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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箔纸里的航海者——by影小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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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严,快开门,拿诗的人来了。”
  阿摆的声音。
  “爸爸,是阿摆叔叔,”小姑娘推着老严的肩膀说,“他说拿诗的人来了。”老严总算睁开了眼睛,鼻子里闷闷地“嗯”了一声,证明自己还活着,没死。回应是回应了,老严兀自仰躺在原处,不想去搭理那扇砰砰作响的铁门;小严只好撇开父亲,自己去开门。
  阿摆和阿铜站在门后;两人身边还有老老少少七八个人,这些人手捧一些颗粒物,在阿摆和阿铜的引导下进门来,依次把手捧的东西倒在桌子上,放完后就在桌子上取一张诗。待得来人都拿到了纸页后,老严一边垂着背一边倾身,先用鼻子闻了闻堆在桌子上的颗粒物,再拈了几颗,放到嘴巴里咀嚼。
  老严扫视了一遍稀稀落落的来客,而后低头说:“人越来越少了,东西越来越差了。”
  阿摆和阿铜看了看并没有写全的诗,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还看见纸页上爬了些皱纹,想都不用想,那是因为老严刚才发脾气,把整叠纸都摔在了地上。另外,好好一张桌子不摆正,却竖着摆放,使得并不宽敞的房间显得逼仄不堪;两人正向小严投去眼神询问,七八个读者中有人开口说话了。
  “咦?我本来以为,我这次来可以看到电视的,”腆着肚子的男人说,“阿摆,你没用我上次教你的方法修电视吗?”“修了修了,”阿摆说,有点无奈,“但它压根没有半点反应。”
  “而且它现在亮都不亮了,”阿铜说,“以前它插上电,屏幕至少还会亮的。”
  “坏了,它彻底坏了,”老严拍了一下手,引起众人的注意,“各位不要再指望看见什么了,拿上诗,走吧。谢谢各位了。”
  然老严成了透明的存在,大肚子男人无视他,挽起袖子,用干大事的架势走向电视机。
  “我亲自看看。”男人说。
  阿铜质疑:“你真的会修电视啊?住在地下的人里面,已经没人会修电视了……就像没人会修印刷机一样。”
  男人蹲在电视机旁边,乜斜了一眼:“我的祖辈会修电视,我是从小听着电视机的传说长大的……如果我们地下有哪家传承着印刷机的故事,那么肯定就有人会修印刷机了。”阿铜觉得莫名其妙:“我、老严、阿摆,都是听着印刷机的故事长大的。”
  “哦。”男人敷衍着说。
  他把桌子推开,随即一愣,因为他看见电视机屏幕自己动了一下。“叔叔,电视机里面有两个漂亮的小人,他们想逃跑,你不要让他们跑掉了。”小严走过来说。
  男人不大明白小女孩的话,只草草点了点头。而后他一手撑着电视机屏幕,一手拍着电视机顶盖,对阿摆和阿铜说:“你们是不是拆过它?”不等人回答,他复又转回了头:“真有你们的,拆掉过后又不装好,还抱怨说我讲的方法不奏效。”
  路之感到自己和姚一所在的空间震动了很多下。经由外面那男人的鼓捣,已经松动的屏幕又被安了回去;紧接着屏幕边缘原有的缝隙都不见了。接下来路之又听见了滋滋的电流声,与此同时铁皮墙围成的空间中白光大作,白光瞬间覆盖了整个视野。
  “亮了,亮了。”
  外面有人轻呼出声。
  阿摆:“看吧,没坏,还能使。”
  “说明刚才是你的问题。”阿铜说。
  不久,路之惊觉自己的眼睛竟然能够勉强适应白光,从而模模糊糊地辨出众人的神色。小姑娘还是在牢牢监视自己的玩具,另外,除了老严,其他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和小严一样专注的表情。几道目光汇聚在电视机屏幕上面,路之仔细看了看那些人的眼睛,看到他们的眼睛中开始闪动着一些真实世界之外的影像。
  老严强迫自己站起来,但只站了半分钟不到,就又一屁股坐下去。别人的眼睛里闪动图像,他的眼睛里却闪动着格格不入的泪光。
