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心人——by浮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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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会在这里?”按住因渴望而颤抖的右手,我问道,“这里是通往荒骨沼泽唯一一条路,我想不出一个普通人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这个男人的脸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实不相瞒,朋友。我在这里,是为了成就一件伟业。”
如果喂饱乌鸦也算某种“伟业”,那他此行该是相当成功。我说,“什么伟业?”
难为他没了头皮还在调皮地动脑,“你猜我的身份是什么?”
我瞥了一眼他身上堪比破铜烂铁的铠甲,“一位骑士。”
疯子骑士,在这个荒诞纪元里常常出现。
“不,不不!”他似乎感到很得意也很好笑,一张大嘴咧得能塞进去好几枚铜币,“我是一名修士!”他义愤填膺地说,“我到这里,是为了消灭邪恶的亡灵法师!”
噢,幸亏这疯子没有得逞。这家伙原来连一个疯子骑士都算不上,是一个比疯子还疯的修士。我对他完全失去了兴趣,正要催马前行,那疯子却叫道,“等等!朋友,你要去哪里?!”
我将马勒出一声高昂的嘶喊,就像某种仪式的开幕,“我去消灭亡灵法师。”
“原来如此!”疯子猛然间激动起来,他鼓劲一拔,直接把手掌从钉子上扯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的书。我盯着他被扯出两只血洞的手心,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了。
“我要为你赞美祈祷,伟大的勇士!”他扯着难为情的声调说道,我本该起一身鸡皮疙瘩的,但莫名觉得这种疯癫的祷词就该由他这么疯癫的修士说才合理。
“你这是什么书?”
疯子修士骄傲地举起书的封皮,“它的名字叫《天经》,只是上半部,讲述命运和苦难。下半部为《地义》,讲述美德与善行。我认为《地义》的一些观点没有《天经》适合这个时代,所以只随身携带上部,作为我的精神食粮。”
他的脑壳都要被乌鸦当作食粮了。我看着从他脸侧滑落的血浆,忽然产生了一丝难得的耐心,“那你说说,有什么有趣的观点?”
疯修士无比虔诚地翻开那枯黄的书页,对着其中一页大声念道,“当别人打你的左脸,你不但要打他的右脸,还要打落他右侧的牙齿。”
我听得哈哈大笑,疯子看我高兴,念得更起劲了,“你不愿别人怎么待你的时候,一定记得下次这样待你恨的人……”
我说,“一定是因为你的头脑无比睿智,乌鸦才不敢啄食它。”
“当然!”他喜形于色道,“我敢发誓,我对主的领悟无出其右!”
“真高兴遇见你,伙计。”我说,“但我不能耽搁了,我会替你完成这个伟业。”
“愿主赐福于您。”疯修士真挚地说,“我叫波波鲁,别人都喊我蛋壳修士。敢问您的尊名,伟大的勇士?”
“莱蒙。”我想了想,补充道,“莱蒙·骨刺。”
蛋壳疯子闻言激动地挥起一双血淋淋的手,“哦,莱蒙,小柠檬!可爱的名字!”
要不是他之前的话取悦了我,我绝对会代替乌鸦吸干他的脑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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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那个小插曲,我重新踏上了前往荒骨沼泽的路。看来想杀死亡灵法师的蠢货不少,那个叫波波鲁的蛋壳疯子就是其中之一。这不是个好兆头,过多的追杀者会加重法师的疑心,会让我的谈判难上加难。
不知道那个疯修士在我回来之前会不会被乌鸦啃干净。
我解下水囊,饮了一口腥臭的鲜血润喉,大致眺望了一下四周的景致,驭马奔向东南方幽谧的森林。黑夜像一个敞着漆黑斗篷的巫妖,白骨似的一轮弯月悬于枝桠凌乱的树梢,我牵着马,行走在诡秘幽深的树林中。猫头鹰咕咕地叫个不停,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就像撕开一张羊皮纸。我讨厌黑夜,越深的夜就越意味着可能有只眼睛在背后窥探着你。我攥紧了手中的斫骨刀,一路在树上做标记,前往樟香更浓烈的森林深处走去,终于见到了那一处昏暗的城堡。
和老修女念得童话故事一样,亡灵法师居住的城堡外挂满枯朽的藤蔓,木头腐烂,群鸦盘旋,角落里结着一团团白花花的蛛网,看上去一副久无人居的破败惨相。
我怀疑法师是故意将其幻化成这样的。当我踏上最后一个吱呀哀鸣的木头台阶,看到了那个端坐在石桌旁的身影。那个女人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窗台外惨白如纸的弯月,像一尊沉寂已久的雕塑,仿佛在等候某个人,又仿佛在送别某个人。
“我完成了你的要求。”我走上前,格森的头搁到女人身后的石桌上。
她没有转头,我大摇大摆地坐下,翘起腿。“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戒指。”她侧过头,从黑色兜帽里露出雪白的下颌和豔红的嘴唇。我伸出舌头,上面搁着一只浸满唾液的铜戒,“给。”
她伸出手,不过不是要取戒指,而是想要扯断我的舌头。我将铜戒一吐,自半空接住它,回身一转避出几尺外,“想反悔么?”
