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心人——by浮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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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它曾浸染日暮,飞过一望无垠的原野和馥郁芬芳的野花,与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我们共同朝着云霞蒸蔚的山谷呼喊世界和上帝,分享着彼此的快乐和悲伤。它让我感到无比熟悉,可此刻又是如此陌生。
它在呼唤我的名字。
“你果然还和以前一样。世界都变了,唯独你还是过去的模样。”
面前的女亡灵悲戚地说着,兜帽被夜风吹下。她凌乱的黑色短发在空中四散,露出了真正的面容。
而我的心便在看到她真实容颜的一刻,彻底如坠冰窖。
“你知道么……”
她朝我扑来,青白色的光焰在手心里燃烧,穿透我用以防御的光墙,声音邈远如风中交织的纤小飞尘。
“亡灵是可以变成人类的,只要它的主人死亡,只要它不选择陪伴在主人身边,而选择吞噬主人的灵魂。”
她击中了我,让我幽蓝色的光焰溃散消弭。我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头,从高空坠落,却被接在一双手臂上。
冰凉的泪水洒满我的面颊,流进我僵硬的眼洞深处。我动不了,只模糊地看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盈满泪光,就像融化的冰块。
“我要杀了你的主人,莱蒙·骨刺。我要将他扯下王座,将沉重的王冠狠狠砸到他那厚颜无耻的脸上。我要剥下他的灵魂,填补你的残缺,让你成为真正的‘人’……”
我昏了过去,灵魂在彻底丧失知觉的躯壳里横冲直撞,绝望疯狂地叫嚷。它痛哭着,挣扎着,咆哮着,想要冲破一切,想要让那再无生息的肉体苏醒站起。
——只有你才值得这一切,值得拥有一个完整的灵魂。
——你已经很累了,先睡一会儿吧,罗……
不要。
我听到了灵魂的尖泣。
我不要。
第67章 深渊之侧
法洛斯带领剩下的冬霆军撤离了昏藤古堡,驻扎在十几里外一座高山的山脚下。国王的亡灵在古堡一战后便失去了踪影,军中弥漫着灰色的情绪,连马匹的鸣叫声都衰残无比,像被冰雹砸烂的谷穗。
骑士明白,几年前嗜血亡灵带给他们这些持剑的战士——不如说是“人类”的阴影有多大。一个亡灵的存在便可使上万人数军队的努力化为乌有。青白色的光焰,如今,他又一次在夜空看到了。
法洛斯怔然注视着自己的手心,相同的焰色。假如每个亡灵所属的光焰颜色都是唯一的,那他几乎可以确定,几日前袭击他们的亡灵,跟当年格森·伦瑟尔召唤出的嗜血亡灵是同一个。
这是为什么?从他对亡灵有限的了解来看,一般亡灵只听命于他的主人。嗜血亡灵得到的应该是格森的灵魂,但现在它成为了弑君者艾略特的手下。如果不是艾略特用手段将亡灵收入麾下,那便是……
想到这一点,法洛斯登时觉得不寒而栗。
那便是,当年的嗜血亡灵,体内本就是艾略特的灵魂。而所谓的“格森·伦瑟尔召唤亡灵失败”不过是场诡秘的阴谋,引爆了事件背后一个巨大的可能性——格森·伦瑟尔或许本就是万疆帝国的叛徒,莫哥尔族的卧底和奸细,而他真正侍奉的其实是艾略特·斯图尔特。万疆帝国的覆灭,包括亡灵的屠戮,都不是命运的偶然,而是人为操纵的必然!
“该死的!”法洛斯气恼地怒吼一声,死死扯着自己的头发。在那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国王说的话,明白了对方的顾虑,以及那暴虐无常的脾气究竟从何而来。
只有一直生活在恐惧与焦虑中的人才会变得这样。因为他知道,与他们对敌的不是别人,而是深渊本身。
事情在疲惫的银麟骑士走进议事的军帐时,变得更加糟糕。
他环视一圈,在每个将领脸上都看到了相似的颓丧。法洛斯忽然很想嗤笑一声,发自内心地嘲笑当前的处境,嘲笑每个人,嘲笑他自己。
什么银麟骑士,他就是个废物。年轻的骑士甚至在想为何自己不是亡灵,手中没有那种碾压万物的力量。如果自己是亡灵,他一定要将艾略特以及那个女亡灵碎尸万段,为万疆帝国一雪前耻。
“骑士长,我们受到了黑枫平原驻军的来信。”一名将领面色沉重地将一封信递到他面前,道,“信上说……他们在那里,看到了亡灵的影子。”
法洛斯觉得自己现在几乎连拿起信纸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双眼空茫地扫视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好半天都没有声音。其他将领按捺不住,直接道,“他们看到了幽蓝色以及青白色两种颜色,就像两团飘浮的火焰。随后蓝色消失了,青白色则走向了……兀鹫城。”
****
——你已经太累了,先睡一会儿吧,罗……
我睁开了双眼,透明的冰层如穹隆般笼罩在我头顶,足有几米之厚,就像深海波光粼粼的水幕。她把我关在了这里,用亡灵之力将我锁住。我发现我身下的冰原出现一个巨大的凹坑,这个寒冰牢笼竟然是她揭下地表好几大块冰,用青白色的光焰照射,令融化的冰水填满冰块的缝隙,再度凝固而成。
“莱蒙……”
我哑声呢喃着这个名字,视线恢复清明,忆起昏迷前她所说的一番话,猛地挺起身,想要冲破头顶如幕墙般坚固的冰层——
“呃啊!”
