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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心人——by浮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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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有一道目光是白色的。我转头望去,看见了人群中的芭芭拉。她忧虑地望着我,身旁站着石雕般的独眼艾厄。能再次在兀鹫城里看到那瞎子,我觉得自己比想象中愉悦。他那只黝黑的眼珠被火把映出好几重叠影,更难察觉里面潜藏的情绪了。
  埃利森那老头还在垂死挣扎,“陛下……求您看在我过去对旧国的微薄功劳,饶我这老头子一命吧……”
  “功劳?”我漠然道,一圈圈朦胧的焰色就像一串连缀的珍珠罩在上空,“私吞国库的财物,算是功劳么?我对你发了慈悲,怎么给那些被你剥骨剔髓的民众交代?”
  他吐息微弱地说,“那请求您……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几年啦,能否将我关在牢里,起码死得安稳……”
  “不可以,埃利森。”我冷笑道,“你在打什么鬼算盘呢?是不是想着,万一兀鹫城城破,说不定还能挺到弑君者杀进来的一天。我告诉你,将你吊在这里是为了给你曾欺压过的民众一个交代,而我,也将开诚布公,将实情告诉所有人!”
  众人对我这句话起了反应,狂热地叫嚷起来,挥动着火把表示赞同。法洛斯忠心耿耿地站在我身侧,紧抿双唇,目光炯炯地留心周遭的变动,命令士兵压下躁动不安的民众,维持秩序。
  几名随从快步跑上高台,手里捧着几本账录。我知道这些下城的人没受过什么教育,但把物证拿来能很好地展现诚意和郑重。
  “万疆帝国的子民。”我上前一步,微微欠身,诚恳地说道,“首先,身为你们的陛下,我得承认自己的过失。我每日国事缠身,便将征税的任务交给这位财务大臣。”
  我随手取过一本账录,翻开其中一页,扬声道,“这是我最初交给埃利森的任务,上面写得是征税的账目底线。我说,为了保证北境的稳固、尤其是兀鹫城的安定,我需要提升冬霆军团的实力……”
  下面有个不知死活的畜生嚷道,“陛下,那您要照顾军队,就可以折腾我们了吗?!”
  “噢,你这话就有些偏激了。”我依旧保持着平和的微笑,道,“并不是我私自偏袒和照顾军队,是现在南境的迟暮帝国虎视眈眈,已有入侵万疆领地的先例。万疆帝国要想维持完整,夺取更多的休整时间,必须巩固武装。至于折腾你们,你们大可以问问负责锻造武器的劳工,我是怎么对待他们的。而你们所抗议的重税苛税,并非我本意……这也是我要将这个罪人绳之以法的理由。”
  埃利森那个贼老头很快明白我的目的是什么了。眼看求饶无望,他猛咳几声,喘气道,“陛下……您光把罪责推到我一人身上,恐怕不太合适吧……征收进国库的每一笔账录,我都交给您过了目,您可是亲自点头首肯了……”
  “这正是我要惩罚你的原因。”我扬起下巴说道,冷冷地瞪着他,“正是你,伪造账录,将我蒙在鼓里,暗中剥削我的人民!”
  我将账录摊开,尽可能用简单易懂的说法向民众解释。期间埃利森还在狡辩,直到我让人搬出他家里的几大箱金币,贼老头才在众人的唾骂声里闭了嘴。呵,其实我知道他在贪污税物,只是没有及时阻止,反倒任由他心怀侥幸地窃喜。我故意让他瞒过我,让他放松警惕,让他露出马脚。现在看来,偶尔装个糊涂还真管用。
  我眯眼盯着民众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饥饿、丑陋叠上愤怒,那模样确实挺瘆人的。风波总会到来,总得有个人出来当挡箭牌。
  反正那个蠢蛋不是“为民着想”的索尔国王就对了。
  我充满温情地对人民道,“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要询问国王的么?今晚,万疆国王的时间属于他的每一个人民。”
  众人窃窃私语,显然底气没有之前强硬了。有人壮着胆子问,“那请问您,陛下。我们还饿着,怎么办?”
  “我一定会对你们进行补偿。我说过了,我有过失,我决不含糊其辞。”我高声道,“从明日起,多征的税会依照记录,重新发还。我也会命财务阁拨款,从外面购进粮食,进行为期五天的免费救济!”
