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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心人——by浮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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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什,你分明不该将这些禁忌的观点写出来……
  年幼的莫哥尔男孩心酸地想起了他那位朋友快活的双眼,那成竹在胸的语调。对方连日的阴霾好不容易被思想的灵光驱逐,却导致了更顽固的乌云笼罩上空。
  他在门外寂静的回廊看到了他失魂落魄的朋友。
  瓦什抱着双膝,在黑暗里一声不吭,道格拉斯慢吞吞地走上前,坐在朋友身前,用火柴点燃烛芯。
  一方柔和的光芒顿时将两个孩子包裹。
  “我是个糊涂蛋,道格拉斯。”良久,瓦什开了口,声音疲倦,“我的思悟也一样,不能为我的老师接受,差劲透了……”
  “给,瓦什。”
  打断了对方的轻声絮语,道格拉斯将那张粘合的思悟文章递给了他的朋友。瓦什在看到那破破烂烂的纸页时愣了一下,抬起黝黑的双瞳,怔然望着道格拉斯。
  “这么了不起的感悟,若不能保存起来,就太可惜了。”
  道格拉斯在烛光下注视着他的朋友,笑道,“你的每一句话,我都读懂了,瓦什。”
  “你是一位了不起的思想家……如果你愿意,以后你的每份思悟,都给我看看,好吗?”
  他终究没有将打击之言说出口,扼杀他朋友的思想。
  第一次,他感到他的心脏,支配了大脑。
  ****
  “你知道么,瓦什?”
  道格拉斯·海登主教扶着额头,火烛的余光在他的侧颊投下静谧的暗影。
  “我曾有一个朋友。”
  他慢慢直起身,将桌上搁的那瓶玫瑰露启开,为他们二人各斟了一杯。
  修士瓦什·波鲁紧张地看着主教给自己斟了半杯鲜红的液体,吞咽一下,道,“我……我不喝酒……”
  “这不是酒。”道格拉斯轻声道,似乎很疲倦,“只是寻常的花露,饮一些吧,这并不违背我们的教规。我也经常喝它来舒缓压力。”
  瓦什谨慎地点了点头,将玫瑰露放在唇边,啜饮了一口。道格拉斯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道,“你想听听,有关我的那位朋友的事么?”
  “如果您愿意说,主教。”
  道格拉斯笑了笑,凝视着淡黄色的烛光,道,“我曾经有一位朋友。但他不是个正常人。”
  “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瓦什差点把嘴里的花露吐出来。道格拉斯眯起眼,道,“你知道他疯到什么程度了么?明明身在教会,却不懂得教会存在的意义和规矩。他肆意妄为,凭着那点可怜的天资,傲慢无礼,仇视所有人,终究使自己走向毁灭之途。”
  瓦什怔然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他是一名异教徒。”道格拉斯漫不经心啜饮着花露,“不,说异端更为合适。实际上他无法成为任何宗教的教徒。他对教条嗤之以鼻,认为那禁锢了人们的思想,掩盖了世界的本源和真相。”
  瓦什问,“他所认为的本源和真相是什么?”
  “……”道格拉斯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言未发,只是又灌了口花露。瓦什见对方态度暧昧,便不作缠问,“他真的是您的朋友么,主教?”
  “当然是。”道格拉斯平静地说,“他时而像个尖叫的怨妇,时而像个撒泼的劣童,时而像头濒死的猛兽。越到后来他的疯病越重,他嘲笑所有教士,说他们是满脑肥肠的猪头。他几乎失去了身为人该有的体面和理智,一旦疯起来,怒起来,连我也想退避三舍,眼不见为净。”
  瓦什默默听着,不知为何心头隐隐作痛。他低声道,“你的那位朋友,一定很孤独,内心遍体鳞伤,充满难以排遣的痛苦。”
  “那又怎么样,都是他自找的。”道格拉斯注视着窗外幽冷的夜幕。
  “你真令我感到吃惊,主教。”瓦什抬起双眼,眼底隐约闪烁着怒火,“您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的朋友——姑且算是吧。在他崩溃,在他疯狂之时,您不但没有想过劝解、安慰他,反而想到逃避,并且在过后——在其他人面前,在我面前,用那么刻薄的言辞描述他!”
  “若那位朋友知道您是这样一个人,听到了您刚刚那一番话!”黑袍修士攥紧双拳,厉声道,“您知道他会多么伤心吗?!”
  “有多伤心?”道格拉斯缓缓转头看他,语气平淡得几乎让人辨不清是不是嘲讽。
  瓦什冷笑道,“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他的朋友,更不会自称是他的朋友。”
  “所以呢,到底有多伤心?!”
