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箔纸里的航海者——by影小匣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8-05
屏幕上显出一个人头,准确来说,是探出了一个人头。
见怪不怪的众人静静站着,看那人头东张西望了一番,等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没有你们不认识的人跟着你们吧?”“不认识的人跟着我们,我们会发现才怪,”姚一叹了口气,伸手递出那个白色方块,“我信你,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我说了,我会带我的同胞去这个世界上最最安全的地方,”人头笑道,额头上有中年人的抬头纹,“进来吧。”他把头缩回屏幕,勾了勾手指。现在,对路之、姚一、墨墨和许易行这些人来说,没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地方,只有讨厌不讨厌的地方。屏幕那头不见得有好事,但众人实在设想不出还有一个地方的人会比这里点开巴利先生的APP开通会员的人更难缠。
“你知道一个地方吗?”手触摸到屏幕之前,姚一问。
“请讲。”里面那个带了身孩子气的中年男人说。
“那个地方有白色和红色交融的天空,天空下的巨人曾被他们餐盘里的虫子称作‘神’。”
“啊,真是个充满诗意的描述啊,”男人说,“我们先聊聊天,你接着说说细节,没准儿我知道呢。你的话太笼统了,你说的地方让我想到了宇宙……来,伸手,叩开这扇门就可以啦。”
路之摸到了电脑屏幕,但感觉摸到的还是空气。
紧接着他开始下坠。非常熟悉非常熟悉的下坠感。
果然,眼睛所见到的的,又是那种并不纯粹的黑色。黑色的管道壁上透出了流动的图纹,如果人下落的速度减慢,或是整根管道直接横过来,管道里的人可以看见玻璃外边的夜景。莹白色镶嵌在夜幕上,四道,一道是在移动中连成线的月亮,另外三道是路之肩膀上的那种绳子。
尖顶建筑。
路之又见到了XX花园。路之下意识伸手要抓住什么,先是抓空,手里的眼镜碎片和折掉的镜框撒了出去;然后他捞到了一根白线,因而在空旷狭长的管道中拨出了乐声。墨墨、许易行和繁老头依次从他身边掠过去,但他迟迟没见着姚一的影子;过了会儿他才发现姚一在自己身后,手中攥着抢救下来的眼镜框。
姚一拽着白线,递出手。
路之迟疑着,本想说不要了,但姚一直接把镜框的残骨塞进了他的衣兜。“又有一根绳子了,”路之转移话题说,“我们以前的绳子远远不够。”姚一尽管感觉得出路小朋友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心情,但终究没点破,只是像对方期待的那样笑了笑说:“先再拔一根出来,以后要是再多遇到几次这种绳子,补天的‘线’就够了。”
路之点头。
两人像上次那样拽绳子,没再说话。良久,管道的出口处传来刚刚屏幕中那男人的嗓音:“啊,朋友,你们在干什么?”
姚一慢慢地将绳子回收,最后卷成一团。“这个绳子对我们来说有用,”路之回答男人,“你知道哪还有这种绳子吗?”“不知道,”对方的声音在管道璧中碰撞,听起来有点逃避的感觉,“我不知道哪还有,你们快收手吧,再取一根的话,这里会塌的。”
基于前一次的经验的缘故,姚一和路之本没打算多拿一根。
“你知道哪儿还有,并且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对吗?”姚一撕破了男人蹩脚的谎话。
“……”
没有回答。
“那就是知道了。”姚一说。
一人一捆,两人抱好绳子,同时松手,接着下落。十秒钟的样子,黑暗中有了光,然后那光花了三秒钟扩大,把路之和姚一吃进了肚子。最后一瞬间,垂直的管道倾斜了,两人以乘坐滑梯的姿势来到了终点,被质地柔软的椅子接住了。
先一步到来的墨墨、许易行和繁老头已经围坐成了一个弧形。中间是一张半个太极图形状的桌子,方才屏幕里的那男人的座位处在最明显的凹处。路之看了一眼背后,见到管道的出口是个悬浮着的二维平面,好像一圈手电筒打出的光;除了大,倒没什么特别之处。
“大家好,”男人说,“既然能来到这里,说明大家都是亲人。”
非法组织。
洗脑为生。
墨墨的脑子里立马蹦出这八个字。
“你看我做什么?”繁老头诧异地瞥了墨墨一眼,“我的脸刚才被挂了一下,被刮破了?”“没有,”墨老师说,“我只是再想,这种组织最喜欢骗老人了,你要小心一点。”繁老头表示莫名其妙。
