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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客栈——by来自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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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用。”
  老人谢过颜珋,却没有去碰茶盏。
  自凝成鬼体以来,他再碰不得世间的任何东西。能闻到茶香,已让他十分满足,并不奢望能品到茶味。
  “这是鬼茶。”
  “鬼茶?”
  “专为往生者所用。”颜珋坐到老人对面,轻轻打了个响指,一只精美的木盒从架中飞出,盒盖掀开,里面是六块色泽晶莹,制成花瓣状的点心。
  “请用。”
  将点心和茶盏送到老人面前,颜珋笑容温和,给自己另外斟了一杯茶,等老人慢用。
  老人迟疑片刻,终究抵不住诱人的香气,喉咙开始上下滚动。
  腹中开始轰鸣,却不似少年小武狼吞虎咽,而是再度谢过颜珋,自筷筒中取出一双竹筷,小心夹起一块桃花瓣状的点心,送到嘴边细细品味。
  点心入口,是许久不曾奢望的香甜。再饮一口清茶,苦意冲淡甜味,很快又生出回甘。
  老人吃下三块点心便放下筷子,哪怕腹中饥饿,仍不再动一下。仅端起茶盏慢饮,品味茶水的苦和甘冽。
  茶水饮尽,老人放下茶盏,对颜珋道:“我一孤魂野鬼,身无长物,不知该如何偿付店家?”
  “走入此间客栈即为贵客,茶水点心不过待客之物,无需放在心上。”颜珋笑道。
  老人仍有些过意不去,后悔自己不该禁不住诱惑,白用店主的茶点。
  “先生当真在意,不妨将生前之事讲给我听。”
  颜珋收起茶壶茶盏,起身自架上取来一只木盘,盘分四格,格中盛放鱼干坚果。又取一小坛美酒,两只浅口酒杯,分别放在自己和老者面前。
  “生前之事?”
  “对。”颜珋提起酒坛,清冽的酒水滚入杯中,室内的茶香很快被酒香取代。
  “能入我黄粱客栈之人,必心存执念。我观先生成鬼体时间不短,怀有执念却少生戾气,委实不多见。可否将事讲于我听?或许我能助你了结这段因果。”
  老者沉默半晌,到底端起酒杯,仰头饮尽杯中酒水。
  “您说得对,我确实存有执念。成了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世间多年,为的就是能寻到一个人,了结一个心愿。”
  “愿闻其详。”
  老者提起酒坛,为自己斟满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酒水微甜,初入口十分绵软,待从喉咙滑入腹内,刹那如烈火焚烧。这种灼热感对鬼魂来说近乎奢侈。
  “我姓傅,双字明生,一九二三年生人。祖上世代经商,家中开有三间绸缎庄和洋货行,家资算得上充足。”老人一边饮酒,一边陷入回忆,对颜珋娓娓道来。
  “我有三兄一妹,二哥三哥皆早逝,长兄早年出洋留学,同我并不亲近。唯一亲近的妹妹,因早产自幼体弱,家中遍寻良医问药,保得性命,仍是难去病根,一年的时间,有大半年都要吃药。”
  “我上学时不太平,许多地方都在打仗,乱匪横行。家中的生意不好,税多且不说,还要提防匪徒,近乎是每况愈下。不至于入不敷出,也仅能勉强支撑。”
  “后来……”
  说到这里,老人声音停住,低头看向酒杯,原本灰蒙蒙的双眼,飞速闪过一道红光。
  “后来,县城进了日本兵,四处烧杀劫掠,家中的绸缎庄和洋货行被一把火烧尽,母亲和父亲死在枪下,我带着妹妹逃,中途遇上一个日本兵,是家中长工和厨娘拼了性命,才换得我们……”
  老人声音低沉,渐渐带上哽咽。
  “到处都是血,四周都是火,耳边尽是枪声和惨叫。我们逃不出去,只能躲在巷子里。妹妹说,带着她我跑不了……她趁我不留神,独自跑出巷子,被那些畜生……畜生!”
