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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行——by云海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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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大哥知道,我本是扬州太守的儿子,我16岁那年家父被奸臣构陷,无辜枉死。我被流放乌里雅苏台,生不如死。后来流落江湖,生活困顿。承蒙杨先生厚意,我的衣食才有了着落。"半真半假,反正他们也不可能查清我的底细。我的底细,只有钦毓知道。我的过去,一直都是被封锁的。我努力说得抑扬顿挫,读书人,谁都有这份能耐。
忍风虎目含泪,杨清溪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冰凉。
我心里更凉。我在心里说你们知道吗?我要背叛你们。我要让你们通通送命。包括你,救我一命的忍风大哥。我别无所长,也只有用一命来回报于你。以怨报德,我定不得好死。只是为了钦毓。我不能让钦毓死在你们手里,我不能放过你们,因为我不能让他以后每天生活在危险中。为了钦毓,我在边疆杀人如麻,对你们我怎么会手软。我对不起你们。我自会永堕血海地狱,不得超生。我要为钦毓再次双手染血,为了这世间我唯一深爱的人。钦毓,此生我决不负你。我的错误,将由我付出代价。

我们商谈了一夜。回来我对醒岸说我碰到杨老夫子,大家谈老庄谈入了迷。醒岸觉得很可笑,我一向用情深厚,怎么会擅长老庄。我说那有什么不可能,中原文化,本就是儒道释三神合一。我知道,正是这似是而非,才更像是真实的事情。我对他们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不可以让醒岸知道这件事。我要保全醒岸。所以我要欺骗他。当我知道这个平静安详的村子里都是反叛的狂徒比寒冬将至让我更加感到寒冷。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抒解他们的怨恨,他们这样做没有错。但是我只能去做这个刽子手。为了钦毓,甚至为了鸿绪皇朝,我也没有错。但是如果为了我的心,我是知道错了也要去做的。这辈子我负人太多,只有钦毓和醒岸是我不能负的。
我要离开醒岸了。我发过誓,除非醒岸放弃或我死去,我是再不会离开的。我这次欺骗醒岸,我已经不准备再回来。我也不能再看到杨家村鲜血遍地。有太多人受伤害了,是我做的。我知道我不做也有别人做,但是这是我的双手做的。
我们亲亲热热在一起过冬,像一双互相取暖的鸟儿。我穿过冰冷的寒气商谈大事回来就抱住醒岸取暖。这次杨清溪给我的工钱很多,我给醒岸买了件皮裘。我们一起去吃三鲜楼。在三鲜楼我看见一个儿时的玩伴,早发了福,胖得不像样子。不过很奇怪,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他当然认不出穿着寒酸的我,更何况我脸上还有疤。我默默地低头微笑。这个冬天我对人间的一切都有了诀别的感情。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意也善。
醒岸学习得很快。他很快就学会掌握主动。我都随他。我想如果我死了我最舍不得的人一定是他。钦毓是缘尽今生了,想到醒岸要被孤孤单单留在这世上,我就觉得心疼。其实我也很爱他,不过这是同命相连的爱,是相依为命的爱。和对钦毓的爱不同,那是毁天灭地的爱,是倾尽所有的爱。爱醒岸,像是爱亲人;爱钦毓,像是一场人生的赌博。亲人能长久,激情却不能燃烧一辈子,早晚有一天,它要把一切吞噬殆尽,那就是结束的时候。
人的惯性是可怕的。除去第一次,我越来越感受不到痛苦。我甚至不得不感受到身体的快乐。不管是逃避还是遗忘,我的身体渐渐接受醒岸,它在渐渐淡忘第一次锥心的痛苦。这是不是说明我不再那么爱钦毓,还是说明我在渐渐爱醒岸?还是我连自己都可以欺骗?

