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琴座不眠 番外篇——by忆梅下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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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戈尔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他想了想,轻轻说了一声:“谢谢你。”
贺敏行挥挥手:“吾辈之职责,没什么好谢。但你想好了,终身监禁没那么好挨。那个人也不会回来了。”
耶戈尔淡淡地说:“我早就开始服自己的苦役了。”
贺敏行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有告诉他游竞回来过的事情。人生已经够苦了,白白给人留一个海市蜃楼般虚幻的指望,是另一种残忍。
他最后只是说:“你欠我个人情。”
耶戈尔苦笑:“我这辈子没法还了,下辈子吧。”
贺敏行把咖啡杯子放回桌上,起身道:“一辈子还长,话不要说太早。”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还是那么肃然,如同在法庭之上的断语,眉眼间全是神圣不可侵犯。
贺敏行心中想,终身的苦役又怎么样,他早就被游竞判了死刑。
第91章
“阁下,好好想一想。”一个特工举起双手,试图走近耶戈尔一点,随即一枪打在他脚边,特工只好停住,干巴巴地说:“哈迪斯已经完了,这颗星球马上就会被亡命之徒占领。跟我们回奥菲斯,您起码会非常安全,而且体面。”
“你们打算放弃哈迪斯了?”耶戈尔问。
那特工苦笑了一声:“特别行动处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为了见不得人的特殊使命而生,平息暴乱可不是我们能够做到的。”
“我说的不是指你们俩,是奥菲斯政府,元老会准备放弃这颗星球以及这上面的所有人了对吗?”
“此刻帝国已经攻占天琴座小半国土,奥菲斯捉襟见肘,分不出兵力来对付一场小的暴动了。”另一个特工第一次开腔道,他的语气笃定而正义,但无法掩盖那言辞中的无力。
帝国作战部队不会把平民当作袭击目标,但是罪犯们就不同了,他们无法与正规军抗衡,手无寸铁的平民正是他们发泄自己暴虐的主要对象。
天琴座军队无法驰援,因为他们有更急迫的任务,更宏大的战略,肩负着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那哈迪斯星上的人,他们就不是共和国的公民了吗?不论无辜还是有罪,他们就应当孤立无援地面对一个活生生降临的地狱吗?
耶戈尔闭了闭眼睛,他仍然保持着自戕的姿势,一步步往后退去,特工不敢轻易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远去。
重物倒地的声音忽然响起,有人开了枪。
亚力缓缓地在耶戈尔面前倒下,他的眼睛还是充满了光,面向着耶戈尔,瞳孔中映着他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个先开口的特工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枪,他平静地再次开口:“阁下,为了不再出现更多的伤亡……”
他没再开口,因为耶戈尔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伸出手去,似乎要确定倒下的人是亚力。那只手快速地滑过亚力还在抽搐的嘴角,下颚,然后停住了鼻息处。
他抬起头来。
那一刻,两个特工突然意识到,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是曾经在奥菲斯大权在握翻云覆雨的秘书长,特别行动处的建立者,他的名声中从来不包括软弱和宽厚。
而仅仅一年,在接踵而至的奥菲斯风云变迁中,在眼前人宽大的囚服、披散的头发和无神的眸子这些令人迷惑的假象之中,他们竟然遗忘了这一切。
“或许我离开奥菲斯太久了。”耶戈尔站起身来,他的瞳孔还是暗淡的,但是他阴冷的神情代替眼睛攫住了眼前的两个人,令他们一时因震颤而屏息:“特别行动处什么时候有杀害平民的权限了?”
