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放慢了脚步,有些犹疑地将那支笔拿了出来
它躺在他手心,看起来与文玩店中造价高一些的琢玉笔并没有多大差别,不会像鬼灯一样从中蹦出个千年幽魂,也不会突然化形为石猴之类的精怪
他刚刚走过的那个暗门,此前便存在,仿佛只是等着他发现一样,在他咫尺之遥的地方静静伫立着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甚而在此刻压过了他去寻找玄龙的愿望,花珏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很快地在上面写下“祛除病痛”四个字,用被墙石蹭破的那只手抹了点血在上面
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看见自己的伤处并未如同玄龙那样,可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于是将心中那点不安稍稍压下了一点
他跑出去叫了个马车,急急忙忙地爬上去,请车夫将马驾得快一些:“麻烦了师傅,往荷花荡那边走,越快越好
” 车夫等了许久的生意,在冷风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锐利清透的眼睛
他喝道:“荷花荡?得嘞,这就走,您别急
” 花珏眼巴巴地往车外望过去,这车夫果真如同他吩咐,将一个破马车架出了东君驱日的气势,风风火火地便往几个时辰前玄龙坠地的地方赶过去
凄风苦雨中,车夫絮絮叨叨地跟他讲:“这般天气里做生意不容易,可是愁啊,我家中还有个小屁孩儿,看着乖巧懂事,可真遇着什么事便什么都不肯说,实在让人操心的很
” 花珏没有认真听,胡乱嗯了几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到了地方,他跳下马车,迎头便是一泼淋漓大雨
他刚才为求轻便,出来时没有拿伞,没料到雨下大了
车夫看他这副模样,递给他一把破旧的伞,闲闲道了声:“公子先用着罢,我常在城主府后面那条街揽客,您记得还就成
”花珏伸手接过伞,不住地道着谢,那车夫却一把扣住他手腕,迅速地往他渗血的手心贴了个凉凉的东西,接着“啧”了一声:“这么深的口子,回去好生包扎才是正事
” 花珏低头一看,这车夫给他贴了块偌大的狗皮膏药,清凉幽微的药香散发出来,抹得厚得跟红豆饼似的,他伤口的疼痛几乎是立时便消失了
他有些迟疑:“您这是……” 车夫却摆摆手,驾马就要走:“祖传的狗皮膏药,祛除病痛,药到病除,就当送您了
” 马车缓缓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过了一个街角,赶车人停了车,掀掉斗笠帽和长蓑衣,将憋闷在后面的面容解脱了出来
与此同时,路边等着的一个人走过来,伸手拿袖子帮他擦了擦额发下沾上的一些雨水
“怎么样了?”江陵城主帮他顺好头发,低声问
他的账房先生摇摇头:“拦不住他,这孩子铁了心要过去
我带回来的那个人倒是什么都说了,但龙啊术法啊之类的东西我也不清楚,所以只能放他出去,看样子这件事还得他自己解决
但那孩子……翻个窗还会蹭破手,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 江陵城主点点头,不多说什么,把他推去了车内,自己驾车往回走:“我会派人跟着他,你不用太担心
” 江陵城主在沙场上长大,是实打实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一贯不相信鬼神
但他对花珏这个小神棍的态度一向如此,不管他究竟在鼓捣什么东西,人没事总之是最好的
身后的人在车内换着衣服,衣物发出窸窣摩擦的声响,他忽而听见自己的账房先生补充了一句:“除了这件事,小花儿近来还有些奇怪……我也说不太清
” 桑先生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场景,在他递出膏药,跟花珏说明之后,花珏脸上的神情不是感激,也不是欣喜,而是……某种强烈的不安与忧虑
“我有这么吓人么?还是穿帮了?”他琢磨着,把当时说过的话再拎出来审视了一番:“祛除病痛,药到病除……”最终,年方而立的他得出一个结论:“唉,现在年纪大了,我真是搞不懂现在这些年轻人了……”
