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心人——by浮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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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两位王子谈不上熟悉。他并非负责教导他们剑术的老师,平时也只一心一意守在国王身边,偶尔在宫中匆匆瞥见,也很快就移开了视线,鲜有与王子们有什么交流。
但自从毒蜂事件后,他便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莱蒙王子。并非监视什么,也并非探寻什么,只是他偶尔看见在夕阳里落寞静坐的小王子,心底会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怜悯。
男孩在他不该承受太多的年纪,已经承受了太多。皇宫不比乡下,乡下里一个丑陋的畸形儿或许很常见,但在皇宫里,便无处可去,只能忍受讥讽和侮辱。有些孩子或许能在这种压抑的环境变得强大,有些孩子可能终生都无法释怀。
无论哪种情况,只有一颗残缺的心永远不变。
【我怀疑莱蒙不是我的儿子。】
国王冰冷的话语又一次回响在脑海里,银麟骑士垂下头,想起几天前看到王后和格森·伦瑟尔幽会的场景,顿时觉得身心俱疲。
“……”
就在这时,一直呆坐着的小王子从石头上站起。他抱着那架诗琴,支着两条枯瘦的腿,耸着脖子,像只缩着翅膀的鸭子,慢吞吞地向前迈步。他走得心不在焉,噗通被树根绊倒了。艾厄悄声上前几步,看见王子就这样趴在地上,一个人突然地泣不成声。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上前道,“王子殿下。”
“啊——?!”瘦弱的肩膀猛地一颤,地上的男孩跳起来,双眼恐惧地盯着他,双手下意识捂住面颊。
艾厄躬身将跌到地上的里拉琴捡起,尽量放轻动作,不惊扰眼前惊慌失措的男孩,“给您,殿下。时候不早,让我带您回去吧。”
“呜……”
男孩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看见那银光熠熠的铠甲和森冷的面罩,仿佛意识到他是自己父王身边的贴身骑士,眸中恐惧更甚。他朝他一冲,夺走里拉琴,转身就跑,却又一次摔倒在地。
艾厄站在原地没有动,看小男孩狼狈地撑起身子,抹去脸上的眼泪鼻涕,最后看了他一眼。
“殿下。”就在那短暂的一瞬,他轻声道,“对不起,您……觉得很痛苦吧。”
男孩因为这一句话怔住了。艾厄走上前,半跪在王子身前,伸出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
“我保证。以后不会了。”他望着男孩呆滞纯粹,湛蓝色的眼眸,又一次坚声说道,仿佛要将这份感情牢牢锁进自己的内心。
“再也不会了。”
****
他直到最后也没有将实情告诉国王。艾厄有时候会想,他其实不算一个合格的银麟骑士,子嗣不正是王室的大忌,而他却将国王蒙在鼓里。尽管他觉得疑心重重的国王不会听取他的一面之言,但事实上,因为他坚定不移的证词,莱蒙王子,包括王后和礼仪大臣都逃过一劫……
若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若莱蒙王子没有变为“恶童王子”,若龙没有托梦给国王索取爱戎王子,若一切尚可挽回……
银麟骑士想,万疆帝国的未来会不会有所不同。
“既然莱蒙王子心术不正,无法无天,又不可能继承王位。恶龙想要爱戎王子,我们就把莱蒙王子当作‘爱戎王子’,送去魂烬之巅。”
格森·伦瑟尔的这条提议得到了国王议事团的一致同意。在下达密令的那天,艾厄跪在国王门外,低垂着头颅,紧攥银光闪烁宛如滴泪的圣剑,声调恳切而沙哑地喊道:
“陛下,请许我去魂烬之巅,与龙一战!”
大门的紧闭声几乎击碎了他的心。银麟骑士跪在冷硬的地砖上,双眼发红,视野逐渐模糊。他抬起绝望而固执的双眼,对着沉重的木门,一遍遍地喊着那不变的誓言。
……陛下,请许我去魂烬之巅,与龙一战!……
……陛下,请许我去魂烬之巅,与龙一战……
……陛下,请许我去魂烬之巅……
……与龙一战……
最终,他只站在冷风呼啸的城墙上,目送载着王子的车辇在茫白无垠的雪原上远去,泪如雨下,在脸上凝结成冰。
那时的他没想到,自己会在两年后,以同样的心情,同样注视着那位王子的身影消失在雪原之中。只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身后不再是万疆帝国恢弘威严的城堡,变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王族变为了森冷的尸骨,不愿投降的民众被流放至兀鹫城,曾经叱咤风云的冬霆军团灰溜溜地扛着军旗,随流放的队伍一齐被禁锢在长城两道黝黑结实的手臂内。
而他早已不是“银麟骑士”,是莫哥尔族的一名俘虏囚犯。他早该死了,在国王死去后,他早就该追随他的君主而去。
但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因缘巧合,他再度遇见了从魂烬之巅逃出的,似乎安然无恙的莱蒙王子。面前的小王子,也不再是过去那般落魄的模样。他一头红发如烈焰般耀眼,冷厉的蓝色双眸仿若两把尖刀,闪烁着夺命的锋芒。
艾厄将红发的莱蒙从莫哥尔族士兵驻扎的城中偷偷带出,于漫天风雪中在苍茫大地上拔步飞奔。他身体的温度在冰天雪地中一点点消失,而背后的红发莱蒙却犹如一块火炭,满载着经久不散的生命力,让他苟延残喘的身体喷薄出无尽的力量,硬是冲破了风雪的屏障,将对方成功带出王城。
“你叫什么名字?”