法师静静坐在桌旁,用那双荆棘般的眼睛剜着我,“不止是铜戒和负心汉的头,我还要一样东西。”
“什么?”
“那个贱货的画像。”女人波澜不惊地说道,“格森一定会把她的画像和铜戒放在一起。他当年背弃了我,跟了那个贱货,就该想到终有一天会是这个下场。”
她是我的妈妈。
我说,“你要她的画像做什么呢?”
法师红润的嘴角静静绽开一抹笑,就像荆棘丛中绽放的黑玫瑰,“当然是诅咒那个贱货的亡灵,不得好死。”
她是我的妈妈。
“说起来,当年若不是因为龙,你也不会做你哥哥的替罪羊……你真是可怜,莱蒙。”她说着,就像一个令人厌烦的弃妇,还在虚情假意地关怀,仿佛在期待我淡漠的脸上会露出伤痛,好缓解她心头的怨恨。
她嘴里的贱货,是我的妈妈。我跟诅咒我妈妈的仇人在做交易。我晃动着肩膀。把我骗去替代我的哥哥,到龙之巢穴送死的好妈妈。
我拨开耳边的头发,取下那张夹在我耳后的小画像,随着一口气,让它飘到了女法师的桌前。
心底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愉悦,我把玩着戒指,“兑现你的承诺,我把铜戒给你。”
女人这才慢悠悠地起身,“我当然会兑现。亡灵法师不像人类,从来都不会虚与委蛇。”她走了几步,忽然脱下了厚实的斗篷,显出自脖颈以下就不挂一丝皮肉的骷髅架。
“害怕吗,男孩?”她戏谑地看着我,我摇摇头,向她吹了声口哨。女法师点头,“那我就不必遮掩了。”
说着,她像扯头套一般把整张面皮扯下,露出白森森的颅骨,边缘还挂着肉色的黏丝。她领我走到了地下一间密室,这里的布置更为巧妙。正对着门的是一面雪亮的落地镜,橡木桌上堆满盛有五颜六色液体的瓶瓶罐罐,其中一个锥瓶还被搁在火焰灯上加热,冒着绿幽幽的泡沫。
亡灵法师拉开一扇门,袭来一股浓重的油漆味,我探头一瞧,门后是一只巨大的水缸,里面流动着墨色的浓汁,像孕育着某种怪物的羊水。
她拽下门侧的绳子,我这才看见水缸上系有许多黑绳,顶端还有牵引的滑轮。随着绳子被拉下,那些黑绳缓缓上升,什么东西破水而出,几具白皙莹亮的躯体被吊起,暴露在狭仄的黑暗中,统一低垂着头,像一排拥有成人形体的初生儿。
我说,“他们看上去棒极了,新鲜可口的储备粮。”
“别乱说话,莱蒙。他们是我养育的孩子。”女法师说道,尽管我从那两只眼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她的语气难掩得意,“这些孩子被我发现时都死了,是我在这营养池里把他们精心养大。这可耗费了我不少珍贵的药品,当他们获得了灵魂,会成为法力不输于我的亡灵。”
我说,“外面流传着的一个说法,你听说过么?”
“当然听说过,有些死人知道的总是比活人多一些。”她说,“‘不死君王’,艾略特·德·斯图尔特。”
“同样是三年前的‘篡权者’和‘弑君者’。”
“你想杀他。”
我沉默了,斫骨刀却在我腰间叫嚣着对鲜血的渴求。她看着我,却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用温柔的语调煽动起我最后的热望。
“放心吧,莱蒙。”她说着,眼洞里闪烁着傲慢的光芒,“不死者对上亡灵,只有死路一条。你选中的‘孩子’,将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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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这个女人对万事了如指掌的口吻。我本想恶狠狠地啐上一口,却又因为这个举动会让对方更觉得我孩子气而不得不放弃。
我将注意力从她转移到那些吊起的“孩子”身上。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最小的年龄似乎都比我大好几岁。他们的胸前涂着黑色的墨渍,七扭八歪的一堆字母,代表着他们生前的名字。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与那个亡灵——不,那个人相遇。或许是因为他那苦茶色的头发,或许是他胸前印着的字母最少,我选择了他。在机缘巧合或命中注定下,选择了他。
“Roe”。
R-O-E,罗。
第3章 罗
“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选择他么?”