从浑身上下传来的紧缚感几乎将我勒成一条缝。我跪倒在地,冷汗淋漓,发现我的皮肤上竟然画着一圈圈黑纹,外面浮动着青白色的光焰。那诡秘的黑色图腾仿佛有生命般涌动蔓延,就像缠在我身上的活藤,只要稍一动作,黑纹处便会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
我认出了这特异的生命体,为她的“良苦用心”倍感悲伤。
这是“荒沼荆棘”,荒骨沼泽特有的魔棘,不同于一般的荆棘只会缠绕在身体外侧,它会像寄生虫那般钻进去,与你的皮肤融为一体,留下的螺旋黑纹就是它们缠绕的本体。荒沼荆棘的可怕之处在于,越是挣扎缠得越紧,越是行动刺得越深。自很久以前,试图摆脱荒沼荆棘束缚的人,不是窒息而死就是疼痛而死,无一幸免。
要想活,就要安静、老实地待着,一动不动。
我知道她想要我这么做。
我抚摸着被魔棘缠绕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向浅蓝色的冰层。荆棘溶进皮肤,我连将它们解开的借力之处都没有。眼洞深处燃起幽蓝色的火焰,我看到那厚实的冰层内,蛛丝般纵横交错的冰缝映出了刺眼的青白色,就像一张绵密而无规则的光之网。
她将亡灵之力镶在了凝结的冰缝中。我苦笑着摇摇头,果然不止是冰层那么简单,她不会那么轻易地让我逃出去。
“我不会放弃的……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困住我,我都要闯出去……”我吃力地站起身,感到魔棘在体内又刺深了几分,寒气停滞在干冷的齿间。“菲琳……”
——你是我的敌人了。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是我的敌人……
这个念头让我想要落泪,而她泪眼滂沱的模样还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我和菲琳会拔刀相向,站在敌对的红线两侧,像两个走入角斗场的死士,只有置对方于死地才能存活。
还要以我们彼此的主人作为筹码。
我垂下头,听到了自己的哽咽声,眼眶仿佛被火舌舔舐那般灼烫。我闭上涩痛的双眼,吃力地抬起一手,忍着刀割般的剧痛,调起全身上下的力量。
幽蓝色的光球如萤虫般缓缓聚集,在我掌心里凝成一把小型镰刀。我持着它,抚摸着腹部和胸膛前,那仿佛在皮下蠕动的黑纹。背部大概也有,还有大腿,面颊。它们遍布我身体的一半面积,想必清除起来要费些功夫……
噗嗤。
这般想着,我剜下了我手臂上的第一块肉。伴随着碎肉跌落在地的闷响,我听到了魔棘枯萎干瘪的吱吱声。一团恶臭的紫黑色水汽从肉块逸出,彻底在空中弥散不见。
****
不止是女亡灵,在时隔半天,络塞湿地的驻军传来情报。昏藤古堡的三万士兵绕过一座坎迪维雅山,分两队朝兀鹫城进军。
“撤离昏藤古堡,让驻军退往黑枫平原,我们在那里集合。”
法洛斯下达了指令,牵出一匹四肢健硕的骏马,身披银麟骑士的圣甲,戴上头盔。他眺望着莽莽无垠的雪原,半晌无言,就像在揣测自己剩余的时间。
其他将领待在后方,犹疑道,“骑士长,我们真的不继续进攻了么?”
