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胜了之后呢?你帮朕杀了你的傻徒弟,然后你再内疚记挂他一辈子?而朕只能继续远远看着你?」
楚逸岚伸手将李显几缕散乱的发丝拨至耳后,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李显这才发现那一向温暖的手,此时指尖却泛着冰冷。
此处戒备森严,不知他究竟在营外候了多久,才终于找到机会潜进来。
「你在这里再等一日,朕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解决此事,既不让双方兵士流一滴无辜的血,更重要的是,也不会让你伤心。」
那总是含笑的细长双眼,此刻更满载无限爱怜的宠腻。
这般温柔的表情,即便是在楚逸岚用尽甜言蜜语哄骗他的时候,李显也不曾看过。
「有人说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其实会这么说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欲望是什么。人的一辈子,总会有过许多想要的东西,有些得到了才知道自己并不真的需要,有些失去了才明白生活根本不能缺少。」
会在这两军对垒的危机时刻,发出这般无用伤感叹息的人,当然是楚逸岚。李显默默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所幸楚逸岚根本无意追寻他的答案,只用一个轻柔的吻当作分别的留言。
那唇,带着暖暖的柔和,藏着深刻的炙热。狭长的双眼像狐狸一样瞇了起来,露出李显记忆中最熟悉的表情,目光中闪烁着某种决断的神情。
五年啊,回首看去,真的是段很长的时间,楚逸岚变了,傻徒弟变了,依然留在原地的人,似乎就只有自己了。
楚逸岚说到做到,第二天便有了行动。
一大早,便有兵士跑进来禀报,朝廷来人议和。
「不见,不议。不管楚逸岚派了谁来,立刻赶他走!」李忻恬坚决道。
「可是⋯⋯皇上没有派人来⋯⋯」
「你刚刚不是说朝廷来了人吗?」
「是朝廷来人不假,不过不是皇上派人来,是⋯⋯他自己亲自来了。」
李忻恬拾起佩剑,快步向外走去。
李显一呆,也赶忙疾步跟了上去。
军营门外,一片空地,江风正疾。
一群持械的兵士早已将来人里三层外三层的重重包围,人圈中央,疾风吹起明黄色的龙袍一角,跟在楚逸岚身后的,只有一个太监几个文官。
他究竟要做什么?单枪匹马跑来敌方阵营,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李显情不自禁握起了右手,一阵风吹来,才发现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即便是自己身处险境,他也从没有这般担心过。
黑缎一般如秀青丝在风中轻飘,楚逸岚捋捋头发,轻笑道:「阿显,我依约来了。」
事已至此,李显反而镇静了下来,以楚逸岚的老谋深算,没有十足把握哪会轻易冒险?只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自己都无法劝得李忻恬退兵,他那条三寸不烂的舌头就能拉回这个执拗的徒弟?
也罢,纵然楚逸岚果真遭遇不测,所幸他二人总是在一起的,陪他同去便是了。生不能同日,死却同时,这样也好。这一生唯一一次却又苦苦不能得偿的爱恋,也算是完满谢幕了。
「忻恬,朕问你,无论如何你都要得到这个皇位吗?」
「没错。」
「如愿当了皇帝你就会退兵?」
「废话,当了皇帝我还起什么兵?反自己啊?」
「好。」楚逸岚冲着身后的老太监一点头,「高无庸,宣旨。」
老太监尖着嗓子答声「是」,接着便展开了怀中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皇侄安王李忻恬人品贵重,深得朕躬,必能克承大统。朕即日退位,着传位于安王李忻恬--钦此!」
空地上寂无人声,风声呼啸着奔向远方。这突如其来的圣旨袭得人人木然,就连李显也一时懵懂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把权势看得最重的他为何竟会主动放弃辛苦得来的一切?