  底下骤然响起欢呼声,先前众人的神情有多狰狞,现在就有多温顺。真是一群吃饱就不乱叫的猪羊。我怜悯地望着他们,暗暗冷笑。
  形势已成定局,民众的天秤已然倒向他们的国王,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当然,五天的救济,嗷嗷待哺的民众这么多,大概国库得搬空不少,就算有埃利森多年贪污的积蓄填窟窿也是差强人意。
  这下连国王都得节衣缩食了。倒是值得,只要值得,就有施行的价值。反正饥饿是我的老朋友,饿几天也饿不死。
  埃利森不再作无谓的挣扎,面色如死人般灰败,摇头喃喃,像个疯子,“装模作样……哼,国王……假的……都是假的……”
  再耽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跟厨师烹饪讲求火候一样,笼络人心也得把控节奏。终于到了我最爱看的画面。我摆摆手,示意行刑的士兵,可以绞断这个叛臣的气管啦。为了不让部分想投诚狗暮帝国的刁民惶恐不安,我特地没说埃利森叛国的内情。啧,万疆帝国的财务大臣竟然像狗一样去舔弑君者的靴尖,说出来我他妈还觉得丢人哩。
  绳套套进埃利森的脖子,一个士兵扯着绳头向后撤了几步,使劲一拽,那老头就嗖地一下升上去了。绳索在他脖间收紧,他双脚胡乱踢腾片刻,面色青紫,双眼泛白,彻底成了一具断气的干尸。
  随之就是民众的叫好声,万疆帝国的好人民啊,看来他们对死亡早就见惯不怪。我漠然听着他们解气的呼声,想着,跟耗子杰里米和耗子婆娘一样,很多人都是这样,一旦觉得自己惨到极点,便不会对其他人的凄凉遭遇报以一丁点的同情。
  除了罗那个傻瓜。
  在埃利森被吊死后,士兵将他的尸体解下抬走了。民众在底下乱哄哄地交头接耳,神情从最初的愤慨变为疲惫。事情闹成这样谁都不容易,幸好这种日子也不会持续太久了。我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肩膀,刚要唤法洛斯,却见那个傻蛋站在冬霆军前,不知比划什么。
  “法洛斯。”我叫他。傻蛋耳朵挺尖,一听我叫他,立马像只听话的小狗般蹦跶过来了,衣甲叮当作响。他注视我的目光里饱含着深切的敬意,看得我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看来索尔国王刚刚那场“交代”让银麟骑士心满意足。
  法洛斯将发辫甩到脑后,恭敬道,“陛下有何吩咐?”
  “召集士兵,呼吁民众跟我们去个地方。”我道,“我们在人蝠长城下集合。”
  当所有人拖拖拉拉地聚集在长城下,已是一小时后了。北境肃杀的夜风从平坦的雪原上放肆刮来,卷起一片苍茫的雪屑,众人裹紧衣物,在瑟瑟寒风里冻得直呵白气。我站在满目清寂的雪地上,感受着蓬松绵软的雪层下方冰冷干硬的泥土,靴底泛潮,像踩在一滩浅洼里。
  长城外壁上的尸骨正随风飘荡,漆黑破旧的尸袋上还残存着洁白的雪迹。这些人以及旧国的体面早就被摧毁得一点不剩,但我依旧凝视着他们,就像凝视着昔日万疆帝国最后的尊严。他们的亡魂依旧在城墙周围徘徊,沉浸于仇恨和痛苦的浊河里,难以安息。
  既然如此,便助我一臂之力好了。
  法洛斯用盾牌替我挡住凛风,在苍穹间的呼啸声中艰难问道,“陛下,您这是……”
  “再稍等一会儿……”我眯着眼,夹杂着沁凉雪气的寒风从我的绒裘底蹭过,“再过一会儿,你们便知道了。”
  ****
  他没让我久等。
  不过一刻的功夫,凛风慑人的呼啸声渐弱,随之于寂空缓慢爬升的,是一个幽谧空灵的歌声。那轻盈悦耳的旋律在浮动的雪屑跳动,飘荡在温柔的月色下,拨开了沉晦的云层,牛奶似的光芒从那丝绒般的罅隙中溢出,覆满苍冷的大地。
  缥缈的声音来得太神秘,就像日光下即将蒸干的冰块。很多人缩着身体,一听到那柔缓的曲调,纷纷诧异地抬头,茫然寻找歌声的源头。
  我呼出一口朦胧的水汽,目光平静地眺望向人蝠长城上方,某个泛着银光的墙垛。歌声便是从那里传出的,罗身披斗篷,头戴兜帽,坐在阴影里,仿佛与暗夜融为一体。月亮在他背后宛如一只巨大的银色圆盘,而他的歌声比我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要动人。
  他是属于我的亡灵,而今晚,银月和星辰都属于他。
  我凝望着他微不可察的身影,聆听他所吟唱的乐歌,蓦地便涌起一个念头,想抱过一架里拉琴,随他的旋律轻拨琴弦。
  ……
  “亡灵可以对亡魂进行歌声催眠?”
  我捧着那本《亡灵之秘》,倚在床头,指着上面一串注释。罗的目光移向泛黄的书页,微微蹙起眉头。
  他思忖道,“应该可以。只要亡灵愿意,它能用各种形式的媒介操纵亡魂的心神。声音,气味,光,都可以。”
  我嗤笑道,“既然这样,那些亡魂也敢招惹你?”