转眼冬去春来。为了起义大事,我化名杨梦梨。杨清溪不知就里,还称赞我名字起得好,杨梦离,做梦都想离开这个朝廷统治的世界。我在心中苦笑,我是做梦也不忘当年种梨之情,才以死相报。一直以来,我没有见倒过很多义兵,这让我很疑惑。难道他们只想刺杀钦毓,不想夺权?这不像是前朝故旧的做法。据他们谈话隐约透漏,我猜测他们这次刺杀是一次里应外合的行动。这就说明朝中有同党。我处的地位和还低,探不到底细。我只能一边虚以委蛇,一边苦苦猜测冥想。这个组织行动很秘密,不知就里,根本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这个组织的标志就是在手臂上烙一朵菊花,以示秋天起义。我们歃血为盟,我说我若是背叛组织不得好死,不得超生。我把往后的日子全诅咒进去了。杨清溪很满意,给他们的老大传话,自称大功告成后封我做徽州知州,以雪父志。我暗暗地计算那些可能叛变的朝廷大臣,有江西的白文闵,曾是前朝被招降封王的;有九王爷林钦烈,避讳叫林清烈,在钦毓执政时一直貌似安稳无争,其他小一级的人物,更是难以判断,但是如果是大举事,必有大人物领导。等我劳心劳力很多天还没有结果时,我才想到,以钦毓之智,只要抓住这些人,他自然会明白这件事始末。我这样操心又如何?我又能告诉谁?
开春我跟醒岸种蔬菜。他挖土,我撒种子。我们就像两个农夫在地里顶着日头劳作。这种日子很不错。我还学会怎么开渠引水。我经常会想如果我生来就是一个农夫,岂不是很好?可以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贫苦一点也没什么。不懂那些文章事物,也就不懂伤心痛苦。只懂种菜就好。醒岸问我为什么不种水稻和麦子,我说太麻烦。我想也许杨家村等不到再次收获就被夷为平地了。当然村民都还是满怀热情地挥汗如雨,他们以为也许等不到下次收获,他们就可以不用再怀着不食周粟的的痛苦吃他们的本朝粮了。
我现在去教彩青的时间几乎都在和忍风、杨清溪他们讨论朝廷预备怎样布置防守,我们怎样攻破的问题。根据传来的消息,钦毓要住扬州太守的官府。官府一向是铁打的官邸流水的官。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一直想着钦毓是来安抚南边民众的。一来南人素来不服教化,二来近几年朝廷频频征粮,南人心中多不平。我从没有想过这件事可能牵扯到我。现在我不由有点痴心妄想。那太守府,也是我在遇到钦毓之前长大的地方。他恰恰来到扬州,又要住这里,扬州多少名园呢。他会是为了追忆我吗?我勒令自己不要再去想,都没有什么意义了,那个柳雪行,已经被烧死了。我只不过是个孤魂野鬼。钦毓到扬州第一站是要到大悲寺礼佛。虽然是佛门净地,他们还是决定在这里下手。正是佛门净地,官兵不能大量进去,正好起事。他们大计定下,我也大计定下。我要提前通知官府,把他们全体擒拿。怎样通知呢?起义前临时通知,官兵几乎都在外边,太危险。而提前通知又怕官府打草惊蛇。
我夜里潜进太守府邸。这并不难,我对这里太熟悉了。我顾不上睹物思人,熟门熟路摸到太守的卧房。灯黑着。我环顾一下,后面书房倒是有亮光。这届扬州太守还不算太笨,搜刮民脂民膏很有一手,但愿他对于升官也有一手。
他倒是在书房看书。贪官绝不是就不看书,脑满肠肥坐吃山空的。当贪官要比当清官聪明,否则他们早死绝了。倒是清官很容易死。
我推门进去,他吃了一惊,随即平静地问:"你是谁?"
我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我是谁,所以我脸上蒙着黑布。我说:"你不用多管闲事,现在有条升官发财的路,你走不走?"
"请大侠赐教。"他看看我手里的刀,很识时务。
"爽快。"我夸奖他,"听说皇上就快到了,是不是?"
"是。皇榜早就张出来了。"
"很好。现在有一批人准备刺杀皇上,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冷汗都下来了。但是他显然闹不清我是敌是友,不敢乱说。
"你知道皇上先去哪儿吗?"
"......不......不知道......。"他吓得结结巴巴。
我笑道:"我不是问你。他去大悲寺。到时候这些人会先潜入寺内,里应外合,你明白了吗?"
他果然聪明,立刻明白过来:"多谢大侠指点,多谢大侠指点。"
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阴阴地说:"我可以告诉你,叛党在杨家村。记住,绝对不能打草惊蛇,皇上要活口。也不可以惊动上级官府。"
"大侠你是......"他听到我的话显然对我的身份很疑惑。
"你不用多管。你能升官发财,记住少盘剥百姓就是。"
"大侠慢走。"他毕恭毕敬。
我不放心地叮嘱:"记住,绝对不可以打草惊蛇。"
"小官明白。"他微微一笑,很是志得意满。对他来说,这真是天上掉了个馅儿饼。对我来说,我却是亲手给杨家村和自己安排了一个地狱。