迷惑的眼神向楚逸岚望去,后者微笑着向他伸出右手。再开口,称呼已经改了。
「两年前为了皇位放走你,我一直都甚是后悔。每个夜晚独坐在没有温度的宫殿之中,心中反复想的都是,那个时候为什么我抓住的是王位而不是你的手?这两年来我一直在磨练忻恬,为的便是有一天可以把皇位放心交给他,然后海角天涯去抓住你的手。现在我放了皇位,你也该放下一个人的逍遥了吧?」
那一剎那,李显有种想哭的感动。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也只尝过这一次鼻子酸酸的感觉。
「这一次,不再是骗我吧?」他的声音鲜少的带着些微的颤抖。
涤去了惯常的狡诈,唯一的一次,楚逸岚的笑容只有真诚。
「我有一生的时间向你证明。」
幸福的笑容在下一刻荡起在李显唇边:「如果你再骗我,这一次我不会在逃开,一定会狠狠的报复你。」缓缓的,他的手向着楚逸岚伸了过去。
何必再作迟疑?梦想的幸福终于就近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伸出手,彼此两手相握,十指交缠的那一刻,暖暖的感觉传遍全身,即便是寒冷的江风也不能刺透分毫。
昔日楚逸岚戏言般的一个打赌,却不想日后两人终是都变了。是他们同时输了赌注,抑或是同时赢了赌注呢?无论如何,他们彼此都已欠下了--一生。
而李忻恬只能呆呆的望着这一切。
阳光直射下,浓密长睫在眼窝下遮成淡淡的影子,让他的面容多了一些稚气。老太监传旨的声音在脑中一遍遍嗡嗡作响,恍惚的感觉逐渐加重,三呼万岁的人群犹如模糊虚晃的影子来回飘动,异常清晰的,只有楚逸岚与李显深情相握的双手。
这一刻只觉得心头堵着重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枉作坏人的自己好像一个小丑,最后却撮合了自己喜欢的人与旧情人破镜重圆。真的像师傅所言,结果还是竹篮打水白忙一场。
大概是想哭的表情太明显,连李显也同情起他来。伸手抚过他乌黑的长发,柔声说道:「失去和挫折能够让人成熟,以后你要当个好皇帝,而我,还是你的师傅。」
虽然是最无效的安慰,现在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个了。
一生的选择,他已经作出,从此不再回头。
不再逃,不再躲了,孤独的潇洒至此终结,从今后身边将有人形影相伴。
真的能够一生一世吗?答案无法知道。只是,不论明天如何,今天他都已紧紧抓住了幸福。
当李忻恬抬起头来时,泪水已经爬满年轻的脸。
这一刻,他真想抓住李显的手,一遍遍的问着:「我爱你,我爱你,难道这也是错?」
可是他已没有这样的资格。事到如今才知道,原来自己爱上天边的那轮明月,银芒四射,美丽耀眼,却永远不可能抓到手。
飞上夜空的人,只有楚逸岚一人而已。
留在地面上的他会每晚仰望月空,脚踩坚实的大地,作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等待自己心完全长大的那一天,再为自己安上一双可以飞上高空的翅膀。
尾声
今天枫叶山庄的庄主依然很繁忙,因为新皇帝又要驾临。
不是忙着布置接驾,而是忙着筹划如何早点把他赶走。
楚逸岚不把这个毛头皇帝放在眼里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枫叶山庄里住了两个当过皇帝的男人。算上李显两次登基的话,就是三个。
楚逸岚会急着把他赶走,更是情非得以。因为这个不死心的侄子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性福」生活。
每天傍晚的这个时候,李忻恬都会抱着厚厚一迭奏折,便装跑来枫叶山庄。美其名是要向李显请教政务,真正的目的无非是继续当他的八脚章鱼,吸住李显不放。
忍无可忍的时候,楚逸岚也曾经一个暴栗敲过去,恶狠狠的命令他立刻走人。
结果,反给了李忻恬光明正大抱住李显的借口,那高大的身躯装腔作势的颤抖着,嗲声嗲气的说着:「师傅,我好怕。」那情景,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更令他生气的是,李显反倒站在李忻恬一边。
「他还是个孩子,怎么懂这些政事上的事?我是他师傅,自然要好好教他。随便把天下扔给他的你怎么就没有点负责任的自觉?」
最后被骂的,反而是他楚逸岚。
李显教的那些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帝王经,李忻恬立刻活学活用到了他身上。
不行,不行,今天一定要把这个小鬼赶走。
楚逸岚回身对着下人一吼:「他怎么还没来?」
门外立刻响起匆忙的声音:「来了,我已经拿来了。」
程令遐上气不接下气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把一个小纸包递到他手中。
「我爹亲自配的,不过⋯⋯真的要把这个下到新皇上茶里,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太好?他该感谢我心胸宽广,用的是迷药不是毒药。」一整包的药粉都被楚逸岚毫不客气的倒进茶中,快活的搅拌着。
「可是⋯⋯要是被李兄知道了的话⋯⋯」
「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但是⋯⋯」
「喂,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啰嗦啊!但是什么啊?」
「但是我已经知道了。」
楚逸岚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李显已经满面怒容的站在门口,李忻恬高兴的握着他的手,向自己幸灾乐祸作着鬼脸。
楚逸岚怒火朝天的冲上去,一记劈空掌迅速分开二人。
「你这小鬼怎么死缠烂打的,就是不肯死心?」
「我觉得,某些方面来说,你们两个人很像。」程令遐怯生生的道,「不愧是有血缘关系的叔侄。」
从来只会唱反调的两个人这次几乎是异口同声的,用最高音量向他吼道:「胡说八道,谁和他相像了!」