第22章 术-渡龙(捉虫) 花珏按着自己的伤口,举着那把小破伞,在大雨中毫无目的地奔走
他手上的伤已经不痛了,果然如同他刚刚写的那张符咒一样,药到病除
判官笔再一次证实了它的可靠性
他不常雇马车,可也晓得狗皮膏药是那些江湖郎中的东西,药房里能不能弄到都是难事
而马车夫偏巧就在他用了那张符之后,雪中送炭一般地将药送去了他手中
如同凡人命数有千百种,只要花珏用这支笔写上自己的愿望,它便会在那千丝万缕的暗线中寻到契合他心意的那条线,将它引到花珏面前
花珏捏着那支笔,仿佛它是个烫手山芋似的,拿捏不定要不要随便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将它丢了
他胆小,对这样的力量心怀畏惧,就像同他始终敬畏天道一般
没有人比算命先生这一行的人更了解旦夕祸福——即便是最简单的符咒,也要用朱砂作引,朱砂辟邪是一,第二则是因为丹色近血,可以视作人血的替代物
而范围更大、用途更复杂的符咒,则需要完全新鲜的血液作为祭品
他手里的是判官笔,动用这种逆改阴阳的东西的代价是什么? 他有点不敢想
他已经用过几次这支笔写下的符咒了
花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修建桥梁,有人会生祭童男童女,将他们钉死在桥墩子地下,作为向苍天求祷平安的代价,某些邪|教为了作法,会生生坑杀数千人性命
人的贪欲永无止境,即便是花珏自己,也不能保证自己全无贪念,可以视判官笔的作用为无物
旁人有旁人的贪欲,他也有他的
他想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作为偏阴命,他自小便度过了躲在床头的灯光中瑟瑟发抖,与各类恐怖凶悍的鬼影对峙的漫长年月,也度过了缠绵病榻,连眨一下眼睛都会带来刀割般的剧痛的年月
按命理学的说法,他这样每年到头来命里都有四五个大劫的人,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这可真难,他想着
花珏几步踏入没及膝盖的水中,尽力趟着水,四处寻觅玄龙的踪影
他张口想要呼唤那条龙的额名字,但此刻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全哑,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花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刚见到玄龙的那一天,他扶墙站在涨水的江滩边,浑身被水浇得湿透,除了冷还是冷
此时他身边没有一个人,花大宝也不在
他打着抖,一寸一寸地在荷花荡中寻觅着微小的痕迹,集中精神去听,有没有玄龙的声音
荷花荡其实是一大片芦苇湿地,高过头的、枯败的芦苇丛密密麻麻地占据着人的视线,花珏身上被锋利的叶片边缘割了好几道伤口,脚心也被一块藏在水中的碎石划破了
血滴滴答答地落入水中,很快便被冲淡成近于无的影子
突然,花珏听见一声沉重凶狠的长啸,从他前面的某个地方传了出来,比狼啸更森然,比虎啸更威猛
这种声音他从没听过,但此刻,他却鬼使神差地听出了那声嘶吼中的意思,是在叫他快走
玄龙在命令他走
花珏没走,他飞快地拨开面前的芦苇丛,往那个方向冲过去
就在他感觉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他陡然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声:“怎么还没死?” “这么大的东西,怎么也得要些时间罢,慢慢拖死就好
” 花珏心头一惊,生生停下脚步,慢慢绕着圈子躲去了那两人背后的方向,跟着悄悄拨开一个缝隙,往里面看着
两个穿着道衣的人背对他,其中一人手里拿了个漆黑的木杖,狠狠地打着地上某个东西的头
花珏睁大眼睛仔细望过去,觉得牙一酸,差点便要控制不住地冲了出去
玄龙被他们钉在地上,头、腹、尾、爪各处插着半尺长的铁钉,每根钉子上面串着寸许厚的符纸
龙血染红了半个苇叶倾倒的水塘
那双白骨蛋一样的眼睛毫无光泽,玄龙脊背裂开,露出里面黑红色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