  黑袍修士被对方这骤然抬高音量的询问激得愣在座位上。道格拉斯站起身,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道,“不好意思,我没有逼问你的意思,只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毕竟,我的确不太明白,‘悲伤’可能具有的程度和限度。”
  瓦什恹恹地说,“你这样问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主教。但我知道,如果连友人的喜怒哀乐都无法感受,甚至将它视为‘疯’的一种……我没见过任何一个朋友,会这么做。这种友谊也早该瓦解了。”
  “是这样吗,瓦什?”道格拉斯抬起头,“我只是很诚实地表达了我的感受,不屑于说些虚伪的好话。而且此刻,现在,我可以同样诚实地说,尽管我恨过他,埋怨过他,厌弃过他——”
  “但我比世上所有人,都爱他。”


第104章 金钟将鸣
  七年前。
  不知从何时起,十几岁的瓦什·波鲁完全变成了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样子。他在课堂上与教士吵得不可开交,拒绝写任何赞美上帝的思悟。他本该在十五岁时成为真正的修士,却因为屡教不改,顽劣任性,两年都没有从“试修士”毕业。
  “你看上去神气极了,道格拉斯。”
  瓦什·波鲁蹲在池塘边,看那木筏在莲花中悠悠飘荡,对眼前的友人说,“瞧,连你都成为修士了,我还是试修士。”
  他将一颗石子投入水中,出神地盯着溅起的涟漪,“我荒废了时间,荒废了学业,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成为了一个世人口中的废物。我偶尔会感到懊恼、痛悔,只是幸而自己还能钻到另一方世界的海洋里,在那里汲取‘自由’、‘平等’,太阳、星辰、花朵野草等神秘的奥妙……”
  这位朋友越滔滔不绝地剖析自己,道格拉斯越是内疚,他说,“现在抽身还来得及,瓦什。”
  男孩一愣,“你说什么?”
  “现在,抛弃那些禁|书,那些禁忌的理论,重回教会的那一套思想体系,你还能再度崛起,瓦什。”道格拉斯恳切地说,“我会告诉你教会经文的核心内涵,你只要明白了它,围绕着这一主题,怎么写都可以。”
  他的朋友陷入长久的沉默,凹陷的眼窝仿佛溢满泪水一般泛着血红。瓦什揩了揩眼角,道,“我明白,道格拉斯。我现在不过是在自讨苦吃。在抑郁和孤独的时刻,我何尝不想回到过去,回去那种充满鼓励和赞美的生活。”
  “但我同时很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我这么做了,我便失去了自己的价值。既然我拒绝与芸芸众生为伍,那我就必须忍受寂寞。你不必内疚,这不是你的错,我反而应该感激你,将那片浩瀚的识海分享给我。若不是遇到那些钻石般熠熠生辉的宝籍,恐怕我现在还郁郁寡欢,触不到真理的脚后跟。”
  从那以后,道格拉斯足有半年没见过自己这位朋友。他已经成为修士,到更高的层次接受知识和教育,每日的修行也很辛苦,根本无暇顾及友人的情况。
  他偶尔听他人说,瓦什·波鲁依旧在修道院肆意妄为,和各个教士吵架。上个月他才被罚了半个月的禁闭,被一群年龄比他小不少的试修士嘲笑。那个昔日神采飞扬的天才试修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口胡话的愚人。
  每到安息日,道格拉斯总会推开繁琐的工作,亲自去看望自己的那位朋友。瓦什·波鲁不是在池塘边看水流,就是在幽林小径发呆,嘴里喃喃有声,拿着一根鹅毛笔,在纸上胡乱涂划。
  “道格拉斯,你终于来看我了!”
  瓦什·波鲁兴冲冲地朝他唯一的朋友奔来,给了对方一个热情的拥抱。道格拉斯瞥见这间堆满废纸和文稿的小屋,说,“你一人住在这里,瓦什?”
  对方点点头,“是的,猪头教士们怕我误导其他试修士。真是可笑,都无需我指点,那些小家伙愚钝的脑袋才不懂什么是伟大的智慧哩。”
  他从柜子里抽出几页皱皱巴巴的稿纸,递给他的朋友,满怀期待地说,“但你不同,道格拉斯。我的体悟,我的思想,我只愿意同你分享。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理解我对这世界的探索!”