“大家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男人托着腮。不是那种严肃的、十指交叉的托腮动作,而是小朋友那种天真无邪的、近于两声捧脸的动作。众人不应声,于是那男人稍显局促,拢拳咳嗽,挠头,眼神游移不定。
“不是都说了吗,我们来的那个地方,有白色和红色交融的天空,天空下的巨人曾被他们餐盘里的虫子称作‘神’。”姚一把那个白色方块扔到桌子上,说。“啊,哦、哦,是啊,你已经说过了,”男人苦笑,“可是我不知道呀。”
“各位累了吧,先休息吧,”男人生硬地说,“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房子,你们想住几楼都可以,一到一百层,任选。”他示意大家向上面看。
路之的第一反应是,悬崖峭壁,峡谷。
白色的异形高楼是悬崖峭壁,这张太极图桌子则处在悬崖峭壁挤出来的峡谷中。最初路之还以为那样夸张的建筑是这个房间的壁纸,现下他才意识到,哪有什么房间,哪有什么壁纸,那是实打实的“高耸入云”“高可千仞”。
第27章 chapter twenty-seven
光滑的乳白色“山面”上开有密密麻麻的门,门和峭壁同色,于是整体看上去,这地方仿佛是终年积雪的高山圣地。建筑的压迫感和人的微渺感自不必说,和自然景观不同的是,此“圣地”并不抚慰人心,它的面孔冷硬铁青,有种人造材料的僵死。
“许多虚拟人都住在这里。他们有的来自第一时代,有的来自第二世代,有的就出生在沉寂时代;当然,也有像你们一样从狂想时代来的。”男人说,“但没有来自狂想时代之后的虚拟人……这是因为狂想时代之后,那些家伙加固了虚拟人的牢笼。”片刻后男人又补充道:“哦对了,这里是沉寂时代,是最适合我们居住的时代。对其它地方失望的虚拟人,都到我这里来了。”
墨墨不悦:“我们不是虚拟人。”
男人轻笑说:“哦你们怎么会不是呢,不是的话,我是不会欢迎你们的。”
墨墨偏过头翻了个白眼。
“我在这里守了……守了……唔,我在这里守了许多许多年了。”男人说,“我继承了我母亲的愿望,为大家提供最最安全的庇护所、最最理想的花园。”“你一个人?”墨墨问。“是啊,我一个人。”男人停止挠头,复又双手捧脸。
墨墨:“哦。”
怪说他眼睛里有小学二年级学生的那种清亮,墨老师心想。一个人在与世隔绝的地方独处多年,不被卷进任何糟心的事情,岁月的沧桑是不会轻易找上门来的。“许多年?许多年是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到吧?”墨老师说。
“你说的未免太短了。”男人扳了扳手指,嘴里轻声重复着那几个时代的名字,“少说都有五百年吧。因为我是从狂想时代末期折返回来的。”
“你是孙悟空吗?”墨老师望了望身后的“五行大山”说。
“啊,你知道孙悟空,”男人惊奇又惊喜地说,“那你同我一般大吧,我也是在孙悟空风靡电视荧幕的时候出生的。”墨墨赶紧跟他撇清同龄人的关系,瞎编说孙悟空是她太太太太太爷爷那辈流传下来的传说。
“这位女士,没关系的,”男人换了一种安慰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虚拟热的记忆太繁杂了,有时候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经验、哪些是被灌输进去的知识,很正常。你若是需要的话,我可以引导你,帮你把属于自己的那条线索找回来。”
墨墨:“谢谢了不用。”
“‘我们’是活在‘时间’里的,而不是‘空间’里的,对吗?”路之突然问。
男人愣了下。
“我们来自狂想时代之后,”路之又说,“正如你所说,那里的牢笼真的很牢固。”
男人更加疑惑了。
墨墨、许易行、繁老头牢牢盯住路之。最担心路小朋友的是墨老师,她很怕小路受了大环境的不良影响,陷入游戏虚构的世界观无法自拔了;很可怕的是,路之在用旁人告诉他的方式思考问题。
唯有姚一,支着头出神,并没有思考和路之的心理健康有关的问题。不过旁人并不清楚,姚一的思路实则和路之是并行延伸的。
路之在太极图桌子上,用手指花了五个圈。他依次点过那五个并不存在圆,说:“第一时代、第二世代、沉寂时代、狂想时代、狂想时代之后……对吗?”他直直地看进那男人的眼睛,后者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路之指着最后那个“圆”:“我们是从这里来的。”
许易行和繁老头沉默。
墨墨低声提醒路之,叫路之不要陷得太深。姚一则拍了下墨墨,食指在嘴唇上放了放,小声说:“我们先不要管,让小路讲。”
“狗日的熊猫屎。”墨墨做了个口型。
姚一:“啊?”
