷举刀围了上来。
李显没了轻功,无从闪避纵跃,索性以逸待劳,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右手树枝不断晃动,速度虽然不快,却招招直指对手刀法中的破绽之处。
围攻者只觉一根树枝在周身大穴来回晃动,如影随形,始终摆脱不开,只能一边用忽儿敕语高声怒骂着,一边绕着李显来回奔跑,却无法近身。这样来回奔上几圈,加上大刀分量沉重,体力大减,喝骂声渐低,刀法也随之逐渐呆涩起来,破绽越来越多。
李显知道时机已到,暴喝一声,长枝代剑,伸展猿臂,几招之间便将围攻的敌兵一一点倒。
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忽儿敕兵,李显长长舒了口气,好险,还好没有遇上真正的高手。该死的楚逸岚,若不是他废了自己的武功,区区几个夷蛮士兵,何需对付的如此艰难,险象环生!
他扔下树枝,正要招呼程令遐继续赶路,身后却突然传来鼓掌声。
枝影摇曳,月黑风高,四下喊杀声,哭叫声不绝于耳。
此时传来的鼓掌声是何其的诡异!
李显缓缓转过身。
所谓说曹操,曹操到。
出现在他身后的,正是他刚刚在心底痛骂的对象。
黑暗之中,楚逸岚一身素白,冷风掀起衣衫的一角轻轻飘扬,一袭素装衬得他愈发飘逸闲适,俨然一位误入尘俗的绝世贵公子。他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不知装了些什么。白玉雕成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戏谑,一双灿若星辰的眼中盛满幸灾乐祸的神色。
「好功夫,好招式!精彩,精彩!」
被废掉自己武功的罪魁祸首称赞好功夫,李显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要询问楚逸岚是怎么逃出上泗院的,转念一想,宫中大乱,忽儿敕兵全力追捕的人自然是自己,哪会顾及自己的阶下囚。以楚逸岚的武功机智,要想逃出来未必困难。
只是他又来找自己作什么?赶尽杀绝,以报前耻?看样子又不像。李显心里疑念重重,面子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说道:「花拳绣腿,哪里入得了楚大公子的眼。」
「怎么会呢?阿离你那双白玉凝脂般光滑的玉手,两条健硕修长的双腿,还有两腿上浑圆的双丘,丘间⋯⋯啧啧⋯⋯都是我的最爱,每每令我魂牵梦萦,怎会入不了我的眼呢?阿离你真是多虑了,你以为我变心了是不是?」又是一副调戏妇女的无赖口吻。
李显冷笑两声,问道:「楚公子,你于此危困险境之中来寻李某,究竟意欲何为?你要是想落井下石,趁机取我的性命,那就动手吧。楚公子这样的高手,难道还把我这样一个身无内力之人的武功招式放在眼里吗?」
楚逸岚做出一脸哀怨神色:「阿离,我们好久不见,都说小别胜新婚,可你非但不像从前那样拉着我说些体己话,反而口口声声说什么死啊杀啊的,这岂不是故意伤我的心吗?」
一旁程令遐怀疑地看看李显,似乎在犹豫着楚逸岚那番话中有几分可信度。李显一个暴栗立刻敲在他的头上。
「既然楚公子不是来取我性命的,那便就此告辞。」李显转身就走,程令遐赶忙急步跟上,怯怯的轻声问道:「李兄,他怎么说你们小别胜新婚啊?难道你们真的⋯⋯?」
李显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楚逸岚的暧昧笑声,几根青筋暴跳出来。
楚逸岚几个起落抢在李显前面,拦住了去路,笑道:「阿离,你走错路了,这条路是往大内深处去的,出宫的路是反方向才对。」
李显冷冷的道:「我认得路,不劳你费心。」说着企图绕过楚逸岚继续前行。几次转换方向,都被楚逸岚嘻笑着拦了下来。
楚逸岚略一思索,抬头笑道:「我明白了,宫内定是有条通往宫外的暗道,说不定十一年前你逃出宫就是用这条秘道呢。难怪满皇宫的忽儿敕兵在拿你,你却毫不着急。难为我怕你出事,还这么急匆匆的赶来保护你。你倒好,如此见外,都不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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