“先破坏规矩的是您,阁下,”特工飞快地回答,他握着枪的手还在抖,“我们的任务是带回您,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你们所谓的代价是一个无辜者的命。”耶戈尔冷冷地说。
“不,阁下。”那个特工回道,“是九条性命!我们来的时候是十个人!”他一直极力保持平静,但此刻他在嘶吼。
耶戈尔看不见他的模样,但是失明者灵敏的听力让他知道这孩子哭了,他的音色暴露了他的稚嫩。从耶戈尔管辖的时代开始,特别行动处就一贯喜欢招募年轻的成员,当然也和这份工作的危险性有关,特工们,他们的寿命都不会很长。
他可能是第一次出任务,就亲眼目睹了自己小队的成员们纷纷殒命,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指责他草菅人命冷血无情。
“我八个同伴因为这个任务而牺牲!而TM的是为了什么?为了救当权者的情人,一个倒台的政客,被讳莫如深的杀人犯!阁下,不要怪我说的难听,您有您的不情愿,我们也有我们的,相信您为此付出的代价小多了。是的,特别行动处不能杀平民,但特别行动处的誓言是做共和国的暗器,而不是元老的狗!既然大家都无能为力,那就互相体谅一点,同我们走吧。”
在长久的静默后,耶戈尔突然笑了,他说:“这就是我为之献身的共和国。”他没有焦距的眼神扫过眼前的人:“也是你们为之献身的共和国。一张巨大的画皮,一个赫连定的傀儡。我这辈子最大的罪过就是没有早点弄死赫连定。”
他忽然站得笔直,那松松垮垮的囚服在他身上像秘书长精心剪裁的制服一样得体:“请你们回去,代为转达特别行动处长官,所辖部门即日起解散,所有任务终止。该授权来自于执政院所签署《特别行动处法案》第二十九条创始者之权力,立刻生效。如有异议,提请大法官裁判。”
他勾着唇,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特别行动处建立之初,我还是一个没什么自信的年轻人,所以暗地里给自己留了一个后门,没想到真的有一天会用到。”
“从现在起,你们就不再是特工了,也就没有了拯救我的义务。再见。”他颔首,然后往远处走去。
“阁下!”耶戈尔站住了脚步。“您现在不可能在哈迪斯活下去的。”
“我是一个逃犯,”耶戈尔仍然没有回头,“不必为逃犯担心。”
两个特工并肩站在星舰前,一直目送着这位前上级。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原野的那端。
……
哈迪斯以监狱为中心建城,因此城区之外格外荒芜,耶戈尔跌了好几跤,额头流出了血。他想找根树杈来辨路,但是遍地探寻之下一无所获。
失去了视力还真是挺要命的。
他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伤口苦笑。
这就是他的结局?
若是三生有幸,史书一页记下来,似乎非常愚蠢而讽刺。奥菲斯贵族圈子里没有人敢得罪的耶戈尔,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初涉政坛整个国家都为他双手奉上的人,最终不明不白地死在战乱中的荒野。
如果他回到赫连定的身边,命运好像就回到了原来的步调。无论他要权力,还是要一个人的心,仍然轻而易举。但他最想要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
曾经光明而伟大的共和国,曾经刻骨铭心爱的人。
所以他不惧怕一个狼藉的结局,既然已经不再有什么好执着的。
一阵轰鸣由远即近,自头顶而来。
耶戈尔无谓地抬起头来,眉心渐渐地蹙紧。
这是军舰发动机的声响,不是一艘,是一个舰队。
奥菲斯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救援哈迪斯,那么,是帝国。
耶戈尔感到冰凉的血液泵入他的心脏。在他的预想中,或者在所有人的预想中,帝国不会进攻哈迪斯,这个地方是罪恶之牢,毫无军事价值。
除非所谓的皇储听说了哈迪斯的暴动,帝国部队是前来平叛的。
他捂着脸笑出眼泪了,赫连定倒行逆施,人民需要拯救者,他尝试过,但是失败了。
那人民的拯救者,竟然是复辟的帝国吗?
血气上涌,加上一晚上的惊慌乏力,耶戈尔只感到头脑一昏,倒在地上。
……
克罗托有些兴奋地拉着皇储的手,坐电梯而上,到了监狱的顶楼。
在暴乱平息之后,整个血迹斑斑的监狱被重新洗刷了一遍,此刻大楼是空荡荡的,只有近卫军守在各个角落。
年轻的选帝侯坚持要带皇储参观他出生之地和童年的“乐园”。
军队处于休整期,游竞紧绷的神经好不容易有放松的机会,所以罕见地听之任之。
毕竟放在地球上,在还是高三学生的年纪,天天就知道上课自习早恋打游戏,哪会像现在这样经历腥风血雨,好吧高三也腥风血雨但起码不是这种腥风血雨。
游竞并不感觉对未成年的克罗托有什么愧疚,天琴座多得是比他惨痛百倍的小移民,却没几人能有机会摇身成为一人之下的选帝侯,战争的残忍只是荣耀之下必然肩负的沉重。
克罗托是遗腹子,他父亲老克罗托在共和国胜利后因战争罪被处以死刑,对于娇弱的怀胎九月的选帝侯夫人,共和国随便安了个名头把她监禁在哈迪斯。克罗托家族是铁血主战派,坚定的保皇党,因此唯一的继承人必然要从出生开始就在共和国的全面管控之下,直到他死亡。
因为小选帝侯实在没什么罪过,身份又过于敏感,因此在哈迪斯的待遇还是非常优越的,直到反抗组织的人设法把他带离了监狱时,他还懵懵懂懂地把这里当成了家。
克罗托感叹道:“十年了,这个地方变得比我记忆中还要豪华。”虽然已经被囚犯们洗劫一空,从那些被凿得千疮百孔的壁画,烧得不成样子的家具和破碎狼藉的摆设,还能看出原有的高贵雅致。
“不知道后来又住过什么重要人物,估计也死在这场暴乱里了吧。”克罗托不安分地这里摸摸那里碰碰,皇储抱着肩膀跟在他身后,非常宽容地听他碎碎念。
克罗托忽然眼前一亮:“哇,这张床竟然没有换过!我要看我小时候刻的字还在不在!”
