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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心人——by浮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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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先生,这位太太,请你们听我解释……”
  黑发的女孩扯着妇人的衣领恳求,妇人为难地看着她,摇头想从她的手心里扯出衣物。不远处格瑞丝被她未来的“父亲”抱在胸前,瞧着苦苦哀求的她,唇边露出一抹轻蔑而紧张的笑。
  ——吉莉安,那本就不是你的错。你的爸爸没有真正杀死人,你也不是杀人犯的女儿……
  “我们不想要一个品行不正的孩子。虽然说你们这些孤儿,日后大多会有问题。”妇人忧虑地看着她,“上帝啊,你长得为什么这么像我们死去的孩子呢?我们的孩子不该和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如此相像……”
  女孩又从“菲琳”变成了惊惶不安的“吉莉安”。
  “嗨,决定好了么?我可以带走这个剩下的女孩吧?”
  小丑嘻嘻嘻的尖笑在背后响起,眼看夫妇二人将格瑞丝带走,吉莉安僵硬地转头一瞧,不远处是马戏团的敞篷马车,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在马车后穿戴戏服。他们身后搭着一座高台,马戏团的杂耍艺人就在上面表演,喷火的,踩皮球与高跷的,还有驯化怪兽的。一张张浮夸怪异的花脸都在歇斯底里地尖笑,像一面面浮动围簇在一起的面具。
  “不!”吉莉安惊恐地大叫一声,看着那些杂耍艺人仿佛见到鬼似的。她哭喊着想找到那对夫妇淹没在人群里的影子,后襟却被小丑一把抓起,道,“小丫头,从今天起你就是马戏团的人啦!我们的戏剧团里正好缺一只疯癫的小母猴,就由你来担任吧!”
  “我会听话,我什么也能干,求你们把我带走吧!我会乖乖的,求你们给我一个机会证明啊!”
  女孩绝望地大喊大哭,似乎在眼前看到一只张嘴狞笑的小丑脑袋。小丑哈哈笑道,“你什么也能干,那可真是太好了,马戏团里就需要什么都能干的人……”
  ****
  “玛茜,往左跳!”
  一道鞭子甩在女孩右侧,角度很刁钻,鞭梢刚好能刺到脚趾。女孩吃痛地跳向左边,另一道鞭子又如闪电般凌空甩来,有人喊,“玛茜,再往右跳!……”
  在马戏团,女孩的名字又从“吉莉安”变成了“玛茜”。玛茜是一只母猴的名字,由她扮演的母猴。她全身被一层粗劣的毛皮覆盖,在炎热的盛夏几乎要被晒晕,淋漓大汗湿透了毛皮。可她不得不在台上扮演一只张牙舞爪的母猴,在驯兽师的鞭子下作出各种滑稽怪诞的举动,以博得众人的喝彩和哄笑。
  “我们的事业真是伟大而崇高!”她的马戏团团长,曾经在酒后扯着嗓门吹嘘自己,“这世界充满了辛酸,除了那些住在城堡里的达官贵人,任谁都是一脸苦相。成年人每天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拧着丑脸为生计奔波,孩子稍微少一些,却也总是花一半的时间大哭大闹,以求得一块糖或一只玩偶。我们挥洒汗水,将欢乐带给其他人!我们一天没有时间放松悠闲,甚至没时间笑一笑,因为我们已将自己的全部的爱与笑奉献给了我们的观众……”
  玛茜听了只觉得恶心。
  “哈哈哈哈哈!”
  台下的观众都在鼓掌叫好,有人说,“玛茜,翻个跟头!”
  她的驯兽师甩动着鞭子,笑嘻嘻地说,“玛茜,来三个跟头给大家瞧瞧!”
  台上的母猴玛茜喳喳地挥动着双臂,吭哧吭哧笨拙地爬上台子。果不其然,众人看到她臃肿的动作又笑了。实际上玛茜并没有刻意卖蠢,只是身上的毛皮湿淋淋地裹着她,让她放不开手脚。
  她驮着那层沉重的毛皮,翻了三个跟头,在第三个落地时,噗通跌倒在地,腿骨应该是折了。母猴女孩倒在地上哀哀抽搐,驯兽师却挥起鞭子,瞪眼道,“你这小笨猴,是最近的香蕉吃多了吗!”
  鞭子声噼噼啪啪地响在自己耳畔,她被驯兽师打得哭泣求饶,发出吱吱的尖叫。众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哄笑声沸反盈天,雷鸣般的掌声不绝于耳。到了该谢幕的时候,女孩蜷缩在地上,被驯兽师拎起来,对准观众道,“好了,跟大家笑一个吧,玛茜!”
  ——不想笑。
  底下的观众连声附和,“笑吧,玛茜!”