  道格拉斯看瓦什的黑袍破了好几个洞,头发蓬乱,像个脏兮兮的乞丐,唯独双眼炯炯有神,流露出某种摄人心魄的光彩。将文稿递给他,友人就瘫倒在床呼呼大睡,道格拉斯认真读着对方的思悟,越读越是心寒。
  他的朋友,已经完全与教会格格不入了。
  “瓦什,将你这篇思悟交给我吧。”他违心地说,“我觉得很不错,若有机会,我会将它推荐给我的导师。”
  他记得那时候,自己这位朋友眼底亮闪闪的光芒,还有喜极而泣的热泪。
  你到底有多么寂寞啊,瓦什。
  想到自己这么久对孤独的友人不闻不问,道格拉斯满心苦涩,迫切想要补偿对方,将文章揣进长袍。
  “伟大的思想体悟不该被埋没。”他面对着朋友热泪盈眶的脸,握着对方因激动而发颤的双手,郑重其事地说道,“放心,瓦什,再等一等……你的思想,迟早会被其他人认可和接受。”
  “等我的消息吧。”
  那是他们友谊瓦解的开端。
  ****
  尽管我恨过他,埋怨过他,厌弃过他……
  “但我比世上所有人,都爱他。”
  黑袍修士怔愣地瞧着面前之人可算得上诚挚的眼神,一时无话可说,只闷闷地将桌上的花露一饮而尽。
  “既然您认为自己这样是爱他,那便只让自己无愧无悔就好了。”他平静地说,“反正,对方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
  这最后一句话犹如击碎世界的铁锤,让所有禁锢灰飞烟灭。瓦什呼出一口气,视线晕眩,没过一会儿就趴在桌上打起了鼾。
  “无愧无悔?”
  道格拉斯轻声重复了一遍,继而摇了摇头,“但真是遗憾。我比这要贪心得多,瓦什。”
  他将沉睡的友人抱到床上,从怀里掏出四支密封好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黄色、蓝色、红色、黑色四种颜色的液体。
  道格拉斯先拔|出黄色液体的瓶塞,将几滴液体倒入瓦什的嘴里。这种药剂对人意志和情绪的影响极大,用量过多很容易使人精神崩溃。相关配方曾记录在五六年前秘密出版的第一本《亡灵之秘》上,许多人擅自调配药剂,令他人服下,便能轻易调动起对方埋藏心底的情感。
  现在已经成为迟暮帝国教会明令禁止的“禁药”。
  道格拉斯将黄色的液滴滴进黑袍修士嘴里,耐心地坐在床边,注视着对方的反应,就像一个观察小白鼠的实验记录员。修士沉静的脸逐渐漾起一丝微笑,主教问道,“瓦什,你现在开心么?”
  睡眠中的修士以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回应了他。道格拉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是否记得,道格拉斯·海登?”
  “告诉我,他在你心里的位置。”
  说着,道格拉斯贴近对方的胸膛,估算黑袍修士心跳的频率,以及变化的体温。几滴液剂的药效不过片刻便消失了,道格拉斯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记录本,严肃地在上面写好“喜”所带来的生理变化,并草草写下瓦什·波鲁偶尔发出的梦呓。
  他依次将蓝色、红色、黑色的液剂倒几滴到友人的嘴里,观察他的反应。待一切都结束后,道格拉斯给瓦什盖好被子,独自一人坐在烛光下,分析得到的数据,结合各种虚拟的场景,与一般情况进行对比。
  火光微弱,他敛起眉毛,在流畅写下一条又一条缜密的推断结论的同时,胸腔内却空虚茫然,冷风穿行而过。
  为什么会这样?道格拉斯感到疑惑,感到不解。
  这不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么?当他将自己的心脏割舍掉后,终于理智冷静地分析问题,不掺杂任何无用的情绪……
  这难道不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状态么?
  “瓦什·波鲁对道格拉斯·海登。比较相对心跳频率,喜悦二成,悲伤一成,愤怒四成,恐惧三成。敬畏有余,欣赏不足。梦话涉及‘鼠笼’、‘试验’、‘欺骗’时悲伤、愤怒的情绪尤为激烈,而‘朋友’一词的出现频率不超过三次,属于所有关键词中的低频……”
  他在心里默念着“实验结果”,忽然浑身疲乏,累了般瘫在椅子上,默默凝望着浓稠的夜色。瓦什·波鲁安稳的睡眠被他搅得乱七八糟,冷不丁冒出一两句古怪的梦话,烦躁地翻身。
  “你打从心底里认为我是个无耻之徒,瓦什。”道格拉斯静静地说,“也罢,我从没想过让你接受我的观念和价值。”
  即使我们曾亲密无间,选择无视横亘在两颗心之中的鸿沟。
  道格拉斯起身,抹去一切今晚于此存在过的痕迹,离开了这幢幽静的小别墅。他踏出门槛,觉得醉意醺然。也难怪,他给黑袍修士喝得不是什么醒脑的花露,而是浓度适中的酒精。他本想将瓦什灌醉,没想到自己也喝多了。
  酒精在胃袋里灼烧。
  主教一边彷徨在卵石小径上,一边轻声呢喃,“我们终究回不去了么,瓦什?嗯,回不去了吧。你已经打算好帮助莱蒙·骨刺对抗我,甚至包容他破坏教会的规矩,偷走了亡灵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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