  他黯然一笑,“它们先前就被亡灵所杀,因此我不想再伤害它们了。”
  我道,“怎么叫‘伤害’?”
  他道,“亡灵的歌声其实对亡魂来说极具煽动性,很可能勾起亡魂一些悲痛、哀恸的情绪,从而使它们痛苦不堪。”
  “那你便不用担心了,罗。”我合上书,对他道,“我相信你的歌声,是不会伤害到任何亡魂的。”
  “你相信你自己么,罗?”
  ****
  我让他唱出亡灵之歌。
  那歌声原本如日暮长河般静静流淌,曲调忽然轻灵一跃,像游鱼跃出溪流,溅起珍珠般的水花。罗告诉我,每个亡灵唱出的曲调,既能引导亡魂的行动,同样可以让亡魂和人类产生一种神秘的联系。
  我问他那个联系是什么,他说不同的亡灵吟出的歌声千差万别,将魂与人连接的可能是温馨与幸福,也可能是悲哀与憎恶。他没有试过,也不知自己的歌声会产生何种纽带。
  而我只是说,唱出来吧,罗。
  我的亡灵,你会带给其他人爱与幸福的。
  我的思绪在他的歌声里沉浮,冷不丁听到法洛斯恶狠狠的咬牙声,“难道是……亡灵……”
  他猛地拔剑出鞘,一脸警惕。长城上悬挂的尸骨突然间动了起来,尽管很微弱,但我的确看清了那些摇晃的白骨,它们在尸袋里扭动,像一只只蠕动的蚕蛹。旋绕天际的夜风似乎将它们细弱的呜咽带到了大地的边缘,它们挣扎着,啜泣着,只属于骷髅的眼洞悲伤地注视着城下的人们。
  这时,城下传来惊慌的喧闹声,那些沸腾的声音如泡泡般满溢在这宁静的月夜。人们忽然伸出手,哭泣着在虚空中摸索,拥抱着透明冰冷的空气,肝肠寸断地呼喊着他们曾经亲人和爱人的名字。
  看来,亡灵的歌声对他们起作用了。
  法洛斯怒不可遏地挥剑道,“可恶的亡灵!竟敢迷惑民众……”他凶巴巴地嘀咕着,气势汹汹地将雪地踩出一串脚印,正想冲上城墙——
  我缓缓上前一步,负手挡在他面前。
  法洛斯的神情一下子变了,“陛下!”
  我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站在他面前,阻挡着他的去路,盯着他瞳孔里变换的色彩。法洛斯咬牙垂头,闷声道,“您不该这样做的,陛下……”
  【法洛斯……】
  银麟骑士噌地攥紧剑柄,忽然间,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法洛斯一怔,持剑的双臂颤抖起来。他僵硬地扭转脖颈,隔着面罩,看到了那个飘荡在半空中,浑身散发着微弱的金色光芒,犹如幻影一般的亡魂。
  【法洛斯……】
  那个慈爱的声音又唤了他一遍。法洛斯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望着似乎从透明的半空中剥离出实体的亡魂,鼻尖一涩,感到湿意凝聚成团,滚在热烫的眼眶内。
  “爸爸……”他哽咽着,望着亡魂淡金色的身影道,“爸爸……”
  【法洛斯……】
  亡魂朝年轻的骑士张开手臂,法洛斯哭喊一声,不管不顾地朝它扑去,穿过亡魂透明的身体,只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他的头发缀满了雪屑,法洛斯使劲用手擦拭眼眶,可热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在绵白的雪层上融出一颗颗圆形印痕。
  “爸爸……爸爸……”他坐在雪地里失声痛哭,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爸爸……我一直想跟您道歉……我杀了你……我有罪……我对不起您……”
  【没关系,法洛斯……我没有怪你,你也没有罪……】
  亡魂在只属于年轻骑士的视野中缓缓移动,飘到哭泣的骑士身边,伸手虚抱住他,【我就想跟你说……你做的很好,法洛斯,父亲为你感到骄傲……】
  我盯着傻蛋又哭又笑的身影,觉得他八成也陷进亡灵的歌声里了。我转头看向四周同样流淌着喜悦之泪的众人,忽然滋生了一丝不快。
  为什么他的歌声能引起那么多的共鸣,而我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有趣。
  看傻蛋的模样,他应该看见了他父亲的亡魂。我负手眺望疏朗的星辰,心底莫名感到了空虚。我低下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茫白的雪花,辨认着每一朵精致的花瓣。我该想什么?罗的歌声又能带来什么?我仰头望向天空,望向银月前的罗,可谁也没给我确切的答案。我脑海里依次划过我所谓的“亲人”的脸,爱戎的脸令人作呕,父母的脸令人厌烦,对洋桃的脸则只剩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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