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箔纸里的航海者——by影小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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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之被墨墨说笑了:“不是。”
不是从前的生活有什么,而是没有什么。
“姚一在森林。”路之下意识就说出来了。这句话无比平静,无比平常,物质外壳里不夹杂情绪,但对着墨墨说出来之后,路之如释重负。想了想他又道:“我本来没打算走,当时没说出来,主要是怕姚一那边不好处理,白耽搁时间。而且我也应该送送墨老师。”
“姚一他……你……你跟他……”墨墨半天被捋直舌头,“呃我是说……”
“不知道,可能吧。”路之也含混地说。
“不过你回森林干嘛?你不是要请他到你家做客了吗。”
“我就想看看,看他补不补得好天。这事有意思,回去也看不到。”路之没敢说,锡箔纸餐盒碎了一次,就算被重新缝合,人们也需要几十年几百年的时间为补丁编一个故事。而美好的新神话又需要几十年几百年才能被人接受;毕竟真实的记忆带有血色,其结出的痂非时间不可消磨。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姚一花上他的一辈子,也补不好天。
看看就好。
路之这样欺骗墨墨,也是这样欺骗自己的。
他自己跟自己约定,说该断的念头一定要断;回家是肯定的,只是具体时间还确定不了。
墨墨在路之跟前拦了一下。她靠在贝壳岛山洞的洞璧上,用右手捏着左胳膊,犹豫了一下问:“小路你喜欢过女同学吗?”虽然经过了一阵思考,但问完,墨墨还是有点后悔,觉得不太妥当。然而路之在她说“算了”之前,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喜欢过”,还指了指鼻梁上原先架眼镜的地方,说他换镜片的原因就是为了看清前排“他喜欢的女同学”。
墨墨释然一笑。
在少女心的角度,墨大姑娘觉得路之和姚一很养眼,但因为他们是两个在自己身边的活生生的人,并非纸上、屏幕上的人物,于是职业思维作祟,刚才她免不了去分析路小朋友情感动机。现在的小学生也会懵懵懂懂地搞恋爱,墨老师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以后可能碰到的实例做准备,得想出各种道理,把孩子们纯真的情感带去“正确”的方向。
但墨墨随即意识到自己刚才对路之提的问题挺讨厌的。
好像在预备给别人纠正什么一样。
人也说了,只是“可能吧”,是不想讲得太明晰的那种想法。实在是不存在一加一等于二,我想你等于我什么你的那种正确性。
“抱一下咯。”墨墨张开手臂。
墨老师不太高,想摸一下路之的头还得垫垫脚。
路之反手拍了一下墨墨的肩膀,墨大姑娘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萍水相逢是真,人生有缘也不假,在与世隔绝的地方相遇旅伴,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经历。旅途虽操蛋,路上碰到的人还是很可爱的。
“帮我给许易行带个话吧,就说再见了。”墨墨放开路之,揩了下眼睛。
路之笑:“嗯。”从前姚一不是没为许易行的木讷担心过,担心着担心着,发现许易行不管怎么被提醒,变化都不大;加之后来队里的人常常把围绕许易行的题目发挥到领队身上,出于自保,姚一在明里也渐渐不提许易行的终身大事了。现在看来姚一的担心是多余的,人大好青年直溜溜一根草,自有明目的小花来靠。
墨墨和路之站了半天,都在等别人先走,自己好目送对方一段。最后还是墨墨推了路之一把,送他上船,这才转身往山洞去。
路之解开拴在“贝壳”突出地方的木舟,向墨墨再招手示意了一下,接着弯腰在“贝壳珠子”上一推。木舟这回是逆流,好在水速不快,路之一个人划桨虽然不会很轻松,但也不至于船胶在水面上不动。
身后的姚父姚爷爷喘着气,是解了半天锁链解不开累的。
“等到了,我给你们解。”路之一边翻浆一边说。
他想了想墨墨的话,觉得尽管现在面对的是自己,还是给不出清晰的答案。大脑在勾勒姚一的形象时,心中的情绪回应是一片混沌;这种混沌契合着原始人的感情,那些人生活的年代还没有把意识撕得支离破碎、钉得鲜血淋漓的语言概念,喜怒哀乐尚且无名,所谓感情都只是内心体验中救纠集的乱麻。
后来,人们在交流中打磨语言,发现某些大家共同的感觉可以被归类;于是让人舒服的那类叫喜乐,叫人难过的那类叫哀怒。对一个人的幻想在这个过程中有了“恋”的称谓,两个人相恋的幻觉便被叫□□情。
更“文明”的人热衷于切割概念。幻想中“纯洁无瑕”的那部分和“龌蹉肮脏”的那部分被强行分开,前者被歌颂,后者叫本能,上不得台面。再“高级”的人,就该争论为人传唱的那部分该被怎样的两个人拥有了。
概念再普世,也是别人的。幻觉和臆想为人不屑,偏偏这才和自己的生命有关。
路之突然有点烦躁,扬起浆拍了一下水;既挨了打又淋了水的姚父立时一通骂,虽是怒极的样子,但用词实在不算丰富有创造力,大概是没机会上网积累词汇。骂声勾起了路之“做梦”时的记忆;路之回头扫了一眼,迟到的一记眼刀让姚父噎了一下。
“姚一没有资格,你们就有资格了吗?”