在一切发动之前我说服杨清溪送彩青走。他当然觉得计划万无一失,而我当然知道计划毁于一旦。我不想伤害这个年幼的孩子,他还什么也不懂。我背着杨清溪教彩青读完了老庄,还教他读了几篇佛经。我不想让他被噩梦惊醒时太痛苦,我想让他学会想得开。我知道是我把这个孩子的世界颠覆了,可我还是宁愿让他痛苦也想让他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也许我太自以为是,但是我在努力不负我心。神若有心,应怜我意。
还有醒岸。亲热过后,我对他说:"杨老爷想送彩青到亲戚家里去住几日,他走不开,想托你去送送彩青。"
"去哪里?"醒岸呢喃着抱住我。
"去辽宁。"
"这么远?杨老爷怎么会有那么远的亲戚?"醒岸觉得很奇怪。
"谁知道。你就给杨老爷帮帮忙。他知道我们去过那儿,道路熟。"我安抚他。
"那一来一回不得一年?"醒岸很不情愿。
"我不是答应杨老爷给他注家谱,要不然我们一起去。"我打掉他不规矩的手,"你不在我正好清静,好写书。"
醒岸吃吃地笑,"你是不是想赶我走?"
"怎么会?"这回换我不规矩,"醒岸,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怎么知道?"醒岸别开目光,似笑非笑。
"我发誓。"我抚摸他,"我永远不离开亲爱的醒岸,除非我死。"
"说什么呢。"醒岸惩罚地吻我。
"不是你不相信我吗?"我假装抱怨,"我才不会看上那个年过半百的杨老爷。"
"谁跟你说这个,你......真是......"醒岸开始喘息,"你得先补偿我。"
"好。"我会补偿你的,醒岸。

等醒岸和彩青上路,我和杨清溪一直送到城外。杨清溪再自信,也舍不得亲生孩儿以身犯险。临行我对醒岸说:"过京城的时候,找个机会看看落苏和云耳。"
醒岸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醒岸,等你到京城的时候,这里应该已经事发了。辽宁根本就没有杨家什么亲戚,我只不过想让你们走得越远越好。
"彩青,记住我教你的书了吗?"我殷殷嘱咐。
"记住了。"
"永远也不能忘,知道吗?遇到什么都要先想想师傅给你讲的这些书。"我摸摸他的头。他将遇到的是家破人亡。但愿醒岸会好好照顾他。
"醒岸,路上保重,好好照顾彩青。"醒岸,我不能多说。以后人生路上你要多多保重,怜惜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醒岸,一别成永诀,你不要太伤心。我是不会违誓的。
我站在城门旁一直看着他们走出我的视线,看到日出中天,看到夕阳西下,看到夜幕低垂,看到满天繁星,看到启明星冉冉升起。走回家里,四处空荡荡的,没有人气。我打水回来浇菜地。都是醒岸亲手挖的土,我亲手播的种。我摘一些来吃。我似乎直到此时才真切地意识到醒岸对我意味着什么。没有他,我的生活就停止了。我无声地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失去了声音。
过了几天,我也就安然。好象从来我都是过着这样寂静的生活。叛乱将至,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园子里的菜快被我吃完了。我默默地一点点消耗着醒岸给我带来的宁静。