红发的莱蒙骑在一匹马上,肩头披着一件破旧的披风,朝他抬了抬下巴。
而他像从前无数次那般,注视着眼前的男孩,却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艾厄。”
“好,艾厄。”红发的王子漫声说道,“你也是万疆帝国的人吧?现在故国被艾略特占领了,想必你很不甘心吧。”
他平静地说,“嗯。”
红发的莱蒙道,“以当下的情况,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他勒紧马头,身体随马儿的步伐摇晃,“要跟着我吗,艾厄?我向你保证,不出几年,我们就能回来复仇。”
“我的两个哥哥还在里面。”艾厄道,“无论是死是活,我得回去找他们,再做定夺。”
莱蒙漠然道,“说不定他们已经死了哩。你确定要回去找死么?”
“嗯。”艾厄道,“确定。”
听到他波澜不惊的语调,红发的男孩笑道,“你倒是有趣。”他在高高的马背俯下身,用那种和过去判若两人的声音,对昔日的银麟骑士道,“六个月后,我们在北境附近的夜狼村集合。”
“若你能活着,来见我,行么?”
“行。”艾厄点头,声音变得嘶哑,“行……”
见他答应,红发的莱蒙满意地戴上兜帽,愉悦地大喝一声,“走了——”
“莱蒙。”
就在这时,他唤住了男孩,道,“孤身上路,务必小心。”
“呵,废话。”莱蒙笑着扯了扯嘴角,漠然注视着远方掩在皑皑白雪下的群山万壑,淡淡道,“我什么时候不是独自一人?”
艾厄静静地注视着红发男孩苍白瘦削的侧脸,凹陷的青黑色眼窝,微驼的脊背,以及眸中那一点永驻的孤寂和落寞。
无论对方是什么样子,无论是过去唯唯诺诺的男孩还是眼下冷漠不羁的少年,那一刻,他真的很想说,不,莱蒙,你不是独自一人。
一直,都不是……
但对方没有听到他说这句话,他也没能说得出口。漫天风雪遮住了他从口中呵出的水汽,冰雾在他漆黑的眼瞳前化为水渍,也遮住了男孩驭马疾驰的背影。当他望着那一抹如烈火般、消失在四面无限延展的白雪中的红色,忽然便眼眶发热,有种想哭、想跪、想冲风雪肆虐的沉晦天空高举双臂的冲动。
他想,他大概找到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啦啦啦”的营养液!昨天忘了说,今天补上XD
第85章 间奏·腿·臂·眼(3)
魂烬之巅上到底有什么鬼东西呢?
阿姆不太清楚,毕竟没有人亲自踏上那片土地,而捕风捉影的消息都不可信。万疆帝国的国王应该为此发愁很久了,自从宫里传言出了位“恶童王子”,可怕的天灾就接连不断地降临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帝国。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掀起洪水和海啸,冲垮了不少村庄,之后就是酷热的干旱,肥沃的土地如碎玻璃般层层龟裂,饿死的人数达到了帝国数百年来的高峰。
但更奇怪的是,每次天灾均以风调雨顺迅速收尾。有人说上帝的怒火发得虎头蛇尾,有人说万疆帝国受天神庇佑,有人说当灾祸降临,曾看到世界大陆尽头、魂烬之巅上,绵厚阴云中镶嵌的血色雷光。
“全他妈是胡扯的,什么魂烬之巅,我才不信这个邪。”
赖格醉醺醺地饮着酒,满不在乎地挥手大叫。此时外面入了冬,洁白雪花落满大地,阿姆望着细碎的绒雪,道,“很久也没瞧见艾厄了,不知他过得怎么样。最近连封信也不寄,宫里是不是出事了?”