  老人用力抓着头发,痛哭失声。
  这段记忆压在他心中几十年,每次想起都像是被刀子划开胸腔,一次又一次扎进去,血始终在流,从来不曾愈合。
  “我冲出巷子,被一枪打中胸口,很快人事不知。”
  “我以为我死了,可我没死,竟活了下来。”
  老人单手捂住胸口,破旧的外衣下,遮盖数道伤疤,有枪伤,也有刺刀留下的长疤。
  “一座县城,最后只有不到十个人活下来。”
  “那群畜生离开后,我连家人的尸首都找不全,没法为他们收敛,只能捧几捧焦土,在城外起三座坟头。”
  老人低下头,注视颤抖的双手,依稀能看到当年徒手扒开焦土,十指破损,鲜血淋淋。
  “再后来,我找到军队,从十几岁开始扛枪,跟着队伍转战南北。因为认识字,又几次立下战功,被连长带在身边。”
  “等到赶走那群畜生,我就解甲归田,回到家乡后,独自守着半焚毁的老宅,没有娶妻,也没有半个儿女。”
  烽火遍地,侵略者肆虐的年代,老人的遭遇随处可见。他失去家人,失去一切,对侵略者的仇恨让他拿起枪,毅然决然走上战场。
  一次又一次鏖战,一次又一次拼杀,战友一个个倒下,枪林弹雨中,他从没奢望能活下来。
  “不打仗的日子,我最常想起的反倒是打仗的时候,同班的战友,会骂人的班长,脾气暴躁的排长,读书人出身的连长。”
  老人的语气带着怀念,脸上表情开始放松。
  “早二十年前,老战友聚会,我和三个老家伙去到当年的战场,坐在连长给我们训话的地方,喝了整整半夜的酒。然后就哭,边哭边笑,笑到后半夜,遇到民警过来,原来是有人报警,以为我们是几个老疯子。”
  回忆起当时,老人竟大笑出声。
  颜珋没有打断他,只是陪他饮酒,听他说话。
  最后,是老人主动转开话题,提及他唯一的执念。
  “我想找一个人,我的大哥,也是当年队伍中的参谋。”老人的表情变得严肃,双眼中再次闪过红光。
  颜珋放下酒杯,道:“若令兄在世,我必能助先生寻到。如已往生,就只能到地府寻人。时间久远的话,怕是早已经投胎,再世为人,寻不到了。”
  “他没死。”老人斩钉截铁,“我知道他没死。但我不能离开这里,离开就会被鬼差抓捕,没法去找他。”
  “是为寻亲?”
  “寻亲?”老人声音粗噶,笑容冰冷,周身突然涌出黑气,虽然稀薄,却是成为厉鬼的先兆,“我要找到那个出卖战友,投敌叛国又躲开制裁的畜生!我要亲手结果他的性命,带着他一起灰飞烟灭!”


第15章 阴兵
  往生者同颜珋结下言契,甘愿付出一魂一魄,为的多是回溯过去。
  老人则不然,从战争岁月中走来,他要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更清楚明白地告诉颜珋,他要取人性命,对方还是他的亲生兄长。
  他的执念和旁人不同,并非拘于自身,而是要为死去的战友报仇,让当年叛国行恶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要找到他,亲手杀了他,让他再不能为人,更不能投胎转世!”
  老人咬牙切齿,黑色戾气若隐若现。
  因其生前为国为民,一身浩然正气,哪怕凝成鬼体多年,执念渐深,仍如颜珋之前所言,始终没有成为怨鬼,更未变作厉鬼。
  “当年究竟发生何事?”
  酒坛已空,颜珋又回身取来一坛。坛口拍开,香气更加浓郁。
  “当年,当年……”老人端起酒杯,杯口已经送到嘴边,手却开始微微颤抖,酒水从杯中洒漏,沾湿桌沿。
  见老人双眼浮现红光,黑线在脖颈和脸颊上蔓延,颜珋立即点住老人眉心,让他迅速清醒过来。
  意识到刚刚发生什么,老人向颜珋道谢,叹息一声,将当年发生的事尽数道出。
  “那是一场硬仗,师部下达命令,坚守阵地,不许后退半步。师长亲身为饵,调动所有情报人员,专为引敌人入瓮。”
  “若是计划成功,就能卡住敌人的脖子,切断两支敌军的联系,趁其主力被牵绊住,里应外合逐一歼灭。”
  老人凝视酒杯,杯中并无倒影,他却看得格外专注,双眼一眨不眨。
  “连长给弟兄们训话,一定要坚守阵地。他战死,排长顶上,排长战死,班长接替。连队上下每人配发一枚手榴弹,就是死也要拉着敌人一起!”
  老人声音低沉,眼底红光频闪,脸颊和脖颈却未再出现黑线。
  “战斗打响后,敌人果然走进包围。弟兄们全都豁出性命,子弹打光上刺刀,刺刀拼不动就拉响手榴弹。走上阵地的那一刻,就没人再想活着离开。”
  “原本敌人被拦在阵地前,寸步前进不得。我们的援军接到电报,开始从外围包抄。计划顺利地话,哪怕不能全歼敌军,也能狠狠咬下对方一块肉来。可……”老人声音哽住,良久才道,“谁也没想到,一支伪装的敌军冲破防守最薄弱的地方,摸到真正的指挥部!”