我们提前潜进大悲寺。因为皇帝前来官府会提前禁寺。有人拌成和尚。我则隐藏着寺中。这个寺很奇怪,后园种满了鲜花,艳丽非常。我看着这花才隐约悟得"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本意。是说人眼中有色,才给空注入了色彩,而空是不曾改变过分毫的。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原是色不异空,人自迷上的是人自己编织的色。只是那色太绚丽,人迷失了自己。看不穿,终悼红尘;看穿了,立地成佛。还是空寂当年那句话: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流连?于是我仍然看着满目鲜花,难以忘怀。
前殿起火,即为信号。我这一路负责封堵后路。我没有去前殿。我只想痛痛快快死了算了,并不想再亲眼看到钦毓。其实既然官府有报,钦毓想必也不会以身涉险了。
我站在砍杀的人群中一动不动,任他们在我面前冲杀,任他们把利器插入我的身体。这是我第一次在血腥屠戮中置身事外。我看清楚了鲜血是怎样流满了佛祖金光下的土地,也听清楚了人怎样在临死前发出哀号。这慈悲圣殿,转眼变成鲜血道场。我慢慢跪下去。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没有我,也许也会有这么多鲜血,但是也许一些人不会这样枉死。我平静地等待着,等待看最后的结局。等待那些官兵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用铁链锁住。我看着周围的人。忍风还在,杨清溪已不在了。他在血泊中伏卧着,胸口搠着一把刀。我的胸口剧痛。他们的伤都痛在我身上。我一个个看过去,浑身都疼。我默默说,阎王爷前,我与各位请罪。一个官兵狠狠踢了我一脚,吆喝着我走。我转头看看殿中菩萨金身,千手千眼,洞察人间疾苦。
"......拨一切业障要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都!悉耽婆毗,阿弥利都!迦兰帝,阿弥利都!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为欢喜。南无阿弥陀佛......"
我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往生咒》。胸口憋得生疼,喉咙腥甜,张口吐出的尽是鲜血。我愿用自己作祭,望从来因我而死的亡魂都得超生,望天下亡魂都能再世为人。我在心中暗祷。

牢狱中等待叛党的是严刑拷打。我一句话也不说,是我该受的,我欠那些生命的。他们痛骂出卖兄弟的叛徒,骂他不得好死,骂他不得超生,骂他禽兽不如,骂他......我默默地听着。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反正也不想活,就和这些人一起死吧,到阴间他们自然会明白。现在说出来,我怕我死不了。
这是我这一生第三次蹲大牢。第一次是被父亲的案子株连,在牢中受尽侮辱;第二次在西戎,差点命丧黄泉;那些时候,我还不想死。我想着报仇,想着钦毓。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了。我看不开,只能一死百了,更何况我早已该是死去的人了。我心灰意冷,只要清醒着就不断地念诵《往生咒》。这是我欠的。
"雪行,都是大哥拖累你。"忍风流泪。
我该怎么回答?"大哥,是我对不起你。"
"你怎么这样说,要不是我,你怎么会被牵连进来。"
我闭上眼睛,"大哥,是我对不起你。"
不管他怎么说,我都这样回答。我只能这样回答。

官府提审我和忍风。"带犯人沐忍风、杨梦离。"
我被拖上大堂。我看都不看周围的人。我一心求死,别无他愿。
"罪犯沐忍风、杨梦离还不叩见皇上!"
......
我耳朵嗡嗡直响。不可能,不可能,他来亲审。不,怎么不可能,是我没有想到。我不是故意忘记的。我用力低下头,不敢抬头看。眼睛模糊起来,我拼命忍耐着。是老天对我的恩慈,让我死前得见钦毓一面,只是我不敢拜领这恩赐,我不配。他不会认出我。他以为我死了。我的脸上还有烧伤,他不可能认出来。不会的,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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