姚父愕然又悚然:“什么?!”
“你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他在跟你算账。”老树根缓缓地说。
路之兀自道:“除了炼刀的材料,我还在森林的地下发现了很多枯骨。现在想来,那些是你们经手的‘游荡者’吧?用杀人的方式图便利的人,凭什么在背后对姚一指指点点?”说着说着他突然停止划桨,抬起一只脚踩在船沿上,手指海水:“各位还想回森林重找一位继承人吗?”
第43章 chapter forty-three
姚氏祖孙在议论姚一能否胜任家族工作时,显然没想到自己的话还能传到路之的梦里。没人想辩驳什么;姚父一脸自认倒霉的表情,路之在他眼睛里看到流氓混混那种“是啊就是我说的我干的有本事你把我怎么着”的感觉。
路之回敬一个“我咒你不得好死”的冷笑,然后不待人反应,转过身把浆一拍,继续撑船。
把令人恼火的事令人恼火的家伙撇在一边,感官便向着整个海洋开放了。红色茫茫,而无尽的水孕育出的温度和气味都带着凉意;世界的元素各安其位,其颜色却是喧嚣的。舟行其中,木船被冷寂的空气填满,溢出来的孤独来自一切活物与宇宙较量后的失败。
科学无力的时候神明便产生了。用路之老爹的话来说,科学无力的时候,神明的力量便恢复了。老爹致力于证明传说的实在性,他的坚持让他比所有“游荡者”都适合穿越到这片森林;路之说不上自己觉得老爹的研究有没有意义,毕竟人们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呢,总得有感知超人的先锋来带领整个时代思考,从而叫上亿人的观念世界天翻地覆。
尽管路之觉得老爹在另一个层面的“真实”里发现新大陆的可能性不大,到头来甚至乱流和狂潮卷到海底,死成永世不得超生的模样。伟人和庸人、伟人和祸害之间并没有云泥之别;人承认修不到上面的层次便会自归平庸,而往天上爬会万分痛苦,站在平地上往地狱里去,只需要无比轻松的一跃。
放眼望去,这海水就是具化的地狱门。锡箔纸餐盒中,从古到今,森林里不止一人拼命爬出了月亮和太阳的空洞,而后,那些人自以为的生命巅峰,却将他们推向了另一个极端。
被海水拍碎的尸骨不知会沉到哪。
海底和天空的顶部一样神秘。
船桨不断划开水,水面不断愈合;海洋皮肤上的伤呈现一显一隐的动态,隐现之间,让木舟行进的动力便产生了。
时空流动。船头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一股绵软的撞击感让路之回过神来。
抬头便是还在因餐盒里“长了虫”而黯然神伤的血色巨人。
“到了。”路之背后哗啦一声。
姚父拨了拨铁链,委婉地提醒路之给自己解锁。路之放下桨走过去,半蹲下来把对方脚踝上的铁链绕了几圈,但不久姚父意识到这人非但没解铁链上的结,还把结拧得更紧更复杂了。
“你干什么?!”