“现在的冬霆军还剩不到一千人。”法洛斯神色木然地说,“而迟暮帝国那边随时都可以征上大量壮丁。就算我们冲进他们的领地,也是十战九败的可能。”
战马发出一声长嘶,银制的鞍鞯结着一层轻薄的寒霜。他道,“但现在,亡灵和士兵威胁到了兀鹫城,威胁到国王和民众的性命。后方兵力薄弱,完全无法抵挡这种攻势。”
将领道,“那您……”
“我必须赶去兀鹫城。”法洛斯苦涩地说,“我先一步回到陛下的身边。亡灵放话要取他的性命,我便要用我的剑替他挡下劫难。君棋被吞,则满盘皆输。无论冬霆军最后能不能胜利,国王被杀害了,一样是失败。保护国王才是我身为银麟骑士的第一职责。”
他说着,那平静沧桑的双眼忽然闪过一丝泪光。骑士在面罩的遮掩下深吸几口气,声音嘶哑道,“但这样一来,战场上的布防就要靠你们了。我知道,身为主帅的我不该在这时候离开……”
“没关系,骑士长。”
这沉稳平静的语调令年轻的骑士怔然抬起双眼,隔着冰冷的头盔,他看到了其他将领们坚毅的脸,以及那一双双眼中冷锐坚决的光芒。
“别忘了我们也曾是巴克豪斯元帅手下的干将。”一位年纪稍长的将军笑道,“假若您在,我们自然听命于您。若您离开,我们也必会谨遵您的信念,誓死守卫疆土,直到战斗和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就是冬霆军即便在最落魄之时,也依然坚守的信仰和荣光。我们不怕失败,我们怕的是苟且偷生,不是么?”
“没错,我们不怕失败,怕的是苟且偷生……”法洛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声音沙哑,竭尽全力才不让自己落泪,“交给你们了。”
他们为彼此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阴云稍稍散开,淡薄的日光显出金灿灿的脉络,银麟骑士便在马蹄清脆的踩踏声和马鞭的甩动声里,朝冰雪覆盖的北方绝尘而去。
这一行,便行了五日。
为了减轻马匹的负重,法洛斯没有带太多的口粮。他饿了两天,眼窝深陷,风尘仆仆地骑着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骏马,如一个孤冷的黑色圆点,在茫白冷寂的雪原上疾驰。虽然迟暮帝国军队的前进速度很慢,但亡灵应该很快。一想到对方正逐渐逼近兀鹫城,法洛斯便心如火焚,顾不得胡思乱想,一心快马加鞭地赶路。
很快,他便赶到了铁锥山。
这座山凶险无比,是北境豺狼虎豹的聚集之地,入夜还会升起雾气,一连几日都不消散,更是加剧了山中人的行路难度。据说在这座险山里丧命的旅人不计其数。
但对现在的骑士来讲,他已经没有这么多的顾虑了。若是不绕过这座山,而从山中抄路,他能节省三天的时间,能快一分到达兀鹫城,国王和城内民众的安全便可多一分。
白色的骏马仿佛感知到了这座山某种危险神秘的气场,拼命扭头拒绝,不想入内。法洛斯冷厉地勒紧缰绳,抚摸着马儿的鬃毛,轻声道,“乖,这就是最后一程路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了。”
他发狠地抽打骏马,逼它跑上山,在幽冷空寂的林间疾步穿梭。山路陡峭,乱石如垃圾般散落四处,枯叶下爬满了五彩斑斓的虫豸。法洛斯闻到了空气中那股酸腐的味道,一股尸体和毒气相互混合的苦腥味。偶尔他能看到路边被碎叶杂草覆盖的的白骨,羽毛黝黑的乌鸦拥挤地围着尸骸啄食。
想到自己可能也会变为那堆白骨中的一员,法洛斯不但没有害怕,反倒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他在途中砍死了一只追赶他的花豹,生火饱餐了一顿。他已经在山中行了两日,如果保持这个速度,还有一天,他就能离开这座山,然后再在雪原上疾驰一天,抵达兀鹫城。
只可惜,在不过几个小时后,那匹疲累的马跌倒在地,口吐白沫,死了。
法洛斯一下子从马背坠倒在地,他仰头望着惨淡的天光,突然一阵乏力,如死尸般躺在荒凉险峻的山林中,气若游丝地喘息。他目光平淡地看着白马的尸体,想着,死亡真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死去的已经完成了使命,而活着的,还要继续在世上苟延残喘。
他拔出腰间的宝剑,将几欲散架的身躯撑起,走到高山的边缘,思忖计算按自己的脚程,拔步飞奔的话,大概还有多久能赶到……
喳——喳——
鹰隼粗粝沙哑的尖啸骤然在山巅响起,伴随着一阵低沉的翅膀拍打声,法洛斯迟钝地转动着冰蓝色的眼眸,黯淡的瞳孔忽然闪过一道光亮!
他差点忘记了。
铁锥山同样是北境食人雕的聚集之地,山巅之上有不少相隔甚远的鹰巢。父亲曾教过他驯化这强悍黑雕的办法,他记得他亲手驾驭的第一只食人雕。尽管那只猛雕后来在混斗中被国王砍死了,但年轻的骑士记得坐在它覆满坚硬羽毛的背上,翱翔天际时的那份激动和震撼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