看着这对活宝似的叔侄,李显不禁莞尔一笑。
秋日的傍晚,枫叶正红,其乐融融。
(完)
番外 《长相守》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
不得长相守。
十四岁的小李显认真的写下这两行毛笔字,转过头去问身后的男子:「我的字练得如何了?」
三年前于宫变中救他出宫的这个男子,每月只有月初的这几日会来探他,授他武功,教他读书。
他不知男子的真名实姓,甚至不被允许唤他师傅。一如遮挡了容颜的冰冷面具,男子对他亦是淡漠冷然,甚至带了些许强抑的憎厌疏离。
可是此刻,那颀长的身躯竟然剧烈颤抖起来,宛如不胜千钧重负一般垂下高傲的头,把泣血的心暴露在一个小小孩童的面前。
「你怎知道这两句诗?」他颤声问道。
李显道:「父皇在世的时候常念这两句诗,听得多了,自然也就记得了。」
「他⋯⋯常念⋯⋯?」
李显点头:「是啊,宫里人都知道,父皇一念这两句诗就会黯然垂泪,伤心不已,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会⋯⋯伤心⋯⋯垂泪么?」男子喃喃自语,忽而宛如猛然醒悟一般冲了过来,劈手抓起李显的字,撕至粉碎,扬手撒落满地,却还不解气的拼命用脚去踩踏,「你胡说,胡说!他怎可能会伤心?会落泪?他定是得意不止,笑我这个傻瓜任他利用,凭他欺骗!我恨你,李霁胜,我恨你!」
看到男子狂态,小李显默默缩至角落,惊疑不定的打量着他。
李霁胜⋯⋯那是父皇的名字⋯⋯
不得长相守⋯⋯那是令父皇每每落泪的诗句⋯⋯
还有眼前这口口声声说着恨他却又救了自己养育自己的神秘男子⋯⋯
声声恨你终于化作长串凄厉狂笑,面具后露出的那双秋水黑眸,却落下两行晶莹美丽的泪珠。转瞬跌落尘土,玉碎无踪。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男子反复念着这两句诗,狂笑渐止,最终湮没于如孩童般委屈的啜泣之中。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
烙印在胸口的伤痕至今宛然,早已痊愈的伤口此刻竟又隐隐痛了起来。纤白柔夷重重按在十五年前的伤口,皓洁上齿咬破了红润下唇,蜿蜒出一行艳到极致的鲜血。
满心满眼,飘过的都是那个披着一身灿烂阳光向他伸出双手的少年身影,清晰一如既往⋯⋯
『若离?你就是若离吧?⋯⋯别怕,我是你的兄长。过来这里,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少年向他张开双臂,并不宽广的胸膛却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
男子双手掩面,终于痛哭不已⋯⋯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
吾名,李若离,胜帝最疼爱之幼弟。
(1)初逢
洪王朝五00年,武帝在位。朝中官员偶尔私下谈起太子李霁胜,无不摇头:「太子人虽聪颖,只是性格太过懦弱。诗词歌赋,不能治国啊。」末了,又会无一例外的补充上一句,「不过皇后倒是女中诸葛,强势得很啊。太子能稳坐此位至今,全是仰仗这位母后撑腰。」
武帝好女色,后宫佳丽无数,儿女更是成群。皇后红颜已老,仍能在激烈的后宫争斗中坐稳后位,靠的自然是超人的政治手腕。而太子李霁胜反而全然不似其母,个性怯懦,每被父皇大声呵斥责备,兄弟明枪暗箭算计,只会眨弄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低着头咬着唇,默默承受。若非其母全力周旋支持,恐是早已被废。
群臣皆知,太子只好琴棋诗画,在尔虞我诈的权力争斗中,这个十五岁少年的寂寥身影格格不入。
而此时年仅七岁的李若离尚且不为人所知。
李若离生于冷宫,生母因触犯武帝被贬于此,生下他不久便即发疯谢世。李若离这个冷宫疯女所诞的皇子被遗忘在繁华皇宫最冷败的一角,无人过问。直至这一年,太子李霁胜偶尔翻查后宫起居记志,才知道这个弟弟的存在。
冷宫,是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无人修剪的古树遮天蔽日,层层迭迭的枝叶密密遮去所有阳光。腐败残破的宫舍宛如废墟,死一般的沈寂中,偶尔传来女人凄厉哭喊,令第一次踏足此地的李霁胜浑身一颤。
无法想象,一个仅仅七岁的孩子,是如何生活在这般恐怖之地的。
强抑着心底的胆怯,他反而加快脚步,向着幽深的院落深处行去。
「你是谁?」
突如其来的喝问惊的李霁胜一抖,低头望去,落入视线的却是个娇美如花轻灵似风的孩童,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带着倔强的神情直直望向自己,双手叉腰,满怀稚气的高抬着头。
这就是若离?起居记志上,他是这里唯一的孩童住客。
弯下腰,微笑望着他,问:「若离?你就是李若离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究竟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孩童挑挑眉,一脸的不耐烦。
这个从小无人疼爱教育的弟弟,竟是连自己所著的太子服色也不识。真不知这几年他是如何过活的?李霁胜心中一阵酸楚,向着孩童张开自己的双臂:「别怕,我是你的兄长。过来这里,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一缕阳光坚持的穿过浓密树冠,落在了李霁胜脚旁。孩童痴痴望着他温和的笑容。
在他所生长的地方,有无助的哭声,有凄惨的叫喊,却唯独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带我离开?」孩童迟疑的向对方迈出一步,已被李霁胜揽入怀中,抱了起来。
那胸膛,明明在因害怕这里的黑暗而微微颤抖,却依然向他传来清晰的温暖。
从此后,吾名李若离,武帝第二十七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