  “师长战死,护卫师部的独立旅不存一人。”
  “失去统一指挥,各部只能各自为战。杀红了眼,弟兄们全都在以命换命。坚持整整一天一夜,本该出现的援军却迟迟未到。”
  “天明时,等来的是敌人的大部队。”
  “援军被反包围,突围不成全体殉国。”
  叙述到后来,老人的神情不再激动,头低垂着,背伛偻得厉害,仿佛被千斤重量压弯。
  “在敌人要冲上阵地时,终于有援军赶到,他们人数多,拿的武器却破烂,多数还赤着脚,连双草鞋都没有。”
  “就是这样一群人,身上绑着手榴弹,不要命的冲向敌军,冲到近前就直接拉响。”
  老人头垂得更低,双手用力抓住头发,喉咙里像是含着石块,声音哽咽沙哑。
  “他们用血开路,护着剩下的弟兄冲了出去。敌人在身后追,他们一批批留下,每次身后响起爆炸声,就……留下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我和两个弟兄是从死人堆里被扒出来的。”
  老人单手按住左腿,那里曾有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疤,是被炮弹的破片划开,整条腿险些废了。
  “冲出包围我才知道,自师长以下,旅长、团长尽数殉国,官兵多数战死。从阵地上撤下来,冲出包围的弟兄加起来还不到一个连。”
  “支援我们的有游击队,有乡勇,竟然还有当地的土匪和马匪!”
  “后来呢?”颜珋执起酒坛,为老人注满酒杯。
  “后来,我就跟着这支枪都没有几支的队伍,中途被另一支军队收编,数年南征北战,一直打到胜利,将那些畜生彻底赶走。”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有些激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最后一仗,我和手下的弟兄包围一支日军中队。仗打了足足两天,我们才攻上阵地。上边下达的命令是留俘虏,可我不愿意!那些死去的弟兄,战死的同袍都睁眼看着我,凭什么要留这些畜生的命?凭什么要给他们优待?!”
  颜珋没出声,手指摩挲杯口,在灯光映照下,瞳孔呈现耀眼的金色。
  “我亲自下令,把他们全都埋了。他们当初如何对待重伤的弟兄,我就如何对他们,一报还一报!”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血债血偿!”
  老人捏紧酒杯,双眼现出红光,周身黑气涌动,却并未予人阴森之感,反令人感到痛快。
  “战争胜利后,我陆续找到同部队的几名兄弟,从他们口中得知,我的大哥竟然还活着。”
  “当年师部遇袭,他主动请命上阵地,战后一直没露面,所有人都以为他战死,还给他颁下荣誉。后来他出现,说是当年重伤,昏迷不醒被老乡救下,伤好后找不到老部队,索性加入另一支部队,这才失去联系。”
  “当时很乱,别说杂牌军,正规部队的番号都不齐。没人怀疑他的话,尤其是他还道出当年的真相,说是有情报人员泄密,才使得师部计划落空。”
  “他所在的部队尽数战死,只有他扛着残破的战旗,带着战士的遗物出现,战士们的亲友都很感激他,压根不会对他的话存疑。”
  老人放下酒杯,直接抄起酒坛,对着坛口狠狠灌下两大口。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
  “当年泄密的根本不是什么情报人员,是他!”
  “早在他出洋留学的时候,就和日本人联系密切。师部制定作战计划,设置伪装点,他全都亲身参与。战斗打响之前,他主动请命守卫阵地,离开师部,全都是计划好的!”
  “泄露作战计划的是他,给出师部位置的是他,告诉敌军防守最薄弱处的更是他!”
  老人越说越激动,双手用力握拳,黑气越来越浓。颜珋不得不再次压制他的戾气,不令他陷入癫狂。
  “什么被老乡救了,全都是假话!是他带着那些畜生屠村,屠杀被救下来的弟兄!是他伪装身份取得信任,连续害了数支乡民武装。”
  “他带回的战旗和遗物,上面都沾着弟兄们的血!”
  “弟兄们死了,他这个叛国之人反倒享有荣耀,心安理得安享晚年,天下间不该有这样的道理,不该!”
  等老人稍微平静下来,颜珋开口道:“事情过去多年,先生如何查明?”
  老人抬起头,眼中淌下两行血泪,嘴边却现出一抹笑容。
  明月高悬,忽被阴云遮挡。
  一支肩扛汉阳造,身着破烂军装,或穿草鞋或打赤脚的军队出现在长街。他们的步伐并不整齐,身上带着各种伤口,腰背却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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