皇储一个没看住他,他纤细灵巧的身躯很快钻到了床底,耐心地寻找自己儿时的回忆,忽地一声惊叹:“哇,这里掉了一本书!”
克罗托钻了出来,手里扬着一本精装的小说,许是因为被主人掉在了床底下,它躲过了一劫,此刻还完好无损。
那是一本历史小说,纸质书在天琴座很稀罕,这一本装帧华美,封面有烫金的绘画,克罗托看到了封面的人物,趁着皇储没注意,有点慌乱地想把那本书藏起来。
一张书签掉落了下来。皇储拾起了它。
第92章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将那张薄薄的纸片翻转过来,然后皇储脸上那漫不经心的淡笑就冻住了。
克罗托从未见过皇储这样的表情,他真实的喜怒从不形于色,但此刻游竞像在隐忍着什么,好像他蓦然绷直的身躯里一直沉睡的鬼魂终于苏醒了。
克罗托害怕地把那本记载着游不殊家事的历史小说又往后藏了藏,但他随即就反应过来那并不是皇储所在意的。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齿紧咬,把那张纸片卷进手心里,揉捏成一团,青筋在他卷起衬衫袖子的小臂上突起。
像是痛极,但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又分明很清醒。
皇储冷静地把那张书签扔到了地上,他走到被毁得不成样子的书桌前,抬手一个接一个拉开所有抽屉,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剩下的无非是一些散乱的信纸,几支受潮的香烟,装着药品的纸盒都是空的,显然主人在最后的日子里已经无心收拾这个住所。
游竞不用拿起来药盒就知道上面印着什么文字,所有东西都是耶戈尔惯用的,书签上有他的签名,信纸的香气,烟卷的品牌,和血友病的特效药,这种药品在赫连家的医药公司中只为了一人专门生产。
克罗托亲眼看着游竞面无表情地掀翻了整张桌子,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暴君的神色,但他只是探过身子,语气低沉地问:“你说,没有找到顶楼的犯人是吗?”
克罗托看着他风雨欲来的眸子,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把俘虏的那些犯人集合起来,一个个核验身份,立刻!”皇储的语气中有某种急不可待的狂热,他匆匆地大步走向电梯。
克罗托连忙跟上他,小声请示说:“那暴乱中的死者们呢,本来今天下午要统一埋葬的。”游竞的脚步明显一滞,他低下头去,没有旁顾,克罗托看不清他的表情,阴影之中他的侧脸宛如一座山峦。
“暂时不下葬,尸体都运到广场上。”他说。
克罗托一惊,皇储已经大步离开了。
下面人的报告传来,在存活的囚犯中没有找到可疑人物时,皇储像是没听清一样,迟钝地又询问了一次。
“那就再排查一遍。”他这么要求。
……
“从那时候起殿下就在广场上一个个亲自查看尸体,还不许我们插手。”克罗托无奈道。
“不能让他这么翻下去,哈迪斯人员复杂,不是没有携带传染病的可能性。”河岸基地前司令副官,第一个反水投靠帝国的高级将领言静也慢慢皱紧了眉头。
他们俩一个是帝国肱骨,一个是共和国栋梁,本来没什么话好说,但同样对皇储殿下忠心无二,此刻不得不站在同一立场。
心思不那么纯良,老算计着自己那点弯弯绕绕的臣下,比如移民领袖李斯科早就跑了,他宁愿去负责哈迪斯的事务接管,也懒得管君主在这里莫名发疯。
克罗托斜了他一眼:“你去拦吗?反正我不敢。”
对于未成年的选帝侯来说,皇储是他主上,也是他半个监护人,平常只有皇储管他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