  ——不想笑。
  啪啪,又是两鞭抽在身上,驯兽师狞恶地说,“不想笑,就让你哭哦,玛茜。”
  观众接的很快,叫嚷道,“哭哭哭!让它哭!”
  ——不想笑,不想哭。
  “笑吧,玛茜!”
  不想。
  “让她哭!哭一个,玛茜!”
  不想不想。
  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为什么观众都喜欢你啊,你个蹩脚的臭猴子!”
  玛茜被另一个男孩一巴掌扇倒在地。他们抢走了她碗里的面包和香肠,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地放进嘴里大嚼,还挑衅地大笑。据说这些男孩扮得全都是“公猴”,平日表演些跳火圈,叠高塔之类的游戏。但最近人们对公猴的表演不太感兴趣,反倒喜欢叫“母猴玛茜”出场表演。
  驯兽师曾问过一个观众为何喜欢“母猴玛茜”,那人答道,“因为玛茜在表演时总是很不情愿,所以我们喜欢看她如何被驯化,连看她被打都有趣极了!”
  恶心。
  女孩在男孩模糊的哄笑声里,趴在地上,双眼空洞地想,好恶心。
  男孩们疯疯癫癫地笑着,将女孩表演的道具拢在怀里,跑出了帐篷。玛茜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迎面就被一只硬实的玻璃球击中,眼眶传来火烧般的剧痛!
  “捡去吧!母猴玛茜!”
  那些男孩怪笑着发出嘘声,又将她的小鼓扔了过来。玛茜蹲在地上抚摸鼓面上的磕痕,看其他男孩接连将怀里的弹球朝她丢了出去。五彩斑斓的小球在阳光下蹦蹦跳跳,就像一只只跳跃的蚱蜢,灵活地跳进了水沟、石缝、灌木丛等一系列狭隘难见的地方。
  “哈哈哈哈,团长说过,谁丢了那些特制小球,谁就要挨棍子……”
  但事实上,玛茜并没有受罚。她那仁慈的马戏团团长看“母猴玛茜”这段时间极受看客欢迎,特地免去了她的惩罚,还在她的晚餐里多加了一份布丁。
  然后,很显然,她的布丁被其他男孩瓜分了。入夜,玛茜缩在潮湿的绒毯下,静静睁着双眼,听周围的草丛里嗡嗡响着轻弱的虫鸣。马戏团里的所有人都睡在同一个帐篷内,一旦夜幕降临,鼾声、梦呓声和磨牙声就像一出热闹的戏曲。
  只有帐外会留一人看守,防止外来的突发事故或有人逃跑。夜已渐深,幽冷的气息拂过皮肤,玛茜悄然无声地从绒毯上起身,如幽灵般走出了圆帐。
  帐外坐着一个男孩,昏昏欲睡地打着盹,正是白天领头欺负她的那一个。玛茜悄悄走过困倦的男孩,一只被她磨得无比锋利的硬质餐刀在袖口闪现着冷光……
  “哟吼,母猴玛茜,你这是要――”
  男孩发现了离帐的她。在对方露出那蛤|蟆般的笑容前,玛茜先一步将刀捅入对方的喉咙。
  “呃唔噢――”
  男孩的尖叫很快淹没在玛茜的手心里。黑发的“玛茜”死死盯着他,一手如烙铁般堵住男孩的嘴,另一手将餐刀在对方喉咙里转了个垂直的角度,鲜血四溢,软骨割裂,皮肉撕裂的声音沉闷而黏腻。
  在对方气息消散的那一刻,玛茜抽回手中的刀子,想,或许团长说的没错。这世界上的确有很多人乐意做那只听话的“猴子”,因为成为“猴子”能衣食不愁,更好地活下去。只要时不时挨上几鞭、几句训斥,在舞台上打几个滚,举手卖乖,“猴子”甚至能活得比一个“人”都舒服。
  黑发的女孩默默想着,唇边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
  ——他们不作为“人”而活,自然也不配作为“人”而死。
  ——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杀了一只滑稽扮丑的公猴子。
  她攥着那柄血淋淋的刀,走得回头再也看不见马戏团的圆顶帐篷,突然将刀子扔掉,趴在灌木丛里呕吐起来!她浑身酸软,虚弱地倒在爬虫乱钻的泥土上,哭了起来。
  她的父亲不是杀人犯,而她,一个“杀人犯”的女儿,终究成了个杀人犯。
  所有人都没有说错。
  ****
  简陋古朴的教堂里,满地都是干涸剥落的墙皮,窗户两侧的风铃发出刺耳难听的叮当声。一位老神甫慈爱地看着女孩,道,“有什么烦恼,尽可以向仁慈的上帝倾诉,亲爱的孩子……”
  “上帝,你好,上帝。”她安静地注视着神像,道,“上帝,我是母猴玛茜,我想死。”
  女孩玛茜回到了她昔日的故乡,那座充斥着贫穷的小村庄。女孩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上一个小土坡,坐到枯草地上,仿佛终于找到了令自己安心的归宿,喘着气,注视着天际尽头如织锦般瑰丽沉静的晚霞。
  苍穹波澜壮阔,人间死水一潭。
  她回到了自己的家,在墙壁的涂鸦上认出了曾属于自己的名字——“菲琳”。原来如此,她叫菲琳。她不是杀人犯的女儿吉莉安,不是母猴玛茜,她最初的名字,是“菲琳”。
  “菲琳,上帝会体谅你的苦难,他会给予你最好的补偿,前提是你不轻贱他赐予你的生命……”
  每当她走进教堂,老神甫都会苦口婆心地拉她坐在一起,打消她轻生的念头。女孩麻木地听着那些所谓光明的箴言,问,“神甫,您这一生中,真的吃过苦么?或者说,最重的苦楚又是什么呢?”