  水。
  路之觉得有一滴水落在了头上。
  姚一也有相同的感觉。于是两人同时抬头,只见头顶上的铁皮天花板变成了天空的样子,摇摆的雨帘自天空披挂而下,刚才落在他们头上的水,是雨帘中的两粒先锋。
  在雨滴和翻卷着乌云的天空轻叩两人的触觉和视觉之后,雨声开始冲击两人的听觉。
  大如瓢泼。


第17章 chapter seventeen
  一时间,电视机里面的铁皮墙像被颜料泼过的纸张,绚烂的图景刹那取代了上面单调的铁锈色。图景膨胀,剖开狭小的立方体空间,将人的视野引入了一个开阔地带。随着外面几个人的惊叹声渐涨,屏幕这头,路之和姚一的眼睛更加清明:楼宇大厦拔地而起,车道马路席卷而来;暴雨倾盆落下,把春笋般出现行人们赶到了各个建筑物的屋檐下边。
  从无到有,一幅陌生城市的图像在动态的过程中生成。
  最引人注目的是最高的那栋楼上面的巨大显示屏,里面好像在播放什么采访节目;但显示屏实在是被安得太高,路之也懒得抬头去看了。
  几乎是本能的,姚一敞开他那件被墨老师视作熊猫屎色的外套,把路小朋友兜进了怀里。然一件薄外套显然不足以抵挡暴雨,姚一被淋透之后,路之紧接着也被渗进衣服的雨水浇湿了。但姚一环着路之不放手,毕竟他少能找到理由把路小朋友牢牢束缚住。
  隔着一件黑色棉质上衣,路之的耳根贴在了对方的心脏附近。姚一的心跳很稳;路之想象着他的心脏跳动的样子,以及被心脏挤压出去的血液在全身上下回转的样子。路之的另一只耳朵被温热掌心按着,与噪音隔绝,于是他满脑子都是这心跳声了。
  良久,路之推了推姚一,从对方的臂弯里挣脱出来。
  此时姚一觉得这孩子像只多动的小兽,想到小兽不可能服管,他便松了松衣服,任路之钻了出来。路之移开目光,假意没有接收到姚一略带失望的眼神。
  “嘿,有你的,竟然真的把它修好了。”
  名叫阿铜的年轻人的声音。
  路之向刚才电视机屏幕的方向看去,发现自己居然依然可以看到铁皮房间中几个人的状态。姚一看着相同的方向,眼睛里面也是一些半实不虚的人影。现在,电视机里面的人身在开阔的城区,电视机外面的人反倒处于一空间有限的地方;这样来看,就跟双方交换了角色,老严、阿摆阿铜他们才是电视机里边的虚拟人似的。
  “哎哎,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其实你们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只是没有在意一些小细节而已,”修电视的男人心情大好,“哈哈哈,谁说我们地下的人都是傻子?没他们地上的人,我们也能活得越来越好!任地上的家伙去搞杂七杂八的事情吧!”
  突然,众人只听老严“嗤”了一声,不由怔住。
  老严的眼眶更深了几分:“电视机只是上面的人留给我们的废铜烂铁而已,你们抱着它欣喜若狂,还好意思说自己‘活得越来越好了’……放屁。”那男人的笑容冷掉了,面颊抽搐,几经犹豫,终于忍住了,没把所有人手中写着诗的纸抢过来撕掉;他只是撕了自己的纸,以受到侮辱的老读者身份,把纸屑摔在老严脸上,相当于拍了他一脸板砖。
  “去你……的。”男人很文明地骂了一句。
  “也去你的。”老严回说。
  “算了算了,你不要跟他计较,”阿铜对脸上微有红色的男人说,“诗人到了四五十岁,已经是非常可怕的老古董了。”
  “对啊他老了,”阿摆也说,“他连诗句里面的墨水都不能接受。其实我们也要理解他,就跟他以前理解不懂事的我们一样。现在他虽然不懂事,但他需要关爱。”
  男人平静下来。
  等阿摆和阿铜替他们从前的领路人“辩护”完毕,众人议论开了。他们纷纷低头读诗,读完自己的这张后还交换着读别人的,像是每个人的纸页上都写着不一样的内容;人们先是叹惋地摇头说“哎呀果然呀老严的岁数是大了”,接着他们聚焦于融化了文字的那滴墨水,以更加夸张的语气叹说“真神奇呀这些墨水一模一样难道是印刷机印上去的吗”。
  “画的。”阿摆和阿铜同时开口说。
  除此之外他们没再说一句话,更没有告诉大家,说今天的诗不全是“上了年纪的老古董”写的。
  “真棒呀。”众人继续赞叹说。
  老严坐在铁皮椅子上,双手扶着两膝,嘴角很沉很沉地下撇,扮演起名副其实的老家伙。
  “那里就是地面吗?那些人就是地面上的人吗?”