赖格道,“艾厄有分寸,掉脑袋的事不会落到他头上。”
兄弟俩聚后别离。阿姆回到了城墙旁的驻屋内,接了上个士兵的班,裹紧棉衣走上城垛。他才歇了没多久就有人叫他,“阿姆,来帮把手,拉吊索。”
阿姆赶忙过去,握住冰冷的铁把手,边哗啦哗啦转着轴子边问,“怎么现在要开城门?”
“你别管了。上面有令,我们遵守就行。”
带铁制的闸门缓缓上升,阿姆从高大的城墙向下俯瞰,看见一辆马车从王城驶来,在冰雪中有条不紊地前进,最终穿过了城门,消失在广袤雪原的尽头。
从此,帝国再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天灾来袭。
****
两年后,万疆帝国兵荒马乱,战火纷飞。
这令许多人始料未及。当阿姆全副武装地与城墙上的众多士兵站成密匝匝地一排,准备从箭孔袭击城下的莫哥尔族,他沮丧万分却得强打精神。万疆帝国的层层防线被莫哥尔人突破,已经被打到城下了。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么?
他们的国王陛下亲自披挂上阵,站在高高的城垛上,帝国的旗帜下,朝莫哥尔族士兵喝道,“我们将战斗到最后一刻,我们决不投降!”
随即,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
莫哥尔族的军队举起了一只粗大的十字架。一个金发的瘦小男孩浑身赤|裸地被绑在上面,在寒风中瑟瑟摇晃。
敌军将领隔着城墙难以逾越的高度,语带戏谑地喊道,“这是您的小儿子,莱蒙·索尔王子,万疆帝国的国王陛下!若想放箭,您的儿子将第一个葬身箭雨之中!”
士兵哗然,被敌方这一招打得措手不及。每个弓箭手都满头冷汗地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蚊蝇般的私语声传遍城墙。
“我也是听说的,王子在两年前就离开了皇宫,被送往魂烬之巅,再也没回来过。”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莱蒙王子怎么会在莫哥尔人的手里?”
“这就不知道了。或许莫哥尔族离魂烬之巅很近呢,也或许是王子逃出来后恰好被敌军捉住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国王的决议。如果此时不用箭攻,将会失去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而一旦万箭齐发,毫无疑问,首当其冲的莱蒙王子将成为活生生的箭靶。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国王面色铁青,目光冷酷地唤人拿过他那雕满银饰的弓箭。万疆国王平静地将箭上弦,冰冷的吼声响彻天地,“我告诉你们,莫哥尔人。休想以此扰乱我等军心,现在一人不死,城中万人将死。血脉不破,则城池将破。且不说他是不是货真价实的王子,就算他是我的儿子,为了我的子民,我别无选择!”
嗖地一声,国王射|出了第一箭。无人犹豫,浩荡庞大的箭雨以遮天蔽日的气势朝莫哥尔人冲泻而下。地面上的莫哥尔军队随即挡起了无数青铜色的盾牌,嘶鸣的骏马跌跌撞撞地在锋利的箭簇奔跑,犹如一片浮动着绿藻的青灰色海洋。
而阿姆在放箭的空隙,偶尔会想那位王子怎么样了。十字架的踪影已经消失,敌军的人马都在躁动不安地躲避箭雨,唯有小王子生死未卜。不管国王这一举动是对是错,他觉得如果他是那位王子,当自己的父亲拿箭对准自己的那一刻,就算肉身没死,心也已经死了。
箭雨有效地抵抗住了莫哥尔人凶猛的攻击,逼其军队后退三尺。暂且休战的当晚,城墙上戒备森严,气氛压抑而沉重,阿姆在迷蒙的光芒中朝城外幽蓝色的大地望去,蓦地在地上看到了一个黑点。
他忙唤人用远视镜察看,发现那黑点周围散落着断裂的木块,一个少年模样的身躯嵌在大地里,像被无数只马蹄践踏入土般遍体鳞伤,灿金色的发丝则被凝固的污血染红,宛如根根溅血的银针。
是莱蒙·索尔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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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事阿姆就不是太清楚,他隐隐觉得那是脑袋进行自我保护的方式,抹去了最为恐怖的一段记忆。呼啸的风雪掩埋了地上的累累尸骨,凌乱的箭簇插满堆叠的断肢,血泊在冰天雪地里凝成了红宝石般的冰层,苍茫天地间,只有几道微弱刺耳的拖拉声,回荡在旗帜被砍断的帝国城垣上。
而不幸中的幸运是,他们三兄弟谁也没死,一齐被关入莫哥尔人的战俘营,在萧瑟寒风里挤成一团。
大哥赖格的精神还算稳定,艾厄就有些糟糕。他自从被关在战俘营里就魂不守舍,完全不复以往那沉稳从容的模样,偶尔咬牙切齿地瞪着呆滞的双眼,执着地含混地念着一个词,声调里充满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