  神甫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女孩会如此发问。他叙说了自己的平生,女孩听得很认真,待对方口干舌燥地讲完,只平淡地笑道,“就这样啊,您还真是幸运啊。”
  为什么?为什么都是没吃过苦头的人,凭着一个天生纯洁、未经摧折的灵魂,向世间传播福音呢?他们真的知道苦难的分量么?连自己都没有受过苦,又怎么能感同身受地安慰其他人呢?
  但很快她发现,受过苦的人却无法彼此理解。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惨的人,从而完全丧失了对其他人苦难的同情。
  女孩在神甫的絮语中频频摇头,尽管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她的内心却寒风肆虐,冷彻骨髓。
  “菲琳,你要明白。‘希望’不是手中的提灯,它是暗夜汪洋中的一座灯塔。”
  老神甫说这句话时,菲琳正在书房擦拭一本本硬壳古籍。她弹去修士袍上的绒毛,看那些纤细的尘土在阳光里飞舞,熠熠闪光,就像钻石的碎屑。
  “有什么区别呢,神父?”
  “手中的提灯,是在你需要的时候,就能随时地照亮你脚边的黑暗。在这时,黑暗是不变的,沉甸甸地压上人们的脊背,变的是这一点光源。它是移动的,变化的,只属于你一人的,只为你自己指明方向。”
  “灯塔不一样。当你漂泊海上,见证了自己在天地间的渺小,为这份无边无际的黑暗感到恐惧,便会明白灯塔那一束微光的可贵。那束光投向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微弱而渺茫,是无数迷途之人的坐标。它无法到达你身边,无法被你握在手心,但它永远停驻在那个固定的角落,为你发光,为你导航。让你明白大海变幻莫测,而它却始终如一。只要它在,你便倍感安心。”
  女孩平静地问道,“那万一灯塔也灭了,该怎么办呢?”
  老神甫信誓旦旦地说,“不会的,灯塔是上帝的双眼,除非上帝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再注视他的造物,否则灯塔之光便永不熄灭……”
  ****
  老神甫和善的声音消失在了冰冷的棺木中。他死去的那一天,晦暗的苍穹下起毛毛细雨,闷雷如同咕嘟的奶泡,破碎在群山万壑之后。这个村庄里的人很冷漠,为老神甫送葬的人不超过十个,还有一半是要花钱雇佣的搬运工。
  然而那天夜晚,天幕澄净,群星璀璨,如无数明澈的眼睛注视人间。教堂里阒无人声,蜘蛛在角落里慢悠悠地吐丝结网。一个女孩踏着牛奶般的月色,持着一根燃烧的蜡烛,步入这座无人看管的教堂,仰头看向一座双手合十,眉眼慈爱的神像。
  “你蒙住了眼睛。”
  “你该死。”
  啪嚓一声,她掂起一块石头,打烂了瓷制神像的脸。


第79章 菲琳(下)
  在去找那个名为“罗”的男孩之前,她曾浑浑噩噩地考虑过死。
  她不知道自己对那个男孩的执念从何而来,只觉得如果到死也没和对方说一句话,一定遗憾万分。
  罗并不知道她的存在,然而她却已经悄悄观察了对方很久,近乎疯狂地对罗的一切了如指掌。
  起初是教堂的偶遇,她抱着一叠经书,看见那个叫罗的男孩站在窗外,紧张又羞涩地触碰一只扇动双翼的白蝴蝶。然后就是神甫的祝祷弥撒,她躲在柱子后,看男孩罗坐在角落,湛蓝色的眼眸中涌动着小心翼翼的虔诚,高举双手,俯身长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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