女人幽冷的声音响起,一瞬间让我以为我挑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的情夫。我掌心里托着那个人的脚,逗弄着他冰凉而细软的脚心,虽然对方像具死尸一样没有任何回应。“舍不得了么,法师?”
女人道,“这是笔交易,没什么舍不得的。但我有必要提醒你一点,免得你日后来给我添乱。”
我依旧在抚摸那双脚,哼了一声,“说说看?”
“这个孩子的名字叫‘罗’。如果没有几年前那场意外,他今年该十九岁了。”
哦,竟然比我还大四岁。若我的哥哥还在,大概和这个叫“罗”的人一般大。
“你知道他的死因么?”
我耸了耸肩,“我不感兴趣。”
“可你必须知道。”这个女人开始喋喋不休,“这对你的决定至关重要。你的目的是复仇,莱蒙,你走得将是一条铺满火炭的荆棘之路。如果选择了罗,不仅会害他万劫不复,连你也会迷失道路。”
我漠然道,“亡灵不是会听从他的主人的话么?”
“但你们来自两个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法师眼洞中的光芒柔和起来,“罗是个孤儿,他一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是谁。”
“哦。”很乏味的开头。
“幸运的是,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同样,那也是他的不幸。”女人道,“收养他的是个寡妇,有一个卧病在床的小儿子。这二人需要有人为他们打理农田。罗很漂亮,他的眼睛尤其漂亮,就像晴空下波光粼粼的海洋。他被收养后就视那家人为至亲,耕作农田,照顾病患,收拾家务,每一样他都做得尽心尽力……”
我不由大笑起来,“或许我可以用他来拉车。”
“然后有一天,他的生活陷入了泥淖。”见到我笑,女人的脸色阴沉几分,“镇子上一位富商看中了他……”
我接道,“要把他带回去做男宠?”
“不。”她道,“他出高价,只要罗的一只眼睛,完整的眼球。一笔钱能做很多事,修葺房屋,治疗疾患,购买牲畜。罗回到家,对着镜子自己剜出了自己的眼球,将它装在匣子里呈给了富商。”
女人道,“有了钱,一切困难仿佛都迎刃而解。罗的那位弟弟病好了,剩余的钱还很充裕,那个寡妇不甘寂寞,找了个镇上的混子流氓当两个孩子的继父。很快,那个混球就败光了所有的钱,动辄殴打女人和孩子,让他们出去赚钱。”
我嗤笑一声,漫不经心把玩着斫骨刀。这种人我起码杀了有一打,芭芭拉说她最喜欢看我把那些男人剁成肉酱的画面了。
“直到有一天,罗的那位弟弟对罗说,‘哥哥,你把另一只眼睛也卖掉吧,这样我们就不用挨打了’。罗不愿失去最后一只眼睛,恳求道‘亲爱的弟弟,哥哥会努力去赚钱,不让你和妈妈挨打,能不能让我拥有这只眼睛,我还想看看这世界呐’。弟弟突然就哭了起来,‘可我已经和那位老爷说好了,如果你不把眼睛给他,他就要打断我的腿’。罗无可奈何,他在剜去自己眼睛时抑制不住地流了泪,然后,那颗眼球碎裂了。”
我突然笑不出来了。于是我拧开水囊,让腥血再次充满我的口腔,腥臭的味道像□□一般使我头脑清醒。
“你说的没错,他后来的确被抓了起来。”法师道,“不过不是作为富商的男宠,另一位大人物看中了他。在送往王城的路上,他从飞驰的马车跳了下去,随从拔出宝剑,刺穿了他的头颅……”
我打断她的话,“够了。”
“你想好了么?罗和你不同,他很善良,偶尔还很倔强。这些品质恐怕会给你造成一些麻烦。”女人指着其他几个躯体道,“这些孩子就不同了。这个生前因为偷了面包被打死,这个失足跌下悬崖,这个……”
“我要他。”我说道,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就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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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自己大部分时间是个冷静的人,起码不会被一些无聊的情愫干扰判断。但事实证明我实在自大,因为我每处命运的转折都是凭着一腔热血横冲直撞的报应。
我至今不知道自己那时选择罗的原因是什么,如果我能理智地分析利弊,或许就不会有日后那些麻烦事。但非让我说出一个理由,大概就是,他有一个忘恩负义的弟弟,我有一个狼心狗肺的哥哥,听起来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