  小女孩的声音平息了议论声,独自回旋在铁皮房间中。小严指着电视机屏幕,扬起脸,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暂时没人回答她,人们陷入了回忆,回忆从小到大所听的长辈们讲的故事,思考此时此刻屏幕之中的画面,能不能与故事里最引人入胜的部分重合。
  过了会儿,大家都把头转向在场的一位老妇人。老妇人年纪最大,如果故事在时光之中代代传承有所消磨,那么既然如今人们渴求故事最原初的滋味,老妇人无疑是最有发言权的。
  半晌,老妇人笑说:“啊……是吧,那就是地面吧……看那一百层高楼。”
  众人很认真地数了数,过了会儿有人说:“不,远没有一百层,只有八十八层。”
  “啊……是吧,那就是地面吧……看那八十八层高楼。”老妇人改口说。
  除了老严,所有人都围拥过去,像是离屏幕越近,就离地面越近似的。
  路之和姚一这边,那“八十八层高楼”上的显示屏里,采访节目巴拉巴拉正说个不停。现下两人漫无目的,只随便捡了个屋檐,走到下面静站着。
  虽然没有刻意去听,但节目中能够传遍整个街区的声音还是零零碎碎地进进入了路之的意识,渐渐组合出了许多有意义的句子。路之听出那节目的采访对象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其“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在为整个世界勾勒一幅发展蓝图。
  对,整个世界。整个地球。
  “大人物”口才很好,而且,大概他形象也不错。毕竟其貌不扬的能言善辩者,常常被大众的偏见视为骗子。节目以“大人物”的发言为主要内容,采访者偶尔出声提问,目的是让采访对象换个角度继续说下去。采访者称呼“大人物”为巴利先生,一个问题一个“巴利”,逐渐把话题带出了地球,带向了浩浩宇宙。
  什么飞船什么舰队什么太空战争,各种各样的构想经由“巴利先生”的编织,在节目中轮番上阵。
  路之心想,他的穿越旅程还带有科幻感。
  扶了下眼镜,他抬头向上看,无奈显示屏实在被架得太高,楼宇楼的间距又太小,受阻的视线只能抵达那位大人物的领带。
  铁皮房间中的虚影还在。
  离电视机远的半截房间显得空落落的,只有老严一个人。路之看见他眼睛里面的东西从悲愤变成了悲悯再变成了悲伤和悲哀——他情感的投注对象从别的人转回了自己。老严开始从衣兜里掏东西:白色的,很长,手掌宽度。他默默地掏了好一阵,掏出了一捧白绫。
  一个把白绫随身携带的诗人。
  路之的大脑中敲出来这样几个字。
  接着,老严支起身子,站起来,扶着腰爬到铁皮椅子上面。天花板上有个不起眼的圆环,可容纳白绫穿过去;圆环肯定是老严早就准备好的,就像他早就准备好了一根白绫。在老严的行动再无半点歧义时,受到感召般,路之向着屋檐外铁皮房间中的虚影走了几步。雨点拍在了他头上,拍醒了他,这时姚一把他的胳膊拽住了。
  “小路?”
  路之见到姚一脸上有一丝不该属于他的惊恐。
  路之再看了下老严,而后向姚一摇了摇头。路之猜想,姚一之所以“惊恐”,也许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个会被死亡气息吸引的人。说不清楚刚才那是怎么了,路之只好冲对方笑笑;姚一拢拳轻咳一声,与此同时松了口气。
  “他们知道自己的生活中缺少诗,但他们并不需要诗。”老严盯着电视机里面的显示屏,用很小的声音自言自语。有一瞬间,他用凶恶的目光剐了一下侃侃而谈的巴利先生。“失败的,你会失败的。”老严说,“你可得给我听好了,这是来自诗人的诅咒。”
  而后,没有什么仰天太息的过场,老严打好结后,直接把自己挂上去了。
  起先他非常平静,甚至闭眼享受;可突然,他面有纠结,猛然睁眼,使劲挣扎,慌乱地呼吸,旋即奇迹般地挣断了他自己给自己安排的白绫。
  经由铁皮椅子缓冲,老严摔在了地上。动静不小,但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没有揉一揉被摔痛的地方,他迅速把飘在半空和挂在环里的两截白绫收回来,揣进衣兜。他斜在椅子上缓了缓,伸手揩掉脸上的汗。
  老严盯着小严,接受宿命似的出了口气。
  “姚一,”路之正了正肩上的绳子,说,“那里有很多人。”他也不去管铁皮房间中发生的事情了,因为他发现了更加值得关注的事。
  姚一看向路之所指的“那里”,确认自己没看错之后,立时把路小朋友一拉,揽着他冲入了雨中。
  铁皮房间内。
  “玩具娃娃跑了。”小严皱起鼻子,不高兴地说。她的第一反应是转头找爸爸,而她爸爸早就站到她身后了;小严撞到了老严的肚子,一瞬间忘了玩具娃娃跑掉的烦恼,咯咯咯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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