路之适时地往后退,避免姚父的脏手薅到自己的头发。
“对不起我没气够,两位还是自己玩吧,”路之说,“反正船上有吃的有喝的,而且各位平常貌似也没有下船的活动。”说完他弯下腰把刚才随手一搁的船桨往自己这边拉了一点,于是错失机会的姚父回身掀开隔板,胡乱翻找一通,看还能不能找到其它打人的工具。
“自己解好咯,”老树根对烦躁的晚辈说,“自己解吧。”
“你……要爬上去?”姚父忽然平静下来,而后用一种惊疑的语气问。路之站到船沿上,伸手抓住了血色巨人质感奇异的皮肤,用行动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巨人的皮肤像气球,人的手指嵌进去时会抓出凹槽;不过这种“气球又比真正的气球硬上许多,其下陷后产生的反作用力很强,攀登者容易被这股力抛进海里。
“你又不是姚一。你以为自己爬得上去啊?会摔死的。”姚父下意识要上去拉他,不过烦人的铁链把它给拽了回去。
劝说什么的,对路之这种表面守规实则喜欢越矩的人来说,无疑有很好的助力作用。两年前姚一也对他说过“乱跑乱爬是会死的”之类的话,就像在厨房里操刀的大人拼命把小孩子赶回玩具间那样急切。不过厨房里的大人没有想到,小孩子已经推开玩具间的窗子,顺着空调机在几个房间里穿梭过很多次了。
见自己好心好意的提醒没效果,姚父坐下来,冷笑了一声:“爬出那个洞的人,都会向往着外面,我还没见过谁心甘情愿回去的。哎,那边不是你家吗,游荡者们整天挂在嘴边的话,不就是‘我要回去’吗。”
路之:“……”
“喂,我说,你以为姚一把你留在身边,是真把你当成了亲人?”姚父仰头盯着锡箔纸餐盒的裂口,“我们家族的人会寻找继承者,继承者的人选不排斥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我的意思是,姚一看中了你,他很快会让你代替他的位置。是我把姚一带大的,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向往自由,等培养出合格的继承人,他就会撇下你,加入我们,和我们一起在森林之外探索了。”
路之低头扫了一眼木舟,目光没聚焦到任何人脸上:“你是说姚一每天都在期待‘退休’?”
姚父:“他的心根本不在森林里。他怀疑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意义,于是他把家族的秘密透露给了更多人,结成团队,目的是分摊责任,以让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脱身。你也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罢了。”
在阴谋里,姚父说不定会是个成功的游说家;可惜这里没有阴谋,他胡来一气,只能说明这片海把他的内心扭曲得不成样子了。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很蠢,不管在哪里,这句话似乎都有价值,能在滑稽的人脑袋上扣一顶写着我是笨蛋的帽子。
路之笑了一下,接着往上爬。想来他还得感谢姚父;之前他以为在别人眼中,自己在姚一那里并不算什么重要的人。
“神明会谴责你的!混账小子!”
姚父气急败坏。
船上三人的状态,就像躺在寝室床上空想世界人生的中二少年。单薄的认识是他们脑子里基本架构,棉絮般的想象力则填充其中;脑袋一进水,棉絮便膨胀了,膨胀到能顶破人类现有的知识框架,触及到宇宙终极奥义的地步。于是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外明世态炎凉内晓人心险恶,高深的言论张口就来;如果有人指责他们的棉花是毫无营养的存在,便心神崩坏,一通狗吠。
情有可原。姚氏祖孙没书可读,又懒于做点实事;在一片未知的苍茫中,编纂点慰疗心灵的神话,也算自我救赎的方式了。
只是这一家族以“探索”为己任,沦落至此,未免可气。
不知道是技术问题还是主观思想出了问题。锡箔纸森林算是指望不上这帮人了。
路之越来越能明白姚一抓着姚父时的气愤。这种气愤是,在狼爸手上辛苦长大的儿子,最后发现故作神秘的父亲连狗熊都不如。儿子很难不把自己的未来映射到父亲身上;形象崩塌的父亲让姚一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在一条通往“行尸走肉”的路上走。
路能不能在姚一这里分岔,真不是他能不能坚定意愿可以决定的。
路之再次往下看的时候,床上三人的脸已经是五官模糊的三个点了。关注脚下离地面有多远应该是攀岩者的忌讳,反正路之有点头晕,左脚甚至在赤色巨人的皮肤上滑了一下。没有保险绳,支撑路之坚持的原因之一,是只要自己成功爬上去,便又多了一个混江湖的技能。以后要是回去,可以找个地方表演徒手攀岩,用绝活赚钱,省得吃那位叔叔的用那位叔叔的,不自在。
想想真挺不错的。头不晕了手脚不滑了力气也大了。唔,理想让年轻人之所以是年轻人。
不久,路之已经爬到了稍稍伸手便能碰到锡箔纸餐盒裂口的位置。裂口最低的地方有被缝补的痕迹,一看那粗糙的“针线活”,路之便知道这是姚一拿着匕首和那几根线的杰作。裂缝并没有完全弥合,那块草叶般的尖利锡皮依然刺眼,是可以把人瞬间捅穿的模样。
路之再上去了一两米,便摸到了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