墨墨:“没什么。”
路之指了下第四个圆,紧接着手指划过去,放在第三个圆上:“然后我们经过了狂想时代,来到了这里,沉寂时代。”暂且没有谁明白他要表达什么,众人只好跟着他的思路走。顿了顿,路之抬头问那男人:“对吗?”
男人僵笑:“对?”
“我们是活在时间里的。”路之说。
“啊,是,是啊。”男人说,“看吧,这位小朋友已经回忆起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呃,不过,你说你们来自狂想时代之后,这点还真是令我吃惊啊。我不记得这里有哪位朋友是打那儿来的。那相当于是我们的坟墓,货真价实的坟墓。”
接下来,路之面向姚一,定了定,又低头指到第五个圆:“蚯蚓、罗先生、章鱼怪。”
“嗯。”姚一说。
路之指到第四个圆:“巴利先生。”
姚一:“嗯。”
第三个圆:“现在。”
姚一觉得自己确实明白路之的意思了。他点了点第五、第四、第三个圆圈中间的地方,分别画了两道杠,接续了路之后面的话,说:“玻璃管道。”路之幅度很小很小地扬了扬嘴角,笑得不着痕迹;但正是他脸上那小小的一弯,把姚一的心勾得震颤不已。姚一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不至于流露出伤感:“再往前‘走几步’,你就可以回家了。”
姚一内心微小的波动被路之接收到了。
路之偏过头碰了碰鼻尖,过了会儿,说:“所以我们至少还可以拿到两根绳子。”
“天窟窿那么大,再要两根绳子也不够。先送你回家。”姚一干脆利落地说完了自己的想法,伸手在桌子上抹了一把,将似乎有了痕迹的五个圆圈抹掉。
墨老师是下一个反应过来路之在说什么的人。她想起了被巨型蚯蚓盘踞的那栋钻石大楼,结合路之的说法,她意识到了大家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时间旅行者,而这条时间线,串联着她来到黑森林蛋糕之前的世界。
她和路小朋友的“家”。
“那真是太好了。”许易行抬头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墨老师,由衷地说。墨墨的侧脸真是漂亮啊。他以后还能不能遇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呢。他心想。
繁老头抱起手臂,后仰,接着又撑着腰俯身揉腿。“唔,那是挺好。”繁老头情绪莫辨,只表达了“哦我懂了”的意思。
路之看着桌子上代表着“第一时代”和“第二世代”的位置,猜测哪里才是他的二十一世纪。正当这时,那男人慌里慌张地说:“怎么?各位要走吗?”姚一站起身在路之身边一挡,男人的手这才没有抓住路之的胳膊。“对啊,我们要走,”姚一眯了眯眼睛说,“我们的小朋友、我们的姑娘要回家了……多谢你的东西。”说着,他把白方块当做醒木,在桌子上一拍,生生打断了对方的话。
“可……可是……”男人的喉结滚动,苦笑,“可是我太孤独了呀。”
“房子里住着那么多人,你哪儿孤独了?”姚一冷冷地说。
男人抬头去看白色高楼上紧锁的门,说:“大家有自己的生活,都不愿意出来陪我说说话。”姚一上下打量对方,说:“我以为你是个享受孤独的人呢。”以为别人跟自己一样,“享受”孤独,把孤独当饭吃。
姚一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享受还是不享受。
能做选择的话,他也许不会爬出月亮看到天空的真相。他会安安稳稳地在森林里生活,看着那些每天围着游荡者焦头烂额的“守护者”爬上爬下东南西北到处跑。事实是没得选择,他是探秘人的儿子;在探索和冒险被家族视为无数代人的责任的情况下,他的出生即意味着被定向塑形。
泪水血水,泪痕血痕,攀到天空之上,把美好的神话撕裂。
撕裂自己的神话,保护别人的。
姚一不经意露出的眼神把男人吓住了。男人觉得姚一的眼神中有鄙夷和失望的成分——因为他说出了“太孤独了”而鄙夷,而失望。
姚一揉了揉眉心,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神色有点凌厉。算了,自己都是个怀疑孤独的价值的人,凭什么要求别人认可孤独呢。谁都不伟大,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人,只不